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林婉在回去的路上接到方靜言的電話,她顯然是已經把自己老公搞定了,用得意洋洋的語氣說:「誒,回去跟你當家的約個時間,我們四個一起吃飯。」

林婉掛了電話心裏樂開了花,以前有算命的說她命中雖有坎坷,卻也有貴人;那時她摸不清楚貴人兩個字的含義,蘇可跟她解釋說:「當你有1oo萬的時候,突然有人要送你1萬塊的那不是貴人;貴人是在你沒飯吃時,花十塊錢給你買盒飯的人。」她當時還懵懂著,現在卻真真實實知道了什麼叫貴人。

下了車,她跟司機道了謝,一溜小跑沖回家,她剛流產沒幾天,這一天下來心情起落跌宕又舟車勞頓,小腹都開始隱痛,可是今天也算是難得的獨立做成了一件大事,心裏興奮異常,哪裏還顧得上身體不適,只差沒哼個歌出來。

推門進去,董翼正坐在客廳里泡茶,林婉也沒看清楚他的神色就把鞋子一脫,飛奔著撲了過去,她一激動說話就口齒不清,這會也是:「董翼……我去找劉之牧幫忙啦,他剛開始不同意,不過沒想到他太太是那個騙我飯的人……凌翼的危機有救了!」

董翼先是怔了怔,似乎有些沒明白,不過與林婉相處了這麼久,也不難摸清她的思路,他把手中茶壺放下去:「你去求了劉之牧?」

林婉不願意董翼知道她去求人,連忙說:「不算求他,搞半天我買的那塊爛地是他家的祖墳,我們交換而已,各取所需。」

董翼哦了一聲,慢吞吞地說:「凌翼不需要別人的幫忙。」

林婉一愣:「銀行肯貸款了?」

「不是。」

「那……你找到別的朋友想辦法了?」

「也不是--我昨天去會的那個朋友,的確提出要幫我周轉,不過我拒絕了。」

林婉輕輕說道:「為什麼啊?」

董翼低頭盯着面前的茶具,沉聲說:「因為這是我以前做錯的事,必須自己解決,別人插不了手的。」

林婉不置信地看着他,自己這麼興沖沖地跑回來,他去說這是他自己的事,別人插不了手。可是別人是誰?難道作為妻子的自己,也是他的別人么?林家雖然不是大富之家,也是書香門,林婉這輩子在任何一個人面前都沒像今天在劉之牧面前這麼低聲下氣過,她這麼做是為了誰?可是他說她是別人!

她想不明白,只覺得委屈無比,一開口說話就已經帶着哭音了:「你到底欠了人家什麼?再重的債我把寶寶還給他還不夠么?他還要怎麼樣?你難道還要這樣一退再退?你考慮過我的心情沒有?」

董翼站起來,眉頭深鎖著負手在客廳里走了兩步,顯然也是心煩意亂,過一會兒終於停在林婉面前,艱難說道:「囡囡,昨天我就同你講了,有事要告訴你。」他深深呼吸一口:「這些事,我早就應該告訴你,但是一直都沒說,所以也不敢指望你聽了以後還肯原諒我……」

林婉知道他此時用這種凝重語氣講話必定不會是什麼好事,心臟不由得微微顫抖,但還是鼓起勇氣抬頭說道:「你不必擔心,只管說,我比你想像中要堅強。」

董翼點點頭,習慣性地掏了只煙出來點燃,他腦中神經也崩到了極點,點煙時手竟然微微顫。

「我之前跟你提過我的前任太太列霓裳,其實她沒有死,我們是離了婚。」

這樣一個直接的開場白,彷彿一個巨雷直劈到林婉身上,讓她耳鳴眼花:「什、什麼?」

「前面的事情都是真的,一直到火災生的那天,全部都是真的。霓裳生了孩子以後,家裏條件很困難,她個子很瘦小,沒退奶水,老方子說要吃些什麼鯽魚、豬腳、老母雞催奶補身子,我們都沒有錢。我當時心裏特別難受,覺得一個男人做到我這個份上,還不如死了算了,我的朋友那時都羨慕我,覺得有個漂亮的富家女肯跟着你挨窮,是件美麗浪漫的事,可是只有我心裏清楚,連溫飽都談不上的時候,再好的愛情也蒙了塵。剛好那時候我從小玩到大的好朋友柳源沒固定工作,在街頭擺攤,我們兩個合計著進了些盜版磁帶和盜版黃色書在夜市賣,結果那天晚上……就是火災的頭天晚上,我們被城管和工商的人追,東西給扣了,還說要罰款……當時我年輕、脾氣又大,覺得自己根本沒什麼天大的錯,不就是為了生計混口飯吃么?幹嗎要逼人上絕境!再加上那段時間心情糟糕得要命,就跟人家打了起來,混亂之下把一個城管的頭給開了瓢,我和柳源都給抓進了派出所。」

「十幾年前的法律可不像現在這樣,打傷了人頂多就是拘留個十幾天二十天,那時候暴力抗法、打傷執法人員是要坐牢的,我被拘在局子裏的時候想事情到了這份上,我這輩子算是完了,家裏的老婆孩子也沒人照顧,心都涼了半截。三天,我哥來看我,告訴我家裏出了事,我那時快急瘋了,人是出不去的,辦法也想不到。當時我們那條巷子裏有個小妹妹,跟我和柳源的關係一向很好,她家裏有人在派出所里做臨時工,所以能老是溜進來看我們,有天她帶了句話給我,柳源千叮萬囑讓我什麼都不要認,把所有責任都推給他!他一個人頂下來。我知道他是因為看我家裏出了事,想讓我早點出去,雖然這樣做很不仗義,可我還是照做了,結果我被拘了十五天,他被判了一年半。」

董翼嘆了口氣,眼裏閃過一絲痛楚:「過了的事我也不想埋怨誰,反正種了什麼因就一定會結什麼樣的果,都是自己造的孽。我出去以後和哥哥碰了面,他說救護車來之前孩子就已經死了,到了醫院霓裳也沒能救活,我就跑去列家,希望能打聽點消息,就算人死了,總歸也是我的老婆孩子,起碼要知道她們葬在哪裏,以後也能去祭拜祭拜。結果去了以後,現她家裏已經人去樓空,根本找不到一個人影……回來以後我開始自暴自棄,進了一趟局子,原來的廠把我開除了,我除開喝酒什麼都不做,就住在被燒得面目全非的老房子裏,天天酩酊大醉,我媽那時候已經進了醫院,到了後來除開我哥和那個小妹妹,誰也不再搭理我,管我的死活了。」

「又過了些日子,一天中午霓裳的父母突然來找我,我頭天又喝醉了,他們來的時候我還沒醒,渾渾噩噩的,看了他們一直著呆。那天他們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她媽跪下來哭着求,她爸就指著鼻子罵,說來說去無非是讓我放了霓裳,到了後來就拿出一張離婚協議書讓我簽。我說要離婚可以,但是你們得讓我見她一面,她媽撲通一聲就給我跪下了,求我給她女兒一條生路,我才知道霓裳受了傷,家裏安排她去美國治療,她死都不肯去,誰逼她她就打破鹽水瓶自殺。她爸爸說你如果還是個男人就放了她,這個啞巴虧我們列家吞下去了,也不要求你負什麼責任,簽了這張離婚協議書從此我們兩不相欠!你就算再見她一面又能怎樣,只能讓她更不死心,就算治好了她也還得回來找你,難道她為你受的苦還不夠?孩子已經死了,你還想要她再死一回么?你如果真心對她好,又怎麼會在她生死邊緣的時候跟人打架,還被關到牢裏去?你憑什麼擔負起一個女子的一生?你有良心么?」

「我那時候年輕氣盛,處理問題不妥當,她父母如此咄咄逼人,讓我惱火又委屈,不錯,霓裳是受了苦,可是我做這麼多還不是為了她、為了這個家好么?我從小看水滸,把兄弟義氣看得跟命一樣重要,現在連多年的兄弟都出賣不顧了,還要我怎麼樣?總之當時一怒之下,我也沒多想,就把離婚協議給簽了,到二天酒醒以後,我開始後悔,再去找他們,卻現列家人從此是再也找不到了。後來我離開雁城去了別的地方,我那時沒什麼別的想法,就是要多賺錢,我知道他們是去了美國,所以誓要賺了錢去美國把她找回來,她肯不肯再跟我是一回事,起碼我要跟她說清楚,不能讓她平白誤會我一輩子。到了外面才現謀生也不容易,我沒別的本事,最厲害的就是拳頭硬,所以去了一間夜總會給人做保鏢,沒想到有次陰差陽錯給老闆擋了一切--就是我胸前那道,他很欣賞我,我就跟他走了黑道。後來柳源也出來了,沒地方去,我就叫他一起過來混,我們兩個人都膽子大,也不怕死,只要是賺錢的事,什麼都敢做,夜總會、收黑賬、幫房地產公司拆遷,盤子大了以後還給人洗黑錢;等我一有錢馬上去了美國,現根本找不到人,只好又回來;那次順了趟雁城看見我哥的建築公司一直賠本,我就拿賺的錢幫他做公司--凌翼的起家並不清白,蘇可跟你說我背景複雜也全部是真的……至於再後來的事你就都知道了。」

