第七章

第七章

雪還在無聲地下著,細細密密,寧靜得蒼涼寒冷得刺骨,花園裡有冬季依舊青綠的小松樹,松針上結了冰柱子,一根根垂下來,在路燈的照射下倒影顯得詭異,像一個奇形怪狀的人手持匕時刻打算圖謀不軌。

林婉把冰冷的手放到嘴邊呵了口氣,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董翼身後,前面的男人雖然手裡還橫抱著個人,但是一點也沒影響到步伐的敏捷,他個子高大,腿又長,林婉幾乎要用小跑著才跟得上。

到了車場,董翼打開車門把珠美放進後座,林婉連忙繞到另一邊的車門往上爬。那是一台1andRoVeR,車體高,她心慌意亂踩著車階滑了一次,又連忙手忙腳亂地爬了進去。

董翼一邊動車一邊交代她:「你照顧好她,讓她平躺。」

林婉死命點頭。

沒開出多遠,珠美開始痛苦呻吟:「頭暈,想吐……我要死了……」

林婉沒照顧過危急病人,心頭砰砰亂跳,她尖叫:「她難受!她要死了!怎麼辦怎麼辦?」

夜晚城郊的小路本身不太好走,加上雨雪天氣,董翼既要專心開車又要加快度,被她震耳欲聾的叫聲嚇了一跳,吼她:「怎麼連最基本的護理常識都沒有,十幾年的書怎麼念的?」

林婉驚恐地閉上嘴,不敢再說話。董翼從後車鏡望她一眼,她的一張小臉白得幾乎透明,眼睛睜得圓圓的,兩泡淚水蘊在裡面,晶瑩剔透,竟然奇迹般地沒有落下來。

他嘆了口氣,這可憐的孩子嚇得連哭都不敢了,可見今晚的驚嚇只怕比她這輩子加起來還多,不由得放柔聲調:「可能是腦子受了震蕩,你讓她躺好,把手墊在她頭下面別讓她受顛簸,我會找最平坦的路走。」

