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朋友
這種不受控制,對一個君王來講不是好兆頭。
酒穀子自幼年起便教導他:「成大事者,不可輕易為任何人、事、物動心神。」
否則再微小的事物,也可能成為最致命的弱點。
他不能讓任何人打亂自己的計劃,十幾年來的苦心經營,稍有不慎就是滿盤皆輸。
將欲撫上南月脊背的手在半空中落下。
只是任由這個真假莫辨的女人緊緊地抱著自己。
南月將頭嚴絲合縫地貼在他胸前鐵甲處。
眸緊閉,頭深埋。
像是抱著一件失而復得的寶貝。
完顏旻只是像棵樹那樣僵直地站著。
卻聽附在自己身上的人喃喃道:「你知不知道,你是我在這深宮裡唯一的朋友。」
朋友……嗎?
為何他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心裡竟不知該生出怎樣的滋味來才好。
失落嗎?因為聽到的不是心裡某種隱隱的期念。
繼失落而來的彷彿是解脫。
還好沒有聽到。
可是,那種埋在心裡蠢蠢欲動而又模糊的期念到底是什麼?
完顏旻凌亂了。
他十九年來步步為營的人生里第一次出現這麼嚴重的凌亂。他是北冥的王,何時竟像個婦人一樣去猜忖別人心思。
還有,為何偏偏是「朋友。」
朋友這個詞對完顏旻來講一向是可笑而又譏諷的存在。
冷冷道:「放手。」
南月卻反而抱得更緊些:「不放。」
這女人,簡直……簡直是無賴。
「五歲之前,朕還是一個正常皇子的時候,就沒有朋友;五歲之後,一個痴皇傻帝,更沒有朋友。」
「把朕當朋友,你會付出代價。」
一句比一句淡漠,一句比一句更沒有感情。
南月猛地鬆開他。
完顏旻無意迎上那雙倔強而又固執的眼睛。
南月星光閃亮的眸子里蕩漾著少女特有的狡黠,隱隱還藏著某種必勝的笑意。
自信而挑戰地望著完顏旻:「有些東西如果是註定的,不是你不想,就能改變。」
「從南府出來的女人,個個臉皮都這麼厚嗎?」完顏旻嘴角閃過一絲譏誚。
「喂,你好歹是皇上,要罵人也說清楚,別指桑罵槐。」
完顏旻不再理會她,別過身子走開去。
「朕與你之間除了條件交易,再無其他。」
南月追上去,偏著腦袋不在意地嬉笑著:「我承認我自己臉皮厚,所以你遲早會心甘情願成為我的好朋友。不管你是小旻旻還是完顏旻,我都認定你是我的朋友了。即便你是皇帝,也不得不相信,臉皮厚的人沒有什麼是做不成的。」
無奈兩人步力懸殊。南月還是被完顏旻甩下一大截。
完顏旻只聽背後遠遠的聲音傳來,還夾雜著一些委屈的味道:「喂,不是所有人都能拿來當朋友的,我的朋友很少。」
完顏旻腳步頓住。
這場景好生熟悉。
十四年前,記憶里一個音容模糊的小女孩,貌似也對他說過同樣的話。
只是,那小女孩自他五歲之後,就再也沒被人提起過。
南月看到前面高大頎長的背影停下並轉過身來。
「朕問你一個問題。」
南月巧笑:「但說無妨」
「那,鍾落呢?」
「什麼意思?」她仰起臉來。
「你方才說,朕是你在宮裡唯一的朋友。那小郡王在你眼中算什麼?」
南月開始很安靜很安靜地思考這個問題。
鍾落?
答案很簡單的。
一個長年待在角落的人,頭頂突然出現潔凈而令人目眩的明亮熙光,她斷然不會伸手觸碰,怕玷染那美好和光亮,更怕自己被灼傷。
她靜靜答:「小王爺,是很好的人。」
「既然那麼好為何不被你列入朋友之列?」
腦袋抬起來迎著他目光了無雜念地笑,半晌才作答:「因為我不敢。」
完顏旻心裡某處柔軟的地方被刺了一下。他無論如何想不到,會是這樣的答案。
「是朕不若小郡王完美,所以你才敢?」
完顏旻目光逼視她,然無強制意味。
南月避開他的目光往四周漫望,梨渦淺淺:「這個問題呢,等我哪一天把你醫好了。就回答你。」
說著繞過完顏旻站的地方往前走,她沒忘,他們留下來找東西的,而不是探討這類可有可無的問題。
完顏旻跟在她身後。
兩人長長的影子映在地面。
寂靜時空迎來一陣寂寥。
完顏旻先開口:「黃五死前說的那兩個字,好像是『蛇雲』,你有無想法。」
他知道,她總有不同尋常的思路。
南月背著手,一臉無辜地看他:「你問我喔,我怎麼會知道。這麼重要的證人你們三個在一起居然看著他在你們眼前死掉了。」
完顏旻緘默,不得不承認眼前這個賭得他說不出話來的女人,時常讓他看到嶄新的世界。
她身無武功,卻能隻身劫持赫連拓。
而自己在最後關頭差點動用最後的底牌。且沒能保住黃五性命。
「不過,有一個小小的線頭在,我們一定能牽出背後的整張網。」
南月不失自信地推測道。
萬相發於微端。
「蛇雲這兩個字本身組合就很奇怪,蛇和雲,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怎麼會扯到一起去。而且這裡哪裡有雲,你確定你們都沒有聽錯?」
南月下意識望望天,碧朗晴夜,了無雲彩。
「不確定。黃五死之前口齒盡被淤血阻塞。而且,朕和御風在木料場潛伏多日,並未見到這裡有蛇出沒。」
「對喔,我也沒見過。」
南月拿拇指頂著下巴,在地上踱來踱去細細思量,也有疑惑之色。腳尖踢著地上幾寸長的茅草,忽然眼睛發亮。
「不對!」
「我們沒見過蛇不代表這裡沒有蛇。」
完顏旻見南月眼睛死死盯著地上的茅草,瞬時反應過來,放眼向周圍看去。
整座木料場除了中間是人為拓出來的平壤,四圍均被丘陵山壑包圍,怪石嶙峋,雜木叢生,越遠處越是幽深的澗谷,有些石澗中的草長得甚至比人還高。這樣的荒野之地,怎麼可能沒有蛇。
「你是說……」
「對,演城處處產珍貴名木,許多蛇天然就有護寶的本性,這裡絕對不可能沒有蛇。我們從一開始看到的就全部都是表象。蘇和說的一點兒不錯,這世間何物不能造假,何事不能造假。何況是這個處處皆詭異的演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