說到這裏,他將臉轉向林婉,面上的神情是一種聽天由命的麻林,似乎要將所有的選擇都交給她來做:「我不是存心騙你霓裳沒死,她家裏對外放出的消息一直說她死了,醫院都給她家買通,當時所有的人都以為是真的,我跟人解釋也沒人信。而且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說實話,如果告訴你我是離婚了,你肯定會問,什麼離婚啊?為什麼火災的生以後你不一時間去看她呢?難道我說那時候我被抓進牢裏了?你會怎麼想我?你家裏又會怎麼想我?瞞了一件事,後面所有的事情就必須都瞞下去。」

林婉聽他說完,只覺得天旋地轉,事情怎麼會這樣?她全心營造的美麗世界竟然會在瞬間崩塌,她傾心愛慕相信的人竟然將她騙了這麼久!

她大口喘息著,抖著嘴唇道:「你騙我?你一直騙我,還騙了這麼久!你怎麼可以不告訴我真相,如果我知道這一切還願意和你在一起,那是我自己的選擇,可是你不能這樣瞞着我!我這樣全心全意對你,你卻把我當傻子!」

董翼看着她,胸前劇烈起伏,咬牙道:「是我對不起你,這段日子裏所生的一切都是霓裳做的,而這都是我曾經的過失造成的。」

林婉渾身軟,一手撐到茶几上,指尖觸到冰涼堅硬的東西,是董翼平日裏最鍾愛的紫砂茶壺,她想也不想,一把抄起用盡全身力氣朝他擲了過去,他站在那裏不躲中閃,茶壺正砸在額角上,褐色茶湯混著汩汩鮮血慢慢流了下來。

林婉的眼淚嘩啦啦地流了下來,淚眼模糊里看到鮮血流到他臉上再流到雪白的襯衣領子上,他也不擦,只是痴痴地望着她。她忽然慌了手腳,一把爬起來,踉踉蹌蹌地衝到浴室里拿了毛巾出來,給他捂上,嘴裏一迭聲說道:「老公,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要扔你,真的真的,我完全亂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她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我太意外了,怎麼會這樣?」

董翼倒是鎮定下來,將她抱到沙上:「我既然什麼都告訴你,就已經做好準備承受一切,囡囡,你相信我最後一次,我會去找霓裳,事情總要解決。如果她是想要凌翼,我們就給她,我曾經虧欠她的東西太多,如果能用錢來解決,也未嘗不是一個辦法。」

林婉揪着他的衣服把頭抬起來,淚流滿面:「我已經見過她了,在醫院的時候她跟唐進一起來了,那麼大的雨她都只能坐在輪椅上,肯定是當年沒治好下身癱瘓了。她沒了孩子,身體也毀了,你還在她幾乎要死掉的時候給了她一張休書,她家裏人也絕對不會告訴她真相,哪個女人受得了這個?她要的肯定不止是凌翼!」

她烏黑的眼睛裏充滿了恐懼,淚水整串整串地滾落下來:「如果她要的時你怎麼辦?你這樣重責任重信義,又覺得有愧於她,你會不會回去她的身邊?不公平!這樣對我不公平!她是你的結,但我也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這段婚姻我也擁用一半,你們年輕時候做錯的事情,為什麼要拿我的婚姻來償還?!難道要我把你讓給她?我知道她可憐,可是我做不到!」

董翼嘆了口氣,伸手撫摸她的頭安慰道:「不會的,霓裳這次的做法分明是抱着玉石俱焚的態度,想必對我已經恨之入骨;就算真如你說的那樣,我也沒有辦法,說我狠心也好、絕情也罷,我都會告訴她,我跟她的緣分是已經徹底斷了。」

林婉獃獃說道:「這是一個人的事么?你覺得斷了,可要是她覺得沒斷怎麼辦?有愛才會有恨,如果她不愛你了,就不會再出現了。」

二天一大早,董翼起床對林婉說:「我先去趟公司,然後打電話給唐進,唐進的姨媽好像就是霓裳的母親。」

林婉還有些遲疑:「我們是不是再做一些準備比較好?」

「此事最好戰決。」

林婉終於點了點頭,看着他離去,她忍不住嘆了口氣,戰決,曾經患難與共的夫妻到如今卻需要用戰鬥兩個字來形容他們的關係,仔細想一想也不是不悲哀的。

雖然列霓裳對她和董翼做了許多事,甚至連累到她失去了一個孩子,可是她對她卻恨不起來。她甚至會聯想到當年自己與唐進的那段感情,那時還穿着校服的他們如果真的私奔了,下場只怕也會與她跟董翼差不多吧?看來還是唐進比她看得深遠。泰坦尼克里Rose和Jack,因為其中一人的死去,所以成就了可歌哥泣的奇緣,可要是兩個人都平安下船,真正私奔的話是否能維持那段曠世的愛情呢?只怕也未必。

太年輕的時候總覺得愛情無堅不摧,不管面臨任何困苦都能矢志不渝,到了現在她終於明白,只有擁有成熟心態的人才能真正經營好一段愛情。愛情也好責任也罷,都不是憑着腦子想一想,把胸脯一拍就能做到事,它需要持久的耐力來維持。

林婉心中始終不安,列霓裳是個厲害人物,又狠了心,董翼卻是帶着負疚心情,跟她談能討得了好么?可是事情已經走到這一步,接下去的展容不得她多多質疑,解鈴還須繫鈴人,不如放手交給董翼去做。

她思付著已經許久沒有向合伙人交稿子,人家天天在msn上催,幾乎快要罵人,反正這時她已經無能為力,索性把心胸放開,在書桌前坐下,開始認真畫稿。

約莫畫了一個鐘頭,門鈴叮咚一響,林婉跑去開了門,看清楚來人後頓時呆立當場。

門前赫然停著一架輪椅,椅上的女子身穿便裝,黑主黑,雙足整齊地擱在輪椅踏板上,雖然面孔瘦削,但胅色白膩,容貌清秀,想來年輕時也是一名美女。林婉當然不至於認為這是個敲錯門的陌生人,她只覺得心中一寒,啊,債主在青天白日裏找上門來了。

她獃獃地看着列霓裳,不知道該說什麼樣的開場白,列霓裳倒是鎮定,輕聲而客氣地說道:「我是董翼的一們故人,今天冒昧過來拜訪,不知道他在不在。」

林婉手足無措,結結巴巴地回答:「他,他去公司了,現在不在。」

列霓裳看了她一眼:「這位想必是董翼的夫人了,我身子不便出行一趟不易,夫人難道不請我進去坐一坐么?」

她的聲音甚是輕柔好聽,卻不容人拒絕,林婉連忙將過道讓了出來。

陡然面對她,林婉心裏直慌:「董翼上班去了,要不要我打電話叫他回來?那個……你喝茶還是咖啡?」

列霓裳說:「啊,多謝,不必了,我原以為他今天會在家裏。」她抬頭四處打量一陣:「佈置得不錯,非常雅緻,應該是你的用心之作吧?」

「哎。」

林婉與董翼融為一體的感覺很深,或許是丈夫的內疚感染到她,面對這個坐在輪椅上的女子,她也覺得萬分歉意。這時候對方問任何話她都不敢答得過於詳盡,以免被誤解成為在炫耀自己的幸福。

列霓裳從容不迫地說道:「我原以為他知道我回來的消息,會主動找我敘舊,沒想到等了幾日也不見人,所以只好自己過來了,夫人不會見怪吧?」

林婉連連搖頭:「怎麼會,他今早出門的時候,也說想約你見面,沒想到你就過來了,剛好錯過了。」

「是啊,可不就是錯過了。」列霓裳淡淡重複了一遍,復又一笑:「不過也無妨,要見的人終究是會見面的。能遇到夫人你,也不算是白走一趟。我跟董翼是十幾年前的故人,今天見到你也覺得很榮幸,不知道夫人肯不肯賞臉去舍下一聚?」

林婉道:「現在?那我打個電話給董翼,催他回來,然後我們再一起過去吧。」

列霓裳微微一笑,將身子往前一頓,探手抓住她的手腕:「不如讓他晚點來,女人總是有些私房話要講的。」

她的手指涼得像冰,讓林婉心中一凜,正待拒絕,列霓裳又嘆氣道:「要做董翼的妻子可不容易,難道你連這點膽量都沒有?我現在只是一介廢人,莫非還能吃了你不成?」

林婉想了想:「有話在這裏也可以說的。」

列霓裳冷冷看她一眼:「在你和他的愛巢里,我實在沒有心情多說什麼。」

林婉被她眼神刺到,一咬牙:「好,我去你那裏,走吧!」

列霓裳的居所是離雁城二十公裏外的一棟別墅,緊鄰江邊,綠樹環繞下,江水如碧,別墅與山崖江水融為一體,十分美麗。

列霓裳招待林婉在客廳坐下來,伸了個懶腰:「到底不是在自己的地方自在些,這裏是我小時候的住處,這些年窩在屋裏已成習慣,已經越來越不喜歡去陌生地了。」

林婉心中惻然,一個女子在經歷了大變之後,便將自己隱蔽起來獨自舔傷口,那份孤獨、寂寞只怕也是常人難以想像的吧?