林婉照著他說的做,過一會又開始叫:「好多血好多血,她嘴巴裡面在流血,是不是被打得吐血了,五臟六腑可能都已經破了!完了完了……」

董翼呻吟著說:「譚珠美還醒著,你別嚇了自己又嚇到她,本來沒事的待會還沒到醫院被給你嚇死了。車後有紙巾,給她擦一擦。」

林婉委屈地不再作聲,她覺得此時此刻的自己像個廢物。

董翼問:「那混蛋什麼人?她男朋友?我上樓梯的時候只模糊聽到個大概。」

林婉倔強地不肯說話,不是賭氣,而是她不願意承認。

「怎麼了?嚇傻了?」

「不清楚,或許是黑社會。」她寧願相信剛剛那震撼人心的一幕是因為譚珠美品行不端以致黑社會的人上門尋仇,也不願意侮辱愛情。

董翼嗤道:「那真是侮辱黑社會了。」

林婉低著頭看譚珠美,她的臉慘不忍睹,幾乎像恐怖片裡面的惡靈,過了好一會她終於在不容爭辯的事實面前低下了頭,輕輕說:「好像是的……」

「什麼?」董翼沒聽清。

「好像是她男朋友……可是……又不像,男朋友怎麼可能把她當沙包打?」林婉精緻的容顏一片獃滯:「怎麼會這樣?」

董翼打了下方向盤:「問當事人比瞎猜好。」

他們去了最近的醫院,譚珠美被推去做腦部檢查,董翼說:「你也看一下。」

林婉說:「我沒事,身上的血都是珠美的。」

董翼懷疑地看她一眼,伸手把她從肩膀開始往下捏,捏到手臂時林婉叫了一聲:「哎喲。」董翼眉頭一皺,馬上把她的袖子往上推,雪白的手臂赫然有大塊青紫,他罵了句:「靠!」

林婉嚇得退後一步,心驚膽寒地回答:「我不是故意的,我忘了,真的。」

董翼鬱悶地說:「你怕我幹嗎?我又不打女人,真是奇怪了,剛剛怎麼不見你怕?」他把她推進急診室,抓住一個醫生:「這裡還要照個片子,擔心她手臂骨裂。」

林婉照了片子出來找不到董翼,估計他應該是去給珠美交錢,便坐在走廊的長排椅子上等。坐下以後,方才覺得冷、餓、疲憊,所有這一切簡直像夢一樣不真實,她長長吐了口氣,低頭打量一下自己——真是無以復加的狼狽,光腳穿著靴子,長羽絨大衣裡面就一件帶血的睡裙,連內衣都沒穿,頭像海藻一樣半濕半乾的披在後面。她從十三歲那年開始穿乳罩,從此以後從沒試過不穿內衣外出,心中頓時覺得很羞恥,不由把雙臂抱得緊緊的。

碰到自己手臂的時候,覺得隱隱作痛,輕輕哎了一聲,她忽然想起之前珠美也是這麼輕輕一聲哎喲,難道……她失魂落魄地想到一個可怕的可能。

有人在她身邊坐下,遞給她一杯熱可可:「運氣不錯,這裡竟然有自動販賣機,來,喝一口。」

林婉混混沌沌地接過杯子,全身篩糠似的抖,熱飲都快濺出來。

董翼看不下去用手把她的手包住:「怕?」

他的手大而溫暖,讓林婉覺得好過一點,但還是止不住哆嗦,她搖搖頭,又點點頭:「不是一次……」

董翼聽不明白這沒頭沒尾的話:「什麼一次?」

「不是一次打她,之前就有過。」林婉逐漸記起來,甚至早在今天之前就已經在公司現過珠美小腿上的瘀青,問她,說是睡相不好從床上摔下來。沒有人有過懷疑,因為都不相信世界上會有這種事情生,《不要和陌生人說話》這種片子對所有人來說似乎都只是經過文藝加工渲染后的虛構情節,看過就算。

急診室的走廊傳來孩子的哭鬧,她凝神望過去,一對夫婦抱著懷中的幼兒正不住安慰:「寶寶乖,寶寶最勇敢,不要怕,爸爸媽媽都在這裡。」

看,都是人生父母養,都是家裡的心肝寶貝,憑什麼要被一個不相干的人傷害?如果珠美的父母知道遠在千里之外的女兒受到這種糟蹋該有多痛心,這段外人看不清楚究竟的愛情也不知道到底是誰對不起誰,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最最對不起的一定是爹娘。

林婉問:「珠美現在怎樣了?她會不會死?」

董翼安慰她:「不會的,照了cT,現在在做其他檢查,應該只是軟組織挫傷不會有嚴重內傷的。那人不帶種,看起來打得凶,流很多血,其實只是撞破唇鄂和鼻腔。如果他真有心殺人,哪裡會跟你們羅嗦那麼多,還弄那麼多人來,你們三個在房間的時候,他一刀就能把譚珠美戳個對穿窟窿,你根本都不用反應過來。」

林婉幻想了一下那種恐怖場面,懼怕地把身子往後縮了縮,她搞不清楚這是安慰還是恐嚇,怯怯地問:「難道你覺得打得還不夠重?」

董翼有些尷尬,咳嗽一聲,伸手撫一撫修得極短的鬢角,他不是那種柔情似水詩情畫意的男人,對勸慰女人沒什麼天賦,尤其對這種看似怕他的小小女孩更是沒經驗,好像說什麼都是錯。

「為什麼會這樣?他們感情一直很好,每天打很多次電話,很甜蜜。」林婉仰起臉問董翼,她心中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需要一個答案,現在的董翼對她來說像神一樣偉大,應該可以解答。

董翼很老實地回答:「不知道。」

不知道……林婉看著他鎮定清俊的面孔了一會呆,突然沒來由的覺得委屈無比,繼而哇哇大哭。她總是反應慢,剛剛一直處於一種奇異的獃滯麻木中,腦子雖然持續在運作卻始終理不清頭緒,現在事情結束,有個雖然不夠和善但是足夠強勢的人與她正常聊天,她終於從震驚中醒來,再也忍不住淚水漣漣。

