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在大人眼裡,林婉打小就是個傻頭傻腦的孩子,甚至有點膚淺。

還在幼稚園的時候,新來的漂亮老師向一眾小朋友提問:「大家以後的理想是什麼呢?」

那時候孩子們不過三四歲,沒幾個懂得理想是個什麼東西,也不知道理想能否食用。但是小朋友也有小朋友的精明,父母們疼愛自己的孩子,早已教會他們在外面不要吃虧,不懂的東西不要第一個冒頭出來問。因此,大家都安安靜靜不作聲,等著老師來解釋。

只有林婉無知者無畏地舉手:「老師,什麼是理想?」

老師怔了一下,對大家解釋:「理想,就是長大以後想做什麼啊。」

底下頓時唧唧喳喳開始議論,有的說要做科學家有的要當總統有的要當醫生,最不濟的也是要做電影明星,總之目標遠大。林婉連忙不甘示弱的再次舉手,她站起來很認真地大聲說:「我長大了要做唐進的妻子,就像我媽媽是我爸爸的妻子一樣。」

一語既出,舉座皆驚!

坐在一邊小凳子上的唐進頓時跌倒在地,他很懊惱自己怎麼有這麼白痴的小芳鄰。

下了課他對林婉說:「拜託你以後不要亂講話。」

林婉委屈地扁嘴:「媽媽說過小朋友不能撒謊,我的理想就是做你的新娘子嘛。」

唐進無語。

他們兩個是青梅竹馬的鄰居,街知巷聞的金童玉女,大家都說他們家世樣貌登對,男才女貌,只是金童似乎還不太能接受小玉女,每次玩過家家遊戲都是林婉死乞白賴地拉著唐進衣角要做他的新娘,唐進拚命逃脫不果,最終被逼就範。戰況最慘烈的一次唐進被林婉撲倒在地弄了個狗吃屎,連一邊的漂亮老師都不厚道地笑出了聲,清秀的小金童頓時羞憤得嚎啕大哭,林婉在一邊手足無措,猛揉自己別在花花圍裙上的小手帕,最後扁著嘴陪著一起委屈大哭起來。

不過她不死心,憑著一股剛出生小牛犢子的勇氣安慰自己: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林婉從4歲開始理想就是做唐太太,唐太太夢做了14年,一直維持到18歲才結束,如果要對這個結束加上形容詞,可以用八個字來說明:轟轟烈烈慘不忍睹。

18歲那年兩人參加高考,當時他們戀愛已有1年時間。

唐進家自他讀高中起遭遇突變,當股市風靡全國的時候,整個雁城為之瘋狂,唐父不知道從哪裡聽來小道消息,也開始學人家炒股票,剛開始略有贏餘,唐父急功近利,開始借錢炒。一段時間裡大賺特賺,家裡恨不得餐餐魚翅燕窩,甚至替唐進提前規劃未來,國內的清華北大都不看在眼裡,要讀就送出去讀哈佛劍橋,簡直當錢是揀來的,哪曾想人算不如天算,旋即撞上亞洲金融危機,股市全線崩盤,瞬間破產。唐父受不了刺激,突腦溢血,用了一大筆醫藥費也沒能把人救過來,留下孤兒寡母好不凄涼。

林婉在這時挺身而出,不離不棄,始終守在他身邊,噓寒問暖,終於贏來帥哥芳心。

但是依舊前途堪憂,連懵懂如林婉也知道他們的未來並不美好。

「怎麼辦?」她問唐進:「請不要怪我父母勢利,他們不同意我們也有他們的想法。你們家借了這麼多債,大學4年的學費還不知道從哪裡籌措,就算畢業了也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他們捨不得我受苦。」

又問:「在雁城,你們家可還有什麼有錢親戚依靠沒有?」

唐進沉默不語,良久方說:「有一個阿姨,姨父家很有錢,但不知什麼原因幾年前突然移居國外,找不著了。再說就算找著了,也是遠水救不得近火,不如我們分開,日後我混得風聲水起了再來找你。」

林婉斷然拒絕:「我不要,我從4歲起就決定要做你老婆,一個理想堅持了1o幾年,改不了。」

唐進很感動,他說:「這世上只有你肯無條件站在我身邊。」

他們兩個幾乎被自己的情懷感動得抱頭痛哭,但是感動也沒用,兩個人當時剛剛18,擁有最多的除開不值錢的感情就是熱情和衝動,再無其他。最後商量來商量去決定私奔,兩個人都不參加高考了,在考試那天去一個別的城市,先找工作安定下來,賺了錢以後再深造,等混好了便衣錦還鄉,屆時生米煮成熟飯,長輩自然不會再責備。

「林婉,你可要想好,咱們這一走,你可就不能再過原來那種錦衣玉食的生活了。」唐進鄭重同林婉說。

林婉咬著牙點點頭:「我沒問題,倒是你,也要想清楚,這關係著你的前途事業。」

唐進的眼神熱烈如火:「只要有你在,我什麼都不怕,什麼都可以不要!」

他們兩個把小指伸出來,用力勾一勾:「那就這麼說定了!」

事前一個晚上,林婉激動無比,整個人出於一種奇異的亢奮狀態,她媽媽稍微碰她一下,都會激靈靈地打個顫。她看著家中的嚴父慈母倍感歉疚,此時如果固執的選擇愛情,父母會哭;但如果選擇了父母,愛情又會哭,她心中百轉千回,終於愛情的偉大戰勝了一切,不管怎樣深刻的內疚都改不了她的主意,在這種煎熬中,她平白無故地跟父母說了三次對不起。