她輕輕說道:「列女士,你和董翼的事情,他已經全部告訴了我,對你,我們兩個都心懷歉意,不知道怎樣彌補你才好。」

列霓裳道:「是么?他都告訴你了?」

「嗯。」

列霓裳微微嘆息一聲,將目光望向窗外的滔滔江水:「那,可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可是若要認真想起來,又像是在昨天,這些年,支持我的也不過就是這些回憶了。」

她看林婉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將頭低了下去,她本是個清秀標緻的人,這種文雅舉動做出來讓林婉心中都不由得一動。

「讓你見笑了,可是這麼多年裏,我還真是寂寞,都沒人陪我好好聊天,聽我說說心裏的事,只是我說話啰嗦,你也願意聽么?」

林婉點頭道:「只要你肯說,我當然想聽。」

列霓裳溫和笑道:「真是個善解人意的好孩子,難怪他那麼喜歡你。」

她又了一會呆,慢慢說:「那時候我年紀還很小,比你認識他的時候還小,很不懂事,但是因為家裏管教得嚴,所以總是想偷跑出來玩,然後有一次就遇上了他。我家裏那些世交們的孩子一個個都像我的父輩,斯文有理、出口成章,我那時候還以為世界上所有的男人都是那個樣,從沒想過竟然還有會有董翼那樣的男人。他出生成長的環境與我截然不同,按理說我們兩個實在不應該有什麼交集,可我也不知道了什麼神經,就那樣義無反顧地愛上了他,到今天我都還清楚記得一次跟他相逢的情景……」

她抬眼看了下林婉,又說道:「我並不是個不講道理的人,年輕時自己做錯了事,自己就需要承擔不責任,只是我覺得這個責任,不應該由我一個人擔下來,我與董翼,曾經是名正言順的夫妻,有什麼過錯,我們應該一人承擔一半對不對?」

看林婉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她繼續說道:「那年,我懷了身孕去找董翼,我當時想得很清楚,如果他要我留下,那我從此就跟了他,哪怕再也過不上原來錦衣玉食的生活也願意;如果他不收留我,我就走,今生今世都不出現在他面前。你知道他當時是怎麼回答我的么?他說:霓裳,我是個男人,一定會為自己的言行負責,從此以後,你就是我的老婆,你在火里我便在火里,你在水裏我便在水裏。說得是很好的,可是,我在火里的時候,他在哪裏?我沒有見到他!我從死神手裏逃脫時,心裏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想見到他,可是我見到的是一紙休書!」

她的聲調變得冷冽:「那個時候,我躺在床上,一動也不能動,每天就是翻來覆去的想,到底哪裏錯了,為什麼會這樣?我為了他什麼都不要了,他卻這樣狠心薄倖,想得頭都炸了也想不出個結果--所以最後我決定這個公道我一定要給自己討回來!」

林婉急了,語無倫次地說:「他不是存心的,我知道這個誤會讓你痛苦了很多年,可是他也一樣不好過。當時你們家裏起了火,他和柳二被抓了,他在外面那麼辛苦,也是想你過得好一點。後來等他出來,你父母去找了他,逼着他簽了離婚協議書,他去找過你的,真的,他去美國找你,只是找不到……你原諒他好不好?他一個人痛苦了十幾年,就是覺得對不起你。」

列霓裳微微一怔:「他去找過我么?」

林婉拚命點頭,急得眼淚都快流出來:「是,他去找過你,但是你家裏隱姓埋名藏起來,就是為了怕被他找著,他不是像你想的那樣不付責任的男人。」

「原來是這樣。」列霓裳顯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好像多年困擾她的疑團突然一下解開來:「對呀!我也覺得他不應該這麼對我,他不是這樣的人,如果我連這點都看錯了,那真的可以去死了。我父母一向反對我們在一起,又看着我為他尋死覓活,所以他們便暗中做了手腳,以為這樣可以拆散我們。」

林婉大喜過望,一把拉住她:「是的是的,就是這樣,既然現在誤會解除了,你不會再記恨他了對不對?我們把他叫來,你們兩個冰釋前嫌好不好。」

列霓裳點頭微笑,愉快說道:「好啊。」

林婉萬萬沒想到事情竟然能如此輕易解決,心中一松,淚水嘩啦啦地流了下來:「太好了太好了……」

列霓裳看了看她,抬手輕輕將她頰邊淚水拭去,忽然道:「他來之前,你是不是要走了?」

林婉一呆:「我走去哪兒?你是想與他單獨相處么?」

列霓裳悠悠說道:「既然我們的誤會解除了,那你自然便該走了,我本是他的結妻子,因為因緣際會分離了十幾載,你卻趁虛而入,難道現在還有臉留下來?」

林婉騰地跳了起來:「你讓我離開董翼?」

列霓裳理所當然地說道:「你不走,難道要我走?這些年,我為他嘗遍世間千般苦楚,萬種折磨,他如果肯一聲不吭跟你離婚,再向我誠意磕頭認錯,那我就考慮原諒他,再與他重修舊好算了。」

林婉只覺得五雷轟頂,不可置信地哆嗦著拿手指着她的臉:「你……你……」

她明白列霓裳經過這些年的苦育,外表雖然依舊正常,思維方式卻已經遠異於常人,自己簡直是掉進了她挖的陷阱里,心中惱怒無比,咬牙大聲說道:「我絕不會離開他!他告訴過我,不論過去、將來只愛我一個,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但是我不能因為你受的苦就放棄自己的幸福,董翼也不是一份用來致歉的禮物,說轉手就可以轉手!你失去了一個孩子,會心痛,我也失去了一個,難道我就不心痛?躍然他還在我肚子裏,但如果不是你,7個月以後,他就會出生在這個世界上,叫我媽媽!如果你需要經濟上的補償,我們可以把凌翼賠給你,如果你怕以後的生活孤單寂寞,我們也可以照料你的下半生,但是我們決不能分開!」

列霓裳將臉一沉:「那就是談不攏了?」

「我死都不會和他分開!」

列霓裳冷冷說道:「那你就去死吧!」她迅一抬手將輪椅扶手上的蓋子掀開,從裏面掏出一把烏黑的小手槍將槍口對準了林婉。

林婉先是一愣,這是她這輩子一次見到真槍,也是一次被人用槍口指住,心中陡然一驚,然後她突然了瘋,那種潛伏在心裏傻頭傻腦的勇氣一下串了上來,她跳着腳尖哭叫:「你殺了我好了,殺了我,我也不跟他分開!」

列霓裳面色詭異,將話語一字字從齒縫迸出來:「你以為我不敢?」

她手指一動,咔嚓一歨聲將保險栓拉了下來,場面已經完全失控,林婉心城涼,只能咬牙等死,卻聽到角落處傳來一聲輕微響動,主時遲那時快,一道黑影撲到了她身上。

林婉被那人撲到地上,手肘狠狠撞到大理石地板,只覺得一陣火辣辣的痛--而那槍聲,也在同時響了。她只覺得身上的人劇烈一震,很快便有滾燙的鮮血滴在她的頸間,再定眼一看,開始止不住地尖叫:「唐進!」

伏在她身上的唐進,面色慘白如紙,烏黑的頭搭在額角上,肩頭汩汩鮮血不停外涌。他勉力將身子撐起,回身對列霓裳說道:「表姐,你與董翼相識的時候,阿婉還只有十歲,她能懂什麼?你們兩個之間的事,為什麼要遷怒於她?」