董翼伸手在她頭上拍拍,真是個小朋友,像是曾經看過的漫畫:4歲的蘇西手指被釘子刺破流血,忍著淚水走遍花園、客廳、書房,最後在廚房找到媽媽以後才開始放聲大哭。

只是……哭得怪可憐的,他心中有些不忍。

林婉的淚水啪嗒一聲掉進熱可可裡面,濺起一朵小水花:「怎麼可以這樣?一個女孩為他犧牲這麼多,把爸爸媽媽、親人朋友、生長的地方統統丟下,那樣全心全意地信賴他,跟著他去陌生的異鄉。她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他怎麼可以這樣對她?這樣傷害她?」

她的血淚控訴不止為了珠美,也為自己,當年的她也是這樣什麼都不要,不管不顧,只為了和愛人浪跡天涯。她天真地以為自己未能完成的夢想可以在珠美身上實現,卻不知道原來要延續這個美麗夢想所付出的代價如此巨大。

董翼把心中的話照實說出來:「你怎麼知道她這麼做就是全部為了他?」

「當然是為了他。」

「窮鄉僻壤長大的女孩,碰到端正健康的青年,聽他講述大城市的繁華美好再加上所謂愛情的刺激,於是受不了華麗誘惑,想出來見見世面,也在不同的屋檐下看這世界的星空——這種可能也不是沒有。」

林婉怒了,氣憤讓她甚至忘記前面這個是老闆,她把杯子重重往旁邊一放,流著淚反駁:「你怎麼可以這樣說?被你這麼說起來珠美好像是為了自己!不是這樣的,他們是真的相愛!她什麼都不圖!真的!我知道,她的心情我懂得!」她幾乎要拉著董翼把自己的故事和盤托出,來證實珠美的清白。

那裡只是間小醫院,急診室走廊的燈不夠明亮,滿室昏暗,但是董翼依然可以看到林婉早櫻似的唇瓣氣急得幾乎白,掛在臉頰上的淚珠像寶石一般閃亮,他說:「好吧,也許我錯了,這只是我個人猜測。」

何必說得那麼殘忍,這孩子只願意相信她想相信的東西,日後或許會慢慢成長,但他並不想做那個謀殺她天真的劊子手。

林婉斷然說:「不是也許,一定是你錯了。」

對,一定是錯了,這件事件本身並沒有錯,只是在某個環節上出了誤差,以致整個事情荒腔走板,不成形狀。如果愛情是錯誤的,那為什麼亘古以來所有的詩人都要歌頌它、讚美它?為什麼依然有這麼多人前仆後繼,捨死忘生?

林婉止不住地失聲痛哭,她是很怕,剛剛的怕是生理上的怕,怕流血怕暴力,現在的怕卻是心理上的怕,怕蘇可的無愛情論是真的。而兩相比較,後面這種竟然似乎讓人更加不能忍受,簡直讓她覺得世界沉淪。

返回溫泉山莊的路上,董翼斜頭看了副駕駛座上的林婉一眼:「你還好么?」

林婉誠實地回答:「不太好。」因為剛剛那場驚天動地的哭泣,她到現在都抑制不住哽咽和打嗝的餘波,說起話來滿是顫音。

珠美需要在醫院留觀一晚,董翼請了特護陪她,把一身狼籍的林婉帶了回去。林婉不太願意走,但是董翼有種獨斷獨行的霸道,不由分說地辦妥一切手續,拉著一步三回頭的她上了車。她的人生觀世界觀在今晚受到強烈挑戰,身心俱疲,整個人沒了生氣,像朵蔫了的小花,花苞和葉子都耷拉下來。

