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帝師

第五十章 帝師

二人到達盛軒宮的時候,已是四更天。

南月歪在馬車上,手落於厚軟的毛氈,睡顏安穩,唇角掛著淺淺笑意。

完顏旻仔細地看著她,其實已經看了一路。

一路上,不止一次,想把她搖搖欲墜但始終沒有滑落車緣的腦袋擱到自己膝上去,這樣她可以睡得好一些。

可是,他怎麼能開始有這種婦人之仁,對一個不相關的人產生莫名其妙的不相干的關心。

那不是一個帝王應有的姿態。

車停了,於是一些動作可以變得光明正大。

完顏旻略微蹙眉,一個帝王怎麼能有這樣卑劣荒謬而又可笑的想法。

神遊一樣進了盛軒宮。

傳鈴早已在偏殿歇下。

御風守在正殿門前,遠遠地看到完顏旻打橫抱著南月進門來。

御風頷首,低聲叫了句主子,完顏旻示意一下徑直抱著懷中人兒進了正殿。

把南月放到龍塌上的時候,完顏旻下意識輕手輕腳。南月身體就要觸及床面,完顏旻欲抽走自己雙臂起身來,卻被南月在睡意朦朧里勾住了脖子。

小嘴一張一合地翕動,嘴裡念念有詞:「小旻旻,我一定會讓你……心甘情願,成為我的好朋友。」

完顏旻此時還半躬著腰,二人離得那麼近。

南月雖著男裝,但小女兒體態還是纖毫畢露。修長而細膩的脖頸,鮮艷而柔軟的櫻唇,緊閉的眸,濃密而纖長的睫毛,無不昭示著少女的美好與誘人。

完顏旻敏銳地感覺到她單薄白衣下散發出淡淡的少女體息。眼前是兩截嫩藕一樣光潔如玉的纖臂。

十九歲的少年,這次不僅僅是心裡凌亂,連身體似乎也不受控制了。完顏旻只覺胸中一片熾熱,直想……

他也不知自己想要做什麼,酒穀子從來沒教過他這個。可是心裡隱隱而來的懵懂,又好似很清楚地渴望並自然而然地理解著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但理智還是提醒了他,他不是尋常人家少年,自己生命里更重要的身份,還是一代帝王。為了北冥的天下,他可以掩飾一切,隱藏一切,割捨一切。

他曾享受著獨一無二的孤獨,曾細品刀口舔火的疼痛,也從來都是獨自憑弔廿年來藏於心底的悲歡。喜也無情,樂也無情。從來不需要憐憫,從來不需要理解,也從來不需要再多一個人陪伴與分擔。

歡樂與憂愁,盡數忍下肚去,才能成就無比強大的帝王。

是的,存在於自己身上唯一合理的身份,就是一朝獨一無二的王。這幾乎是完顏旻從生下來起就必須擔著的使命,直至也許有一天,月圓明滿,性命終結。

南月身體被重重地撂下,平穩好自己心緒的少年帝王頭也不回出了盛軒宮。

「主子……」御風欲言又止,看著完顏旻衣角消失在門口。

這個沒有表情也沒有太多語言的人,心裡有很多很多的事情。

即使他從小慣於聽命行事,為報恩而活,他還是一個有血有肉有感覺的人。——只要胸腔里的一顆心臟還在鮮活而有力地跳動。

完顏旻獨往京都城郊一座矮小廢舊的院落,輕謹而畢恭畢敬叩響了院門。

那木門樞紐零零落落,似要散架的樣子。被經年雨水打擊的舊木,斑駁銹影似濃墨重彩潑下的淚痕。門內並不曾上鎖,從觸及門緣的手感就能知道,這門極易推開。

然而完顏旻並不敢輕易走進。

為了讓他能走進這扇世人慣常稱之為「柴扉」的門,母后當年帶著小小的他,在冰天雪地里守了一夜。

半晌,裡面傳出似醉而醒的疏狂倦懶聲音。如果你曾見過這柴門裡的主人,一定會或多或少地訝異這聲音是如此的年輕與溫潤。

完顏旻懂得這是讓他進去的意思。師父的簡簡單單一個眼神,一個手勢,甚至末於微毫的顏色氣息的變化,他都緊牢於心。

門被小心地推開,又毫無痕迹地掩上。

白髮紅顏,酒穀子躺在一堆完整的不完整的瓶瓶罐罐上,手裡搖著一把破蒲扇。身旁的糟酒還有不多不少剛好半瓶。

總有人可以以襤褸之軀安坐於風雨飄搖的東倒西歪之上,於宿醉里掌管著人世間極罕有而珍貴的獨醒,手持敝蓆而可以傾動天下。

甚至利用對俗世的悲哀潑灑對眾生隆重而冷情的熱愛。

向此卿卿者,世間唯有酒穀子。

於完顏旻,除酒穀子之外再無帝師。

微斯人,吾誰與歸。

「喝了它。」

蒼眸微斜,裡面盛滿的是時間與世道賦予的厚重炎涼。

悲世,而不避世。

這份蕪雜的勇敢來自十四年前,那華美婦人的重重一跪。

萱后,用自己柔軟而脆弱的計謀,劫留了狂夫酒穀子半世的自由。

人的前半世,總是沒有自由的;後半世即使有,也是前面的苦換來。

完顏旻很恭順地,捧起那隻粗礪打磨的陶瓶,仰頭喝乾了瓶里的糟酒。

十四年前,他憋著通紅的小臉,嘗第一口酒的時候,嗓子眼兒一股灼燙的**,辣出眼淚來。但還是一仰脖把整壺酒吞下肚去。

正是這種五歲就有的驚人的果決和狠毅,讓酒穀子眼睛里流露出讚賞。

幼帝完顏旻,也便從此推開了那扇柴門。

事實上,那陶瓶不粗,那酒也不糟。

蒼白蓬髮下的酒穀子,有的是一張英俊而紅潤有餘的容顏。只不過,世人皆鄙以驚厥丑怪。

萱后從年輕時就眼力精絕。

醉卧的老頭兒緩緩開口:「聖上可有多時不陪我這糟老頭子品酒了。」

完顏旻靜駐,自他十五弱冠以來,來這裡的次數確實是越來越少了。

帝王的臉上有紅暈之色,酒穀子的酒,向來入口清淡,回味起來卻極濃烈。恰如這世間某些人的人生。

良久,趁著酒意,平坦而又磕磕絆絆地開口道:「徒兒本以為這世間的難題師父都已給徒兒看過了,閱遍了,可徒兒今日發現,並不是。」

酒穀子驟起笑顏,桃子一樣粉紅的臉頰顯得有些淘氣。

「老朽原本以為,聖上不再需要一個過氣的帝師了。徒兒長大了,你有你的心思,你的籌謀,醞釀已久的實力和依時而動的狠准。」

頓了頓,哈哈笑道:「可老朽一直還未離開呀。」

懶懶地坐起身來,含笑而半斂長眸。

「徒弟有惑,為師有義務作解,卻不能保證得解。小子,你但說無妨。你我師徒,已經很久沒有切磋啦!」

完顏旻臉上淺起溫潤而釋然的微笑,像是小孩子獲得大人許可的那種釋然。

一代帝王跪坐在那攤七葷八素的酒瓶旁邊,熟練而嚴整地啟了一壺新酒,取兩個無漿小酒杯,順次斟滿,先滿的那一杯雙手舉起,遞到酒穀子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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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本天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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