列霓裳臉色陰晴不定:「你也要為了這個丫頭背叛我?」

唐進喘息著說:「如果不是你們一家人,我媽早死了,我也沒有今天!我不會背叛你,但是也絕不允許你傷害她……至於董翼到底在你們之間怎樣抉擇,你交給他自己來做決定!」

列霓裳偏頭想了想,又笑起來:「好!我就讓他自己選!我倒要看看,那個拜關二爺的男人,是選情還是義!」

她冷眼看一下唐進:「你的傷在肩膀上,死不了,要活命的話就趕快自己去看醫生!別以為我離了你不行,你以為自己當時想帶她偷跑的事我不知道么?」

她擊了下掌,客廳的門打開,進來兩名黑衣人,列霓裳對他們吩咐道:「把這女的給我綁起來!」

趁那兩人尚未靠近,唐進循序附到林婉耳邊說道:「你不必怕,我剛剛已經打電話給董翼讓他過來,他會來救你的。」

林婉看着他肩頭上的血一滴滴往下落,很快便染透了身上的白衫,她打了個寒戰:「你為什麼要他來?你想害死他么?列霓裳是瘋的,她做這麼多事就是為了殺了他!」

唐進一陣猛咳:「她也是個可憐人……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她最想殺的人其實是自己……」

他的臉已經慘白得不成樣子,卻還在努力支撐,林婉哭道:「你別擔心我啦,快走,快去看醫生,不然你會死的。」

「你安全了我就走……以後……永遠都不回來……」

列霓裳遠遠看着他們,臉上微顯溫柔之色,旋即又冷笑道:「原來也是一對好鴛鴦啊,唐進,既然你執意不肯走,那就留下來好了。」

她做了個手勢,一名黑衣人過來將林婉拖走,另外一個則朝唐進的後頸上一掌劈了下去。列霓裳看着倒在腳下一動不動的唐進,嘆了口氣,對那黑衣人說道:「別讓他壞了我的事,你把他先關到樓上的房間里去……記得給他上些葯,事情做完了,你們就拿錢走吧,不要再回來了。」

看着他們走了,列霓裳操縱輪椅到了露台的茶几邊上,那裏擺着一個精巧的化妝箱,還是她做姑娘時用的,這次回來現竟然還安靜地躺在她昔日卧房的抽屜里,沒有什麼改變。她慢慢打開,開始對着鏡子細細描眉梳妝,曾經這鏡子裏的臉,面若芙蓉眉若柳,有着濃密的長和柔滑的肌膚;曾經這鏡里的人,也是個溫柔美貌的好女仔。

「你毀了我!是你毀了我,董翼!」她忽然抬起手,將手中一管口紅重重往鏡面上劃了過去。

半小時以後,董翼終於趕到了列霓裳的別墅,一路上他急怒交加,面色都了白,簡直恨不得插上一對翅膀飛過來。這棟別墅,列霓裳十多年前帶他來過,他記性一向很好,沒有花費什麼周折就找到地方。

下了車,他站在雕花的鐵門外按響門鈴。這棟宅子建得早,不像現今的別墅有許多電子防盜系統,靠的完全是厚重鐵門以及高瓦青磚,他按了門鈴后,聽得咔噠一響,有聲音從擴音器後面傳了出來:「你來了?」

雖然通過音頻傳送的聲音有些許失真,董翼還是馬上聽了出來:「霓裳?」

那邊沉默片刻,列霓裳輕輕說道:「你還記得我呢。」

董翼聽她聲音,還是如往昔一般輕柔婉轉,心情起伏跌宕,又覺凄然無比,他不知該說什麼好,過了半晌最終說道:「霓裳,是我對不起你。」

他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冬天站在湖邊看風景的人,心中有一種瑟瑟的荒涼,本來的千言萬語,在經歷了十幾載寒暑后,到了這一刻,最能表達心情的也無非是對不起三個字,一切都已經成了無法挽回的物是人非。

對講機里傳來一陣極輕微的嘆息:「這時候說對不起,也是枉然了。為什麼人總是在事後才明白自己的錯,事情生的時候,有那樣多的人指點我,告訴我該怎麼做,可是不管他們說得多有道理,我也覺得自己走投無路。阿翼,這是不是就是孽緣?」

董翼輕聲說:「我做錯的事情,一定會補償給你,凌翼我就此放手,當作是賠償送給你;如果你願意,我可以把你當親人,照顧一輩子。」

「照顧我一輩子?你打算用什麼樣的身份照顧我一輩子?我們兩個無論從法律和世俗的關係來看,已經是再也沒有任何一點瓜葛了,你如果要照顧我一輩子,你現在的妻子該放到哪裏呢?」

董翼道:「林婉是個善解人意的好孩子,她不會介意,我知道你抓了她,霓裳,這事我們兩個之間的事情,她是無辜的,你不能傷害她!」

列霓裳凄厲地說道:「她無辜?難道我不無辜么?你要不要看一下我衣服脫了以後的樣子,你要不要看看我身上那些大面積醜陋的傷痕還有我已經開始萎縮的雙腿?阿翼,身體上的痛我可以忍,因為這是我自己造成的!可是心理上的痛,我該怎麼忍?當時為了救我們的孩子,我才會被倒下來的柜子壓倒,可還是眼睜睜地看着那個孩子燒死在我面前,我的心有多痛,你知不知道?你已經完全走了出去,過着幸福的生活,卻把受傷害的我丟下來獨自舔傷口,這樣公平么?」

董翼只覺得胃部一陣抽痛,聲帶像生了銹的條,難以轉動,他掙扎說道:「我不知道……霓裳,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補償你,你告訴我,你想要什麼!只要我能辦到,絕不拒絕你!」

「用你的下半輩子吧,阿翼,用你生命的后三十年來補償我!你跟林婉離婚,我們兩個從此以後永遠在一起。」

董翼心中如波濤洶湧,他死死盯住面前的對講機,咬牙道:「不行!」

「你不是要補償我么?連這麼小的事情都不答應,還談什麼補償?」

「換一件,這個條件我做不到!一顆牙齒掉了,即算再長出新的,也不是原來那顆了!」

一陣長久的沉默之後,那邊終於悠悠說道:「好吧,既然這麼為難,我也不勉強你。我知道你記性一向很好,說過的話,總是記得!你還記得當年跟我說過什麼?你說:我在火里你在火里,我在水裏你在水裏,記得么?」

「是!」

「可惜當年我在火里的時候,沒有看到你;那麼如果今天我在水裏,是不是能見到你呢?我很好奇,好奇你會不會再次食言。」她停了停,繼續說:「董翼,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林婉剛剛從醫院出來不久,實在應該好好卧床休息,可是這幾天她好像操勞得很,恢復得不是很好。我的下身雖然癱瘓了,眼睛卻還是不錯,剛剛看到她的裙子後面好像已經有了斑斑血跡,現在她可能是累壞了,正躺在我家游泳池的邊上,也不知道是睡著了呢還是暈了過去,只怕一不留神就會滾下去。至於我,因為上次火災吸入了大量煙塵,據醫生講,肺部已經千瘡百孔,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你說如果我們兩個人同時掉下我家的游泳池會怎麼樣?哦,對了,忘了告訴你,游泳池的水我覺得太熱了,所以讓人放進了許多冰塊,也不知道在這麼冷的水裏,是一個昏迷的剛小產的人熬得久,還是一個下身癱瘓被綁在輪椅上的人熬得久。真刺激,對不對?要不我們來打個賭吧?」

董翼覺得一陣徹骨的寒意兜頭涌了上來,怒吼一聲,重重一腳朝鐵門踢了過去:「列霓裳,你瘋了!」

列霓裳輕笑一聲:「阿翼,不如省省力氣吧,我不按鍵,這張門是不會開的。待會門開了以後,你用最快的度跑進來,游泳池的位置你知道,怎麼樣也要3-4分站。一個人缺氧6分站,就會有生命危險,8分站以上,就算救活過來,大腦也將受到永久的傷害。我家的泳池,按奧運標準建成,長度5o米,你的時間只夠救一個!你放心,我這人公平得很,保證與你的林婉同時掉到水裏,誰都不會吃虧!記住!進門的左邊是我,右邊是她,你只能救一個!我看你救哪個!」

話音剛落,大門便咔噠一聲緩緩打開,董翼沒有時間思考,了狂似的沖了進去。

泳池邊上的列霓裳慢慢講輪椅轉到桌邊,喝了一口香檳酒,氣泡在透明杯子裏像珍珠一樣上升,再隨手打開音響遙控器,馬上有一把悠揚哀傷的英文歌聲傳來:當我五歲,他六歲,兩小無猜,騎木馬。他傳黑衣,我穿白,騎馬打仗,總他贏。砰、砰,他開槍打我,砰、砰,我應聲落馬,砰、砰,可怕的槍聲,砰、砰,愛人打中我。

她微微一笑,身子早已用輪椅上的保險帶扣好,再將手中拴著林婉的長繩一拉,用力往前一頃,果然兩個人同時掉入冰冷的水中。

時值深秋,大部分人已經穿上厚厚毛衣,水溫冰寒刺骨,列霓裳身體極弱,甫一入水便已經覺得支撐不住。她一生倨傲,此時並不覺得恐怖,只是有些微微眩暈,下身是沒有知覺的,心,早在看到那張離婚協議書後也沒了知覺,已經沒了感覺的人還有什麼好怕的?