董翼勸慰她:「不要因為一點小事就像看透整個人生。」說話的態度像是家長教小朋友。

林婉低迷地回答:「大象和螞蟻看到同一顆沙礫,大小卻不一樣,你眼裡不足一提的小事在我身上已經是天大事。」

董翼笑一笑:「別想那麼多,否則晚上不易入眠,明天你眼睛會腫得像核桃。」

林婉愁眉苦臉:「我也不想想,可是腦子裡全是全部是刀光血影以及珠美的呼救掙扎,也不知道會不會因為刺激過度以致精神方面出毛病。」

董翼失笑:「你以為人的神經是絲線,一拉就斷?以後有機會受多幾次挫折就知道,它其實比你想象中要強韌許多。」

林婉連忙客氣地推辭:「那還是不必了。」

她心情糟糕,不知怎的想起古人常說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忍不住長嘆道:「天寒地凍,心情又差,這時候有酒就好了,喝上幾杯,倒頭大睡,一覺睡到大天光,什麼都可以不再想。」

董翼詫異地打量她:「你應該很少喝酒吧?」

「也會和好朋友一起去酒吧。」酒吧是蘇可至愛的遊樂場,林婉有時也會跟去。

「酒量如何?」

她思考一下:「還不錯。」

董翼遲疑著說:「那我倒還真是沒看出來……我後車箱里有一瓶,你要麼?」他當時如果知道他們兩個對「還不錯」的定義如此不一致,一定不會有這種瘋狂的建議。

抵達車場,林婉看他下車到車尾箱拿了瓶酒和紙杯回到車內,覺得大千世界真是無奇不有:「這真是種神奇的液體,喝了之後有人會狂揍自己的女朋友,而有些人還可以繼續做君子。」

董翼輕輕一笑,露出雪白牙齒及頰邊酒窩,他從心底里真笑時有個習慣,頭會微微傾低一點,倒像是有幾分不好意思的模樣。林婉看得又呆住了,難道真是他?幾個小時前救人於危難的男人竟然是他?怎麼可以如此判若兩人?

她聽得他說:「其實不是個壞東西,用途也很多,除開狂歡、壯膽以及傷口消毒,還可以用來遺忘——你不要學那人的壞樣子,今晚選擇最後一項就好。」

董翼斟了三分之一杯遞給林婉。

林婉覺得他的話有些道理,仰頭一飲而盡,酒味很濃,讓她不適地眯了眯眼睛。

「這是什麼酒?」

「朗姆酒,海盜最喜歡的飲料,酒精純度並不高。你呢,平常一般喝什麼?」董翼一邊回答一邊給自己點了根煙,他抽萬寶路,紅白相間的煙盒,抽出一支先叼到嘴邊再點燃,那煙味道重,車廂里頓時瀰漫出濃濃的煙草味。

「不太清楚,都是朋友替我調好的,好像沒這麼濃。」林婉對自己的酒量頗為自信,平常與蘇可喝酒都是整杯整杯咽下去(不過她不知道的是蘇可為她調製的整杯酒里,只有一滴酒其餘全部蘇打水)酒吧的少爺都會齊聲拍手叫好,誇她好酒量當得上女中豪傑,這讓她很是驕傲,所以每次醉也醉得豪邁。

