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序