她知道,他,是不會來救她的,不論是火里還是水裏,他都不會來到她的身邊。是她自己沉迷在自己編織的美好愛情故事裏,這個故事,最終將用自己的死亡來中介,董翼就算再愛其他女人,她也要讓自己成為他心口上永不磨滅的傷痕。以後他的生活,無論是怎樣的幸福快樂,只要憶起她,都將緘默無言,既然他不再愛她,那麼就讓他永遠記住她,愧疚於她,這也算是個至好結局了。

下沉到清透的水裏,她忽然想到多年前,那天她偷偷跟好友溜出去玩,結果在溜冰場里被幾個小混混戲弄,小混混們先是不停使陰招讓她跌倒,後來竟有人開始動手動腳起來。那時她年紀還小,認識的男子都是斯文守禮的好孩子,哪裏見過這種陣仗,幾乎要哭出來。然後就有個英姿勃的少年大喝一聲,挺身而出,三下五除二便將那些混混解決掉,走到她面前,她仰頭望着他,場內燈光絢爛無比,鋪天蓋地地灑在他身上,映得他的一張臉明亮動人,他沖她微微一笑,露出雪白牙齒和頰邊的淺淺酒窩:「嗨,你沒事吧?」

叛逆不羈少年的微笑對養在深閨的少女自古以來都有莫大的殺傷力,那一刻她只覺得腦子嗡地一聲,從此踏入情障,再也沒有清醒過。

既然這樣,那就從此不要再醒來吧,剛剛在可視對講機后她已經看到了他,她貪婪地注視着他,經過了這麼多年,他的容貌改變不大,只是眉梢眼角處,有風霜微染,卻依然還是英俊挺拔。能再見他一次,讓他留下永不磨滅的傷,那麼一切都值得了!

就在列霓裳放棄一切求生**之時,突然聽到上層水面傳來一陣潑刺之聲,一條黑影用快得像閃電似的度分開水面朝她撲了下來,她還沒來得及明白狀況,那人已經循序摸索到輪椅上保險帶的彈簧,叮一聲解開,然後夾着她鑽了出來。

嘩啦一聲,她已經重新見到了光亮,董翼迅連拖帶拽地把她拖了上來,見她咳出兩口水,神智卻還清醒,沒有說一句話,轉身又要跳下去。列霓裳瞪視他的背影,猛然將牙一咬,把別在裙子背後的手槍掏了出來。

董翼聽到響聲,回頭一看正見她將槍抵到自己胸口上,他想都不想,回手一掌將列霓裳劈倒在地,另一隻手已經飛快地將那把槍搶了過來。

「別在我面前玩槍!」他狠狠說道,列霓裳倒在地上無法動彈,面孔上火辣辣地痛著,眼睜睜看着他一手罩下,緊緊箍住了自己的咽喉。

他的眼神那麼兇狠,她幾乎以為他要掐死她,但是他看着她,將手中槍輕輕一掂,冷冷說道:「很好,還有几子彈,這一槍算是我給你的定金。」

砰一聲清脆槍響,她還沒來得及反應,董翼已經飛快將槍落下保險栓,朝自己的膝蓋上扣動扳機,他一下子單腿跪倒地上,溫熱的血四散飛濺,濺了列霓裳一臉,她喘息著看着他,全身都在不停地抖。

董翼面色慘白,卻依然鎮定:「這槍我收著,她如果死了,我下一槍就射穿自己的心臟,兩條命賠給你,你什麼都夠了;如果她沒死,我再打斷自己另一條腿,也不算負你!」

列霓裳強撐身子坐起,剛要開口,他已經像箭一般再次插入了水池之中。

列霓裳趴在地上,匍匐著慢慢向前爬,他的血與冰冷的水混雜在一起,在泳池白色的地磚上拖出了一道長二觸目的印子,她顫抖地伸着手,沿着那條印記一路爬了過去。

「阿翼……阿翼……」列霓裳放聲尖叫起來。

董翼用盡全身力氣王泳池另一邊游去,池水冰冷刺骨,他感覺到自己右腿上的傷正劇烈疼痛,血汩汩地向外涌著,身上的熱量與氣力正隨着那些血一起在往外流逝。他入水匆忙,根本來不及除下身上的外衣和鞋子,現在這些贅物都變得有一噸那麼重,拖住他的動作,讓他划動的每一下都艱難無比。

他覺得肺部開始缺氧,卻沒時間換氣,林婉就在前面,她剛剛流產,現在就泡在冰冷的水裏,她如果死了,他該怎麼辦?沒有她的世界,生存下來還有什麼意義?無論有多難,他都必須去救她!

前方突然傳來的入水聲讓他猛然抬頭,一個穿白衣的男子也躍入了水中,頓時水花四濺,那男子很快鑽出水面,手中抱着已經知覺的林婉。

他遠遠沖着董翼嚷了一句什麼,董翼只覺得心情一松,四肢頓時如同被灌了鉛,有千斤之重,再也抬不起來,他掙扎了一下,繼而便慢慢沉了下去。

水,慢慢沒過他的頭、臉、身體……面前的水珠閃出星星般的光芒,像極了林婉的眼睛……

諾大的游泳池裏持續地回蕩著那支歌,凄婉好聽的女聲不停地唱着:音樂響起,人們唱,教堂鐘聲為我響。不知為何,他離去,至今依然,為他泣,不曾對我,說再見,甚至不願,撒個慌。砰、砰,我開槍將他擊落,砰、砰,他應聲落馬,砰砰,可怕的槍聲,砰、砰,我打中了我的愛人……

尾聲

雁城前幾年都是暖冬,今年卻出奇的冷,林婉從車裏鑽出來,抬頭望望灰濛濛的天色,覺得跟初識董翼那年有些相像,那年也是在十二月左右就開始了下雪的跡象。

車裏暖氣足,一腳踏出來只覺得寒風凜冽,她趕忙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一路小跑進了醫院。醫院永遠都是那種無論外面什麼天氣都依舊人多熙攘的地方,她三步兩步跑到住院樓的單間病房外,推門走了進去。

董翼合著雙目靜靜躺在病床上,頭比平時長了些,面容有些清減,卻很安詳,對外面的聲響沒有太多反應。

林婉一邊把大衣脫下來一邊嘆氣:「起來了起來了,不要睡了。。」

見他靜靜的,她伸出冰涼的指尖在他脖子上鎮了鎮:「外面快下雪了你還睡!再睡,我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了。」她似乎有些着急:「喂,我被人欺負啦!」

董翼的眼帘微微顫動一下,終於緩緩睜開雙眼,無奈說道:「太太,我在養病呢,你天天這麼吵,我怎麼休息啊?這回又是什麼天大的事情?」

林婉扁著嘴說:「跟劉氏合作生意,簡直不是人做的事,我搞不定了!老公,你如果好得差不多了,就快點出院好不好?」

董翼橫了她一眼,把頭扭過去:「我早說了不要你去找劉氏,凌翼的事我可以想辦法,現在知道麻煩了吧?你自己做的事自己解決,別想撂挑子,我是不會管的。沒見過你這麼做老婆的,竟然逼着老公快點出院!」

林婉委屈極了,不管他願不願意,就直接把病床給搖了起來:「那當時你昏在床上,所有人都慌了手腳,銀行一聽消息不對馬上跑來催以前的貸款,新項目等著投錢,你讓我怎麼辦?我只恨不得比你暈得更久一點,眼不見為凈,當時不找劉氏我找誰啊?我跟你講,如果不是我認識劉之牧的太太,還解決不了這個危機呢。」

董翼著了:「那好啊,反正我已經授權給你代替我執行公司業務了,現在人家都叫你林總,多神氣啊,有什麼可埋怨的。而且你不是把蘇可也威逼利誘地騙過來了么?有她在出主意,還不夠?再說劉氏投了那麼多錢,劉之牧總不可能坐視不理吧?」

林婉像條小狗似的爬在床邊,可憐兮兮地看着他:「劉之牧比你還過分,你總還有個理由說是養傷沒辦法顧及生意,他就乾脆說這事是他太太一手鬧的,他不會管,只認給錢,虧了主扣他太太的零花錢。他太太方靜言沒辦法跑來跟我一起做新項目,做着做着昨天突然對我說原以為世界上最難的事是猜他老公的心事,現在才知道最難的是在一塊空地上平白建房子,我當時還不明白她的意思呢,結果到了晚上她就打電話過來說她以後不來了,後面的事還是由她老公來管。」

「既然她把她老公說動了,你還操什麼心?劉之牧難道這點能耐都沒有?」

林婉聽他這麼一問,眼眶馬上紅了,下午在辦公室已經擦過一次的眼淚又開始滴溜溜地轉:「他欺負我!」

董翼嚇了一跳:「怎麼了?他怎麼欺負你了?」

林婉哆哆嗦嗦地從兜里掏出一張紙:「我昨天在醫院陪你的時候,他突然打了電話過來,說新項目以後他來接手,讓我馬上把項目企劃給他看,那時候已經晚了,我想着大家下班了就沒找人幫忙,自己回去整理了一份給他。」

她指著自己的眼睛跟董翼強調:「這是我一次一個人做一份完整的企劃,一直做到今早四點,四點啊!才做好過去給他,你看我的眼睛,跟個熊貓一樣。」

「然後呢?」

「然後,他下午回了個郵件給我。」林婉帶着哭哭啼啼的聲音準備念手中的稿紙。董翼說:「你還把人家的回信都打印出來了?太誇張了吧?大概意思告訴我就行了。」

林婉恨恨說道:「我才不呢,我要讓你看看你不在的時候人家是怎麼欺負我的,還要把這封恥辱的信作為我以後的勵志工具!」

她捏著聲音念道:「林總,先我要恭喜你,因為我相信這是你一次獨立完成的一份企劃書;其次我要恭喜凌翼,因為在一個能做出這樣企劃書的人的領導下,它竟然還沒有倒閉,實在是件可喜可賀的事情;三,我要恭喜董兄,娶到一個這樣邏輯思維紊亂的人做妻子,還愛若珍寶,實在難能可貴。最後,請最遲於後日交給我一份我能看懂的企劃書,謝謝!順祝商祺!劉之牧。」

董翼聽她念完,面色也沉了,將身邊床板一拍:「這人吃什麼長大,說話怎麼這麼刻薄!你馬上去把企劃部、公關部和營銷部的老大叫來醫院開會,我就不信了,我們凌翼還給人踩到頭上去了!」

林婉馬上眉開眼笑:「那你是肯重出江湖了,太好了,我算是可以從良了。」

董翼被她哽得半天說不出來話:「從良?你讀過書沒有?這種形容詞能隨便用的么?真是怨不得別人說,還真是一點邏輯思維能力都沒有。」

林婉洋洋自得地說:「沒邏輯就沒邏輯,有什麼了不起的!起碼我身強體壯,你看看這次,我恢復得多快,才三、四天就能下床走動了。而且當我面臨生存危機的時候,反應那叫一個迅,雖然當時我沒了知覺又被繩子綁着,可是給冷水一激,馬上就醒了,一覺自己身子給綁着了,我也沒慌,馬上就用腳蹬水,不停上來換氣,要不我早掛了。」

董翼不太相信她的吹噓:「唐進不是說是從水池底下把你給撈上來的么?還有,為什麼你每重複一次都能加些料進去?」

林婉訕訕回答:「那個……後來不是體力不支了么……」

她看着董翼臉上微微露出鄙視地神情,連忙嬉皮笑臉地說:「反正蘇可聽我說完以後,說我一點都不像個嬌生慣養的淑女,跟匹馬似的,特別耐操!」

董翼臉都黑了:「那個蘇可,講話像女流氓一樣,你看看你交的朋友!」

林婉撇了撇嘴:「我的朋友怎麼了?蘇可挺好的,給我拉到凌翼來天天加班,法國也去不了,她現在急得要命,跟我說她的生日願望、聖誕願望、新年願望統統只有一個,就是希望你能快點好起來。你好了她才能去法國,二十七歲的人了,眼看着人老珠黃,再晚一點,估計歐洲的藍眼睛帥哥是勾引不上了。多好的姑娘啊,那個不喜歡她的男人眼睛肯定長歪了!人家那麼仗義,比你那個什麼從小玩到大的朋友好多了。」

「誰?柳二?」

「可不就是,你昏迷的時候她過來看你,你知道他出來跟我說什麼?沒關係,傷在腿上,無妨,死不了!都老胳膊老腿了,還動什麼槍啊,以為自己還年輕那陣啊?我當時都快氣死了,你說有這麼安慰病人家屬的么?」

董翼說:「那有什麼,很正常啊,他如果受了傷沒大礙,我也會這麼說。」

林婉看了他一眼,悻悻說道:「男人的友誼果然和女人是不同的。」

董翼看看自己的腿,忽然嘆了口氣:「我這次是一把年紀在陰溝里翻了船,說出去也真丟人,囡囡……」

「呃?」

「醫生跟我說了,碎骨雖然取了出來,但是因為當時流血多,又感染了水裏的細菌,所以一次手術不是很理想,還要做二次手術--以後我肯定跛了。」他正色道:「我早想跟你說,又不好怎麼開口……你看我以後是個瘸子,走路會很難看,比你大十歲,離過一次婚,還有那麼複雜的過去……」

「嗯。」

他再次嘆了口氣:「現在想起蘇可當年的話還真是沒說錯,你要是沒跟着我可能要快樂得多……如果對家裏那邊覺得不好交代,你想走,我是不會怪你的。」

林婉哦了一聲,轉身就走,董翼一把拉住她:「誒,你去哪?」

「倒水喝。」

董翼氣惱道:「我跟你說正事呢,你去喝水?」

林婉瞧了他一眼,抓抓頭:「這也算正事?你明知道我哪裏都不會去,只會圍着你身邊打轉轉,還故意這麼說,假不假啊?」

她看他惱得連眉毛都豎起來,只好勉為其難地說:「好吧好吧,既然你誠心誠意地問了,那我就大慈大悲地回答你:林婉這輩子都要守在老董身邊--免得那個已經老胳膊老腿的人,還拿槍到處砰砰亂開。」

董翼有些尷尬地咳嗽了一聲,不過顯然對她的回答並不覺得意外,只是有幾分疑惑:「這台詞怎麼這麼熟啊?」

林婉連眼睛都不眨一下:「我明的。」

他很快察覺出不對:「得了吧你,明明是你最愛看的那個動畫片里的。」

林婉見騙他不過,索性嘻嘻笑着爬到床上去和他滾做一團,隔了一會兒,她低頭輕輕說道:「你怕我走,我還怕你嫌棄我叫。醫生說……我這次子宮受了損傷,以後都不知道還能不能生寶寶了。」

董翼說:「急什麼,現在醫學這麼達,有幾個女人生不出孩子的?不行就做人工受精唄。再不行,去領養一個,我嫂子那裏就有兩個,你喜歡老大還是老二?」

「我是怕你介意,男人,總希望有個自己的孩子傳承事業。」

董翼有些感傷:「我年輕那陣,做了不少不靠譜的事,和柳二一起混時也傷過不少人,可能這就是因果報應吧,只是委屈你了……」

林婉連忙轉過身去一把摟着他的脖子:「知道我委屈以後就要加倍對我好!」

「嗯……」董翼愛惜地輕輕摸了摸她的頭,過了一會兒猶豫着問:「他們……今天走了?」

林婉把頭埋到他肩膀上:「還以為你能忍住不問呢,嗯,下午的飛機。你放心吧,唐進說他會好好照顧她的,他們從此都不再回來了。」

董翼沉默了一陣:「囡囡,那個時候我先去救她才來救你,你會往心裏去么?」

林婉想了想:「說實話,剛開始是有些不舒服,不過後來也覺得沒什麼。最重要我知道,如果我死了,你不會為了對她的負疚而獨自一個人活下去;但是如果她死了,你再怎麼內疚,也會陪着我,直到老,這麼一想,就覺得什麼都不重要了。她一心求死,我卻是用了所有的力氣要活下來,跟這樣的可憐人還有什麼好爭的?」

董翼握着她的手不說話,只是不住嘆氣。

林婉又道:「她肺不好,又嗆了水,結果肺再次損傷,在床上躺了好一陣子。我想去看她,被拒絕了,倒是後來她能起身了讓唐進推著悄悄看了你一次--那時候你剛做完手術,麻醉沒醒,她瞧了瞧你就走了,也沒說什麼。」

董翼說:「說真的,這次要不是唐進,我們還真危險了,他們姐弟兩個……真是……哎……」

林婉微微笑了笑:「我倒是和唐進聊了一次,他也算不錯了,肩上受了傷,還強撐著把我和你弄上來。其實他也挺無奈的,當年為了他媽媽爽約食言,心裏一直對我內疚得很;後來,列家因為女兒受傷,又不想太張揚,所以想找個親近的人照看她,把他們母子接去了美國。沒想到去了那不久,他媽媽就生病,列家不但花了大錢給他媽媽治病,還供他念書,他是個心高氣傲的人,覺得自己寄人籬下,就算聯繫上我,也是相對淚眼,不如等日後能自力更生了再來找我。他對列家的恩情無以為報,才幫着表姐一起來設計你,沒想到世界又這麼小,你的妻子剛好就是我……」

她說得很粗略,並沒將與唐進詳談的事告訴董翼,唐進從小身體就弱又有傷在身,卻不知是從哪裏冒出來的毅力一直熬到救了她和董翼兩人後才倒下。林婉恢復過後去看他,握着他冰冷的手那剎那,她忽然感覺自己抓住了永恆,曾經年少時的愛情,因為人情冷暖、世呈變遷已經面目全非,在她已經完全對他失望的時候,他卻用生命證實了他是真正愛過她的。雖然這份愛情已經不可能重返,卻將永遠的保留下去,也不會再被玷污。

唐進躺在雪白的病床上望着她,白皙手臂上吊著鹽水瓶,淡藍色的血管纖毫畢見,林婉看着他直呆,這麼秀美斯文的男子,怎麼會在生死關頭上有那樣的勇氣,用自己的身體為她擋住一槍?

他淡淡笑了笑,烏黑的眼睛還是像少年時一樣明亮:「阿婉,我之所以幫表姐,除開為了報答她一家的恩情,還因為看到她那痛苦的樣子,看到她不知怎麼就讓我想到你。你們其實很相像,都是那種愛上一個人,就會奮不顧身的女子,但是你比她幸運也比她聰明,你知道該在什麼時候放下,而她……卻不明白。你放心吧,表姐不會再找董翼尋仇了,她那天看了他以後回來說,一個自己愛着的男人願意用生命和鮮血來向她贖罪,她還能說什麼呢?等恢復得稍好一點我們就走,列家的生意我會好好打理,她的下半輩子我也會悉心照顧。」

「我這次回來,知道肯定會再遇到你,其實當時我想得挺明白的,如果你還沒嫁人,那我怎麼下死勁也要把你追回來;但是如果你遇着了好人家,過着好日子,我也一定會祝福你……不管怎麼樣,當年都是我對不起你。我萬萬沒想到的是你嫁給了董翼,當時我為難極了,真想帶着你一走了之,什麼都不再管了……阿婉,是我對不住你,你那段時間擔驚受怕,寶寶也是間接地因為我沒了……」

林婉低着頭不吭氣,過了許久終於眨了眨眼睛:「如果真覺得對不住我,就答應我一個請求好不好?」

「嗯!」

「什麼都答應?」

「everything!」

「那好,我的要求很簡單,就是以後一定要幸福!唐進,我們每個人都要幸福,答應我好不好」

唐進秀長的鳳目里有波光一閃,他頃下頭,眼角旁的秀麗淚痣像極了情人不忍分別時落下的細小水珠,他的唇角微微彎起:「我答應你!」

林婉笑道:「拉勾哦,你這次可不能再食言了,不然我不會放過你的。」

「好。」

他們兩個伸出尾指,輕輕拉一拉,再翻轉過來,將磊拇指對着按了個手印,然掗相視一笑,笑中又隱約有淚花閃動。

很多人的生命中總會有這麼一段愛情,開始的時候,轟轟烈烈,美麗得如同蝴蝶的絢爛翅膀,到結束的時候,卻無聲無息,更或者更以難看收場。林婉想,我們能這樣,已經是很好很好了。

她靠在董翼身邊直呆,董翼推了推她:「想什麼呢?」

「我在想,我們兩個這次吃了這麼多的苦頭,可是讓我們吃苦頭的人心裏也不好受,你說這是為什麼啊?」

這簡單問題竟然讓董翼微微一怔,說不上話來。

「世界上的事都是講因果的,曾經做錯的事情,十幾年後來償還,連本還利,幾乎要了人的命。」林婉嘆了口氣:「老董,我們一定要好好珍惜現在,不能再做錯事了,不然再過十幾年,突然又要還一個什麼債,那時大家都老了,哪還有這種精力承受啊?」

董翼輕輕嗯了一聲,把她小小的手包到自己的掌心裏:「囡囡,你長大了,說的話也越來越有道理了。」

林婉側過身子抱住他,輕聲說:「我知道啊,雖然我比別人長得慢一點,可是總是會長大的。你不是說自己會跛么,那我現在長大豈不是正好?以前我的天空都是你撐起來的,現在,我也可以給你撐起半邊天下,那樣,你就不會那麼辛苦了。我不在乎你的腿怎麼樣,我在乎你的心,跛了就跛了唄,醫生早跟我說了,我會好好照顧你,不讓你的腿受涼、不讓你太累……而且,跛子不難看啊,挺性感的,真的……」

董翼只覺得心中一窒,翻身緊緊緊緊地抱住她,他活了三十多年,一直覺和自己是條鐵骨錚錚的硬漢子,這片刻竟覺得喉頭哽咽,淚水幾乎都要流下來。

林婉卻在這時突然煞風景地笑了起來,把頭往他下巴上一頂:「對了,忘了告訴你個好玩的事,前幾天早上我去公司,前台是個新來的小姑娘,她看我一邊脫大衣一邊打卡不方便,就說:林總,我幫你打吧。你知道我說什麼嗎?竟然跟你當年說的一模一樣,衝口就回答:那可不行,這個卡還是得自己打。我後來去到辦公室,坐在你的位置上,回想起以前的事,一直笑一直笑,那時候我多傻啊,被劉露露整得鼻表臉腫的,一邊討厭她把她畫成個狐狸,一邊又偷偷看她買什麼牌子的包包,還去模仿她開會、講電話時的語氣、神態,我那時還跟你說,三年以後就要變成她那個樣子,結果把你嚇壞了。最搞笑就是今天再去公司,那個小姑娘竟然穿着跟我一樣的長開司米大衣,只是顏色不同……」

「啊?你給員工加薪了?前台小姐都能買跟你一樣的大衣了?」

「哪有啊,估計是拿自己攢的零花錢買的,和我當年的心情完全一樣,花了兩個月的薪水去買跟劉露露一樣的包,結果付款的時候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又換了一款,最後買了同一個牌子的。」

董翼的肩膀微微顫抖,似乎在努力壓抑笑意:「是啊,那時你跑去我家裏給我拜年,我好心給你壓歲錢,你卻委屈得不得了,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你都不知道,我通共就包了兩個包封,是準備給我兩個小侄子的。結果那天毫不猶豫拿走了一個,過年那些小店鋪又在了門,害我到處找商店買紅包。」

「……」林婉悻悻說道:「太沒誠意了,你怎麼可以這樣?」

「好啦好啦,今年專門為你包一個大大的紅包。」

「有多大?」

「像天那麼大……」

「你說的哦……耍賴是小狗……」

「保證不賴,不然你要變成狗太太了……」

「啊呀,你拐彎罵我哪……」

屋內溫暖如春,窗外的初雪卻悄悄落下來,細細密密、紛紛揚揚,猶如漫天白色蘆葦花,清涼、甜蜜、美麗,無聲無息地罩住了有情人的天地。

----------完---------

番外美女林婉的幸福婚姻生活

婚姻是人生的一場賭博,尤其對女人來說更是一場至關重要的賭博!這句話經常可以在街頭巷尾的書檔里擺着的各式書籍里看到,林婉深以為然,她覺得自己人生這場最重要的博彩是一出滿堂紅。連蘇可都引用了這番話說她:「果然是會賭怕不會賭的,不會賭的怕亂賭的,你這種傻打傻鬧的性子,倒是給你贏了個不錯的老公。」

到底在女人眼中什麼樣的老公才是優秀老公?關於這點林婉始終沒想得太明白,每個人的性格不一樣,看人的眼光也不一樣,哪裏可能有什麼好老公的公式定律,過日子就像穿鞋,不管外表光鮮亮麗與否,最終舒不舒服只有自己心裏清楚,比如她自己就覺得非常享受婚姻生活,隨時都能在裏面找到快樂,但董翼是不是和她同樣樂在其中?林婉抬頭望了望天,覺得這事還有待商榷——她是從要孩子的問題上現自己的老公並不是她想像中那樣的全然信任她。幾乎從新婚開始,她就在為孕育下一代做準備,但是不管她如何努力,董翼也不知是故意呢還是無意,總之是把防禦措施做得固若金湯。