可是董翼竟然遞給她這麼一小杯,讓她頗有點被小看的感覺,有些不服氣,她把杯子伸出去,表示還要。

董翼給她和自己各斟一杯:「你再喝一點,到臉頰微熱,腦子有一點點眩暈的時候停下來,然後回房間好好休息,喝到五六分的狀態是最好的。」

林婉點點頭,把杯子里的酒吞下去:「你對酒好像很有研究的樣子。」

「曾經有段時間它是我的好朋友。」

林婉好奇:「因為狂歡?壯膽?或者是遺忘?」

董翼看著她那張芙蓉面,眼神變得有點深,把煙深深吸一口:「被你突然一問,現竟然不太記得了……沒辦法,或許是老了的緣故吧,跟你們這些小孩子沒法比。」

林婉一眨不眨地望著他,非常嚴肅地說:「不老!全公司最帥的男人就是你,尤其是今晚!那個……我還要……」她手執紙杯,指指董翼手邊的酒瓶。

車內空間大氣寬敞,氣氛卻流動著詭異,董翼被她讚美得背脊麻,這種話左想右想都不是林婉平日的風格,他不動聲色地熄滅煙頭:「林婉,不要喝了,不早了,我送你進去。」

林婉眼巴巴地望著他:「這樣啊……那好吧。」

他們分別下了車,董翼鎖好車門繞過來,覺不見林婉蹤影,他嚇了一跳,輕輕叫:「林婉?」

灌木叢下忽然微有響動,董翼連忙走過去,林婉蹲在地上,身上的白羽絨服像條長尾巴似的拖在後面,董翼想:「難道吐了?」

走近一點才現不是。

林婉蹲在那裡正在逗弄一隻不知從哪裡鑽出來的黃白相間的小貓咪,或許是白天哪個同事給了她一顆糖果塞在口袋裡,她竟然變戲法似的找了出來,餵給小貓吃。小貓舔著糖果,她在它頭頂上摸了摸,嘴裡說:「喵喵,好乖哦。」

小貓咪嗚一聲,把身子弓起來,親昵地往她手上蹭,林婉咯咯嬌笑,雙目燦若晨星,面頰一片緋紅如同三月桃花:「好可愛,你喜歡我對不對?」

小貓又喵地叫了一聲。

「我知道!我知道你喜歡我。」林婉用手指在它頭上點了點,神態嚴肅:「但是我是人,你是貓,我們是不可能的,所以——你不能喜歡我。」

董翼佇立在她身後沉默著,他臉色有點黑,但還是努力讓自己像往常一樣平靜:看來這個口口聲聲說自己酒量不錯的女孩在喝了兩杯朗姆酒以後已經徹底醉了。

貓咪聽到董翼出的聲響受了驚,嗖一聲像火箭似的竄到灌木從里不見了,林婉很遺憾地抬頭看著董翼:「跑得比兔子還快。」

董翼把她從地上拉起來,拍拍她大衣下擺的雪漬:「雖然都是四條腿,但那是貓。」

原來是貓……林婉嘿嘿笑個不停:「你看,現在的貓跟人一樣,聽到不可能或者要負責任之類的話拔腿就跑,真是的,一點爭取意識都沒有。」

董翼覺得自己被徹底打敗了,他深深呼吸一口,在她面頰上拍拍:「清醒?還能走?」

「嗯。」林婉乖乖地點頭。

她是能走,不過腳步軟,左腳往右腳上絆,旁邊的人一鬆手她就能摔跟斗。董翼懊惱得很,他是老江湖,怎麼會被個小女孩騙到?她說能喝,他就相信她?心中雖有幾分惱火,但是看到林婉烏黑長紛紛揚揚地垂著,有幾縷絲拂到雪白面孔上,又記起她頭似乎還沒幹透,這天寒地凍的天氣,回頭要感冒了。

想一想,他認命地蹲下:「我背你,上來。」

林婉還是乖乖地笑著回答:「哦,好啊。」

她秀秀氣氣地伏到他背上,董翼慢慢站起來,呵,這女孩像羽毛一樣輕。他忍不住想,別人喝醉了都會哭鬧,為什麼就她笑個不停?她的生命為什麼總是這麼歡樂?

停車場到別墅的路上要經過花園,落了一日的小雪終於停下來,小徑上的積雪有好幾厘米厚,一腳踩上去便咯吱作響,南方的城市難得有白雪皚皚的景象,今夜這座人煙稀少的山莊卻讓人有置身於北國的感覺。董翼背著她一步一步往前走,踩到雪下埋著的松枝,在寂靜的夜裡出清脆響聲,不知怎的讓人聯想到林婉的笑。

他想起一次見她時的情景,在公司前台,他當時嚇了一跳。小時候去讀書,要經過市裡最大的一家兒童商店,那商店的櫥窗里擺著一隻足有半米高的洋娃娃,長大眼,睫毛濃密,雪白皮膚上的嘴唇是一抹微紅。男孩兒自然對洋娃娃不感興趣,但是吸引他注意力的飛機模型就擺在娃娃後面,所以被迫每天都要望過去好幾次。一次見她那瞬間,他恍然一驚,莫非小時候見的那隻娃娃竟然成了精,托生到人身上?

