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羅府小事
離家出走事件以後,我被禁足府中一個月,本來打算攜款私逃,後來一想還是作罷吧,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佛曰:低調才是王道。
前天我在花園閑逛,只見羅奕屋裡不斷有家丁丫環提著木桶進進出出,忙得滿頭大汗,於是我也跟去湊個熱鬧。
第一次踏足那小子的窟,倒底是讀書人,紅木雕花大床上整整齊齊放著數疊書冊;右面的一整牆都是他臨摹的滿江紅;房間中央是紅木圓桌,桌旁,幾個包著錦鍛的矮凳,之上,為一套孟臣罐的茶具,午後的陽光透過紙窗射進來正好打在茶具上,別有一番書香氣。
「換!」內間突然傳出羅奕的鬧嚷。
我剛繞過雕花的檀木圓拱門,剛要往裡探,卻和戰戰兢兢跑出門的小權撞了個滿懷,隨著「喤當」一聲,木桶倒地,我全身已沒幾塊乾的布料了。
小權看見是我,微微一怔,格格二字剛溢到唇邊就兩眼汪汪「撲通」跪倒在我面前。
聽說小權是前年阿瑪從街上贖來的,依外貌,也就十來歲,他身材清瘦,袍子穿他身上就像是掛在張硬板紙上似的。我扶起他,他似乎還是有些害怕,偷偷看了看我,小聲道:「格格,您……」
「噓。」我食指抵在唇前示意他不要出聲。
他用力睜大淚汪汪的眼睛,點了點頭。
這眼神……太可憐了。「我幫你報仇。」我悄悄說完便衝進去給了裡頭人一個暴栗,痛得他哇哇直叫。
「你怎麼來了……誒,打人不打頭!」他忙捂頭逃躥。「誰惹你了?」
「就你,你憑什麼這麼使喚人。」
「姐你怎麼了,他們是奴才。」
「愚昧蠻橫!」
「姐!」他氣急敗壞的朝我窮跺腳。「全滾出去!」他怒氣衝天。
「是。」小權顫了顫,急急忙忙帶著丫鬟退下。
腳步聲漸漸小去,羅奕依舊皺眉瞪眼,臉憋得像關公似的好久還是一言不發。
「說錯你了?」我先發制人。
「那也不能當這那麼多下人的面這麼說我,你叫我往後在府里怎麼做人!」他抗議。
「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做唄,和面癱混一起,他的壞脾氣你倒學的快!」
「我……」
「這是欺壓。」我白了他一眼。「別人眼裡,我從小跟著洋人亂混,但到底還學會了自由,自主,敢為天下先,你這個才子會什麼了?再過兩年就快成家立業,到現在連做人的道理都不懂,丟不丟人。」
「姐。」他輕扯我衣袖。「犯得著生這麼大的氣嘛,我錯了,改還不成嗎?」
「錯了?」
「嗯,錯了。」
「如何改?」我不信。
「現在就洗。」
我點頭,拭目以待。
「那個。」他指指我。
「……你慢洗。」我尷尬,只能裝模裝佯的假咳幾聲,背過身去。
「其實……共浴也不是不可以。」他突然湊過頭,笑得沒心沒肺地燦爛。
我窘,一掌把他推向水桶,趨步離開。
……
「姐……好狠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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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貝,在找什麼?」
「鹼性植物。」眼下實在是酷暑難耐,無論用水沖洗幾遍身上的污垢仍取之不完,搓之不竭,噁心得很。要等清朝人發明力士,潘婷,那真是三十晚上盼月亮,沒指望,於是我痛下決心自給自足。
「河邊有怪柳,你要它做什麼?」一雙黑爪攀上我的肩。「做肥皂,身體粘得難受,怪柳嗎。」我恍然大悟,準備去後院的河邊。
「肥皂?你要做肥皂?」他跟上來,黑眸充滿異樣的神采,是個不祥的預兆。
「閉嘴。」我及時遏制,以免耳朵受害。
「問問而已嘛。」
「……」
「那……貝貝啊……」
「你好煩啊!」
「好嘛。」
只要我們在一起,永遠沒有一刻安寧。