林家平日里雖然說不上富貴,也是中產之家,父親是大學教員母親在政府機關部門工作,家裡只有這麼一個女兒,平日里一邊無邊的嬌慣著一邊又花了大心思培養,看女兒如此緊張還以為是考前綜合症,林媽媽心疼地對爸爸說:「這輩子沒見女兒神經崩這麼緊過,是不是我們素日里給她壓力太大?你看她生怕考不好,提前跟我們說對不起呢,到放榜的時候就算不理想我們也別太怪她。」

那天夜裡林婉徹夜未眠,睜著眼睛到了天亮。她覺得自己駐立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前方是愛情,後方是繁華若錦的未來——只是沒了唐進的未來又怎麼稱得上未來?不行!沒有他的日子怎樣也無法渡過!第二天,父親把頂著一對熊貓眼的她開車送到考場,她看著車子拐過街角,飛快跑到另外一條街攔了車就往火車站去。

火車站那一幕是她這一生里的噩夢,也是她這一生里最漫長的一次等待,從早上到上午到中午,再到下午,痴痴地看著火車站廣場大鐘的影子在一點點地傾斜傾斜……一直等到傍晚,她伸伸麻木的雙腿搖搖晃晃地從火車站前面的台階上爬起來,走了。

時值雁城六月,南方城市的太陽已經火辣辣的毒,他們約好在火車站噴泉面前等,林婉被曬了一整天卻一直不敢走開,中間向一個過來兜售汽水的大媽買了兩次水,到中午的時候想上廁所,也還是一直憋著。她走的時候實在憋不住了,去到火車站的公共廁所里方便,付了張皺巴巴的兩毛紙幣,搖搖晃晃地往裡走,看廁所的大爺提醒她:「妹子,紙。」

她充耳不聞,行屍走肉般進了去,蹲在公共廁所骯髒的角落裡,她想完了完了,一定是出事了,唐進撞車了,進醫院了,失憶了,更或者可能已經死了,無數種悲劇故事可能出現的結果像雞毛信一樣在她腦子裡亂飛。可異常奇怪的是,明明這麼想,離開火車站的她卻身不由己往考場方向走,還沒走到,就看到了他。

她獃獃地站在馬路對面,目光穿過車水馬龍,穿過前來接考的熙攘人群,唐進正和他母親一起低聲談笑著相擁走在馬路對面,夕陽西下,母慈子孝,畫面和美,她覺得自己甚至能看出他們的口形在說什麼。

「進兒,考得怎麼樣?」

「還不錯,挺好的。」

唐母姿容秀麗,兒子唐進像足了她,甚至左眼角下也有一顆一模一樣的小小淚痣,他站在馬路對面,白衣黑、玉樹臨風,像動畫片里美得令人心碎的男主角——林婉的心也的確是被這樣的他撕碎了。

殘陽如血,林婉轟然倒地。

那年大學還沒開始擴招,進大學的比例不算廣,但是以林婉平時的成績,不說重點,一個普通大學還是沒問題的,她家裡也是毫不懷疑。女兒做出這種大逆不道的事情,林家父母暴跳如雷,從小沒挨過打的林婉被修理得幾乎體無完膚。

林婉不敢討饒,任父母把她整個暑假鎖在家裡,斷絕一切外界的來往。她從小就是乖乖女,這次變得比以往更乖,只在一天晚上鼓起畢生勇氣直挺挺地跪在父母面前流著淚說:「讓我問他一次,我只要再見他一次,讓我問他為什麼!」

林爸爸氣急敗壞,一巴掌把她扇到地上:「你這個丟人現眼的,還有臉問人家,人家早考了B市的全國重點大學,昨天已經收拾行李讀書去了!」

林婉徹底暈了傻了,像幅標本似的趴在地上起不來,十多年傾心愛的人,十多年的理想,怎麼就變成了這麼荒誕的結局?她想:唐進總說我笨,或許真是太笨,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怎麼想不明白呢?

林婉此後一星期沒說過一句話,整個人跟夢遊似的在家裡遊盪,叫她吃她吃叫她睡也睡,就是眼睛直像個痴獃兒。她家裡慌了,雖然怒其不爭但到底只有這麼塊心頭肉,趕忙心急火燎地送她去醫院看心理醫生。

在醫生循循善誘之下,她終於結結巴巴地開口:「他……可以拒絕我的,真的,真的!我,我不會怪他,我們可以想其他辦法……我只是想要他給我一個答案而已。」

這個答案一直沒要到,唐進自走後再沒給過她隻言片語,過不久林婉聽說唐家突然從海外冒出來了個有錢親戚,把他們母子接出國去了,簡直像神話一樣。

說得好好的,他為什麼不來?那天生了什麼事?到底為什麼?她反覆在心裡問,卻沒人能給她回答。18歲這年的事件,成為了少女生命中一個千古之謎,就像是有人用粗麻繩系了個大疙瘩橫亘在胸間,除了當事人沒人能解得開。

林婉以後只要做噩夢必定與等人有關:在一個空曠的無垠之地也不知道是在等著誰,身邊除開一盞大鐘什麼都沒有,鐘擺晃晃悠悠,提醒她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她一個人傻傻地等著,心裡其實已經很明白對方不會來,可是就這麼一直等一直等,怎麼也不肯離開。

一般這時她都會猛然驚醒,汗流浹背,面頰濡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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