過幾日,他又有些失望,女孩兒漂亮是漂亮,但有時候顯得笨笨的,真是可惜了張好面孔;可是再接觸,似乎又不是這樣,她學東西極快,業務上手度是同期員工中最快的,甚至偶爾能講出一番讓他這種人都無法辯駁的道理,他心中疑惑,簡直分不清楚這女孩兒是真笨還是假笨,因此對她額外留意起來。只是他沒料想,對一個人也好一件事也好,花得心力多了便會入了戲,也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這個女孩的一顰一笑都能讓他駐足觀望。

初時察覺到自個兒的心思,他也不以為忤,是人都喜歡美麗可愛的東西,多關注幾眼也很正常,圍在身邊的女人這麼多,難道自己還會對個小孩子有什麼興趣,跟**似的。可是經過今晚似乎又有些不同,他經歷的人和事太多太雜,世界上早已經難得有什麼人讓他驚奇,林婉卻不停地破了例。

他想自己這輩子可能都忘不了光著腳的林婉哆嗦著站在走廊上的情形,欄杆外面的細雪像漫天的白蘆花紛紛揚揚,小姑娘當時一定又冷又怕,雖然隔著那麼遠的距離燈光又那麼暗,他依然能感覺到她的顫抖,脆弱得搖搖欲墜,她的臉色慘白,但是聲音卻安安靜靜的:「那麼你就殺了我吧。」當時她的原話是這樣吧?那個笨笨的老是鬧笑話的女孩兒竟然做出了讓在場男人都汗顏的舉動。當時沒有過多的時間考慮其他,事情過了以後他才覺自己的驚訝里充滿了欽佩,林婉的眼睛總是像鴿子般和善溫存,但是她寧靜的血液里卻蘊藏著勇敢的號角。

怎麼會有這麼奇特的女孩?他忍不住側頭看了林婉一眼,她的長羽絨服拖在後面,像條小美人魚,而且還是條愛笑的美人魚,嘴裡甚至輕輕呵出帶點酒精味的白氣落到他的頸間。

她膽子突然大得頂了天,甚至問出藏匿在心中已久的疑問,她拿纖細手指戳他的面頰:「你你你,你的酒窩是不是點的?」

董翼輕輕斥她:「別瞎鬧。」

林婉對他斥責明顯不放在心上,笑過之後慢慢把頭垂下來埋到他的肩上,像個玩累了的孩子知道父親的責備口不對心,索性撒嬌求饒。董翼嘆了口氣,這丫頭真是沒心機得可怕,他認得的成年女人里喝多了敢大大方方爬到男人背上的不是豪放女就是在有目的的裝醉,偏生她竟然兩者都不是。

他欺負她醉了,裝出很兇的樣子:「誒誒,我是個男人呢,你再鬧,小心我吃了你。」

林婉含含糊糊說:「男人?蘇可說男人都是騙子。」

董翼微微驚奇:「蘇可是誰?為什麼這麼對你說?」

林婉有些委屈地扁嘴,回答得也文不對題:「打賭……要輸了……她說,世界上沒有可以讓人相信的愛情……」

董翼沉默半晌,背著她慢慢走上台階,終於開口:「誰說的,就算別人沒有,你也一定會有——你應該得到這些,不應該看到這世界的陰暗面。」

他沒有得到回答,忍不住再回頭看看,林婉閉著眼睛似乎已經快睡著了,側著的半張臉乾淨得像深山寂靜的雪,嘴微微張著,只怕過不了多一會就有口水流出來灑到他的肩上。

他輕輕搖搖頭,一步一步走上台階,每走一步,背上的人就會微微顫動。他感覺到林婉忽然驚動一下,連忙問:「怎麼了?」

林婉抬起頭,臉上一片茫然,這裡是哪裡,這人是誰?他的背脊這麼寬厚溫暖,襯衣領子雪白,身上還有淡淡好聞的煙草味,啊,一定是爸爸,以前他也是這樣背著哭鬧不肯睡覺的她在花園裡散步,嘴裡還會說著話輕輕哄她。

只是……

她有些奇怪的問:「爸爸,你頭怎麼剪這麼短?不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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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都有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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