「貝貝……」
「閉嘴走這邊。」
「好的。」
前院鋪了三行麻石道路,兩旁都是花草樹木,走道的中心有一座竹架搭成的涼
亭,亭里擺著石台石登,進入中門,是一個蓮池,蓮池之中又一連三間坐北朝南的水榭,可供作吟詩作對,也是阿瑪最常來的地方。
我喜歡這深院,它到處蘊藏著驚喜,越是裡面,越是別有洞天。
繞過蓮池,走上數步我便直奔後院。
……一股濃烈的花香已經撲鼻而來,眼前一片錦繡天地。
庭院植滿了各種四季的花木,聽說都為額娘生前所種,額娘過世后,阿瑪堅決不用園丁,執意每天親自澆水灌溉,事事親力親為。
這裡可以稱得上是個百花卉,滿樹盛開的紫丁香,穿成長串的黃銀翹,披散著枝條的夾竹桃,好像冒著火苗似的月季,紅的還有牡丹,碧桃,紫的有秋葵,黃的有洋萱,攀在竹笠上的有薔薇雨木香……各式各樣的花木把小園裝的滿滿蕩蕩,除了那條用小石子嵌成圖案的小甬路,再也沒有插腳的地方了。
我伸開雙臂,大大地貪婪地吸著空氣。
「百看不厭,比哈特菲爾德花園還驚人。」小黑讚歎。
「假洋鬼子。」
他伸手擰住我的臉。「彼此彼此。」
我反擊,擰不到他的臉,一把擰在他腰間,他正要逃,結果一腳踩空到花壇。
「呀。」我沒有任何準備,被他拖著一齊栽地。
等到我反映過來后,更是五雷轟頂,晴天霹靂,日月無光,滿臉黑線無言語。
大眼瞪小眼,他僵硬的躺在花叢瞪著我,我僵硬的趴在他身上瞪著他……
……我的……初吻……守了十八年的初吻……風在吼,馬在叫,我的心在咆哮………………
「去死,去死,去死……」我拔了一大簇花花草草,邊追邊抽他。
「都成年了……」
「你閉嘴!」追不上也打不到,我一氣之下手裡有什麼就朝他砸什麼。
「幸好不是菜刀。」他邊拍去身上頭上的花花草草,誇張地嘆氣。「我們不能好好說?」
「你要怎麼說?你能怎麼說!」我兩手撐腿,大肆喘氣。
「對不起。」
「滾!」我使出吃奶的力氣,將手上最後一朵月季砸向他的頭。
「對不起嘛。」他重複。
「我守了十八年。」
「這守著幹什麼。」他嘀咕。「早晚要沒的。」
「怎麼能一樣。」我恨得眼珠都快掉出來。「一定要吻喜歡的人。」
「你不可能沒談過戀愛。」
「誰說戀愛一定要接吻。」
「真的?是你初吻?」他笑得幸災樂禍。「那你喜歡什麼樣的人?」
「不要你管。」
「問問不行嗎。」
「運動型。」
他咧開嘴,指指自己。「我啊,我運動很厲害的,身體也很好!」
「要博學!」
「我啊,結交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他仍然沒合攏他的嘴。
「要正直,不能像某些人一樣色到骨子裡!」我特地在「某人」上加了重音。
他卻依舊厚顏無恥。「你說的就是我嘛。」
我拿白眼球丟他,事到如今,只能認倒霉,我甩甩手就要走。
「喂。」他在我身後叫我。「對不起嘛。」他拉住我的手。「想打儘管打,不要不理人。」
我一肚子的火根本沒想理他。
「我有那麼糟糕嘛。」他稍一用力我又被拉了回去。
我有些不耐煩:「放開。」
他鼓腮幫。
「放不放?」我加重語調。
「原諒我才放。」
「神經病,隨你!」我趔趄不語,繼續邁步,他沒再反抗,只是拉著我的手跟在後面。「我們談戀愛吧。」半路他突然開口。
「什麼?」我以為我幻聽。
「男友吻女友就自然了。」
「戀愛是要你情我願才可以的小朋友,別跟那個面癱學,沒出息。」
「那我喜歡你。」他馬上介面。
「你低能兒么,不是你說喜歡就能喜歡的。」我停下腳步。
「我知道。」他理直氣壯。
「中國女孩和洋妞不一樣。」
「我知道,那個……我對你有感覺。」黑黑的臉上居然泛起兩朵紅暈,很是滑稽。
「那是慚愧!」我再度懷疑他的情商。
「不是,其實我……」
「行了別說了,怕了你了。」我投降。「我倒霉,碰到你什麼禍都能遇上。」
「貝貝啊……」
「閉嘴走路。」
「好啦。」
…………
「格格,您去哪了,害得我們好找。」才進屋,又迎來一個祖宗。「程大人,又是你。」