到底是新婚,林婉臉皮尚薄,有些事情不好問得太明顯,只好求助於蘇可,蘇可說:「那還不簡單,你悄悄把避孕套戳幾個洞唄。」

林婉有些猶豫:「精子是他的誒,人家既然不願意拿出來,這樣巧取豪奪不太好吧?」

她陷入了深深的苦惱中。

隔天到了周末,董翼的嫂子叫他們過去吃飯,林婉喜歡孩子,看到她那對可愛的兒子就撲了上去,寶貝寶貝叫個不停,還把口水揉了人家一臉,全然不管人家男孩子喜不喜歡這種打招呼的方式。董翼大哥家裏有兩個孩子,大的董思浩八歲、小的董思瀚才五歲,思瀚是遺腹子,當年他媽媽生下他的時候正逢上董翼大哥去世,心中悲痛,導致早產,所以那孩子身體一直不好。

董翼對待孩子的態度明顯跟林婉有很大區別,他的兩個小侄兒分外怕他,但是又特別喜歡他(明顯比喜歡林婉要多),一邊圍着他不停打轉轉一邊又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臉色。

林婉看得十分有趣,思浩今年已經念小學二年級,學習成績不錯,腦子也轉得快。這會正嘀嘀咕咕跟董翼說:「叔叔,sogo的玩具部有新玩具了。」

董翼威嚴地坐在沙上低頭看着報紙,一幅不是很熱絡的神情,簡單地哦了一聲。

思浩想了想,湊近一點:「有個機械人戰車的玩具很好玩哦。」

這回董翼抬了一下眼皮:「是么?」然後繼續看報紙,還是不接腔。

小男孩有些急了,圍着他繞了個圈:「叔叔,我們一起去sogo看看那個玩具好不好?」

董翼說:「不行啊,這幾天沒時間呢。」

思浩低聲地哦了一聲,悻悻走開了

林婉悄悄走過來說:「他是不是想要那個玩具啊?待會上街帶他去買唄,你看他多失望啊。」

董翼笑了笑,把食指比到嘴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意思是好戲在後頭。果然,過了大概五分鐘,經過一番痛苦掙扎的思浩終於忍不住了,一鼓作氣從房間里衝到董翼面前,扁著嘴說:「叔叔,我好喜歡那個玩具,媽媽不給買,你買一個給我啦。」

董翼笑一聲,把他一把抱起來扔到天上:「早說嘛,男子漢大丈夫想要什麼東西就大聲說出來,你要十個我都買給你,那麼扭扭捏捏幹嗎?又不是娘們!還給我拐著彎子耍小心眼呢,以後可不許這樣了!」

林婉不太贊同這種教育方式,看得直搖頭:「你明明知道他想要什麼,還故意整他,怎麼這樣對待小孩啊,太壞了。」

董翼說:「我是在教男人,不是教小孩。」

「他才多大啊,就算是男人也還是個小男人呢,你別把對成熟男人的那一套放在小孩身上好不好?」

一向對自己教育方式非常滿意的董翼沒有得到妻子的肯定,有些鬱悶,於是訕訕說道:「那你教給我看看。」

吃完晚飯,他們兩夫妻帶着兩個孩子去商場,大嫂追出來叮囑:「林婉啊,你們別給他們買太貴的東西,老大最不愛惜,幾百塊一個的玩具玩兩天就扔一邊了;還有小的那個,千萬別給他亂吃東西,他腸胃不行,一吃錯就拉肚子。」

林婉答應着說:「我知道啦。」

周末的交通塞得一塌糊塗,車幾乎是一步一挪,因為男孩們天生對車的喜愛,林婉被迫把自己副駕駛的座位讓出來,讓兩個孩子扣好安全帶擠在一起坐了。

董翼嘿嘿笑着說:「我小時候也特別崇拜開車的,最大夢想就是做司機。」

五歲的思瀚毫不猶豫地說:「我也要做司機,可以開很大很大的車的那種!」

董翼想了想:「哪種?哦,貨櫃車,好啊,有理想,簡直跟你叔一樣。」

林婉無語了。

到了商場,董翼果然二話不說就給老大買了新玩具,接着又和林婉牽着他們去逛市。林婉說:「大嫂不是說不讓給他買么?」

董翼哎了一聲:「小孩子家哪個不喜歡這種東西,我小的時候家裏沒錢,天天只能在兒童商店門口看,不知道有多慘,我可不能讓自己的孩子也過我那種日子。」

思浩人小鬼大,聽到林婉竟然想奪走自己心儀已久的玩具,有些急了:「嬸嬸最壞了。」

林婉一片好心卻得到這樣的評價,簡直變成狼外婆,臉都黑了,氣呼呼地瞪了董翼一眼,牽着思瀚的手走到前頭去了。她帶着他轉了幾圈,怕他走太多路會累,在市裏拿了個推車,把他抱上去放到專門的兒童圍欄里坐好,然後推著走。

林婉把車子一直推到冷鮮櫃那塊,打算買些海鮮帶回去,誰知思瀚開始不安分了。扒著車子邊緣,指著一隻冰櫃問林婉:「嬸嬸,那是什麼啊?」

林婉定睛一看,暗叫糟糕,小子怎麼眼睛這麼尖,一下就現了雪糕,她打了個哈哈,就想把車子推走。思瀚急了,一把揪著冰櫃不肯走:「嬸嬸,嬸嬸,這是什麼嘛。」

思瀚是個可憐的孩子,因為消化不好,他媽媽對他的飲食總是特別小心,今年已經五歲了,竟然從沒吃過雪糕,巧克力也是極少有機會吃到。可是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走路,他雖然沒吃過雪糕,但是能從哥哥嘴裏和電視上知道那是個好東西,因此饞得不得了。不過他也很聰明,知道明著要的話,肯定大人不會給買,因此也和哥哥一樣拐著彎的問。

林婉心裏暗暗叫糟,可是她明白今天如果沒有個合理的解釋只怕是走不了,只好把求救的眼光望向董翼,誰知董翼牽着思浩的手,好整以暇地站在一邊,一幅看好戲的模樣。

林婉暗暗惱火,她想了想,咬着牙說道:「那個是……洗衣粉……」

孩子愣了:「洗衣粉?」

「恩。」林婉索性把他抱起來,抱到冷柜上方指給他看:「你看,一桶一桶的哦,你媽媽用的洗衣粉不就是這樣的嘛。」

「可是……」

「對了,你看上面這三個字……」她指著雪糕三個字對小朋友說:「跟我念,洗衣粉,是吧?剛好三個字。」

說完以後,林婉長長舒了口氣,又把他塞回推車裏:「好了好了,我們回家啦。」

可憐的思瀚一下就被推到老遠,還在兀自委屈地說:「嬸嬸,我想吃洗衣粉……」

林婉抹了把冷汗,裝着沒聽見。

回家的路上,董翼忍不住嘲諷她:「還說我的教育方式差,你自己呢?雪糕變洗衣粉,這不明擺着欺騙人家幼小的心靈嘛。」

林婉振振有詞:「我這是善意的謊言。」

「那你以前不是說,這世界除開黑就是白,沒有灰色么?怎麼又跑出個善意的謊言了?」

她一下被噎住,憋了半天:「你怎麼這麼討厭!」

他們對誰的教育方式更好這個話題爭論了半天也沒結論,最後跑去新華書店買了一大疊關於兒童心理學、教育學的書籍,林婉指著那疊厚厚的:「你給我認真仔細地看,不讀透了,不給你做爸爸。」

董翼微微一笑,一手把膠袋裏的書接過來,一手攬住她的肩膀:「我又不急,是你在急,我不知道多想先跟你好好過過二人世界的日子。再說了,你還小呢,自己還是個孩子,忽然就變成了人家老婆,這麼快又要變成*人媽媽的話,我還真擔心你適應不了。孩子總是要的,不過緩一年再說吧,好不好?我們要把準備工作都做足了,對孩子才是好事啊。」

夜色溫柔得幾乎要滴出水來,原來他什麼都知道,林婉悄悄抬起頭,瞟了他一眼,看見他烏黑眼睛裏的笑意,臉突然就紅了:「你怎麼知道我很想要孩子?」

他得意地說:「我什麼不知道啊,我還知道如果我再不跟你聊這事,你一着急就要把避孕套戳破咯!哈哈!」

林婉:「……」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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