「樂兒姑娘。」小黑滿堆微笑,但是這招對寧兒還行,對樂兒,就是空頭支票,沒得兌現。
「程大人,您別與我打官腔,您和格格好,我個奴才不能有什麼意見,但您怎麼也不看著點兒,倒是整天隨著她瞎跑,急死人了。」
「我……」難得找到間隙,小黑剛想開口解釋。
「還有,男女有別,不管格格怎麼想,以後您不準再踏進格格的閨房半步,出去,快點兒!」
「樂兒姑娘。」小黑無奈,只能一步步往外退。
「小心門檻兒,要摔出事,我還得多個爹養著。」我翹著二郎腿,飛去忠告。
「貝貝,你別光樂,快說說。」小黑在門外揮手。
我含口去暑茶,朝他擺了擺。
「貝貝!」
「格格都下逐客令了,您還瞎起什麼勁!」
「哎,樂兒。」
「程大人,你好啰嗦,趕緊走。」難得樂兒不用敬語,直接趕人。
「好好,我走,貝貝,我明天再來,你好好休息。」
「別看啦。」
「好,好,走了,走了。」
……
「格格,您怎麼還睡。」對付完唐僧,樂兒回來床邊扯我被子。
「不睡覺能幹什麼,要不我找小黑去。」我迅速坐起。
「格格,都火燒眉毛了,您還胡鬧!十三爺派人送信來了。」
「十三?他送什麼信,不都斷清關係了。」
「鬧,您自個兒瞧瞧。」樂兒從袖管掏出信。
信已經拆了封……
上寫:經深思熟慮望和好如初。冒犯之處,望貝格格海量,十三擇日必定負荊請罪……
還算個男人,敢於承認錯誤,光這點就比他哥強一千倍。「十三兄,我羅貝豈是吃力不討好的人,既然你誠心誠意地認錯了,那我就大發慈悲的原諒了,嘎嘎嘎……」我自言自語。
「格格,瞧您樂的!下頭還有呢。」
「呵呵,噢。」我收回已經擴散的瞳孔,繼續往下讀。「四哥同行,請做好充分準備,衷心的十三上。」
「呵呵……呵呵……呵……啊……十三!」我絕倒。
「格格,格格?」樂兒緊張地搖著我的肩膀。
「什麼時候來的信?」
「一個半個時辰前,貝子看了信就和寧格格找您去了,可是您才回來呀。」
「命苦!」我抿了口茶卻覺得已經變了味兒,澀的很。「他們人呢?」
「貝子已經去四爺那兒了,今晚應該能帶回消息,奴婢也不能做什麼就在這兒候著格格,寧格格去找程大人了。」
「樂兒,你說如果我這兩天去江南遊山玩水呢?」
「您啊歪腦筋動都別動,還在禁足期間,老爺盯得緊著呢,要是有絲毫差錯,您屁股這次准要開花!」樂兒幫我整理著髮式。「四爺來了,咱就客客氣氣,他好歹是個皇子,不會太刁難您的。」
「誰怕了。」
「別光嘴上說,您瞧您頭皮綳得緊緊地,髮式難梳著呢。」
「頭皮當然是繃緊的,要癱下來不成油麵筋啦。」我苦笑。
…………
快晚飯時,羅奕讓人捎口信,他今天不回來。
這下可懸了,連個線索都沒有,看來我註定前途無亮……
飯後我剛要回屋,卻被小黑攔下,但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隨之他又被身後的樂兒警告加記過處分。
「就一會兒。」他拜了又拜。
「您別折殺我。」樂兒不知所措,沉慮良久才鬆口。「那就一會兒。」
「就一會兒!」小黑點頭髮誓。「能不能進屋?」
「要快!」
「飛快。」他的臉上堆滿刺眼的笑容。
……
「見一面真難。」才一進門,他就開始發牢騷。
「多見你一面我頭就能大一圈兒。」
「貝貝,你好沒良心啊,我是……」
「您有什麼情報?」眼看他又要開始長篇大論,我立刻切入正題。
他嘟唇。「四阿哥明天來。」
「什麼!」果然天若有情天亦老。「為……」
「咳咳。」屋外傳來樂兒的咳嗽聲。
「這丫頭也忒誇張了!」我氣急怒罵。
小黑苦笑。「我走了,你早點睡。」
「你還沒說完啊。」
「說完了,就是讓你別想胡思亂想,要知道他就算殺了我也不會害你。」
「為什麼?」
「不能說。」他沒回頭。
「為什麼?」我更納悶,他一向有問必答,直言不諱。
「因為對我不利啊。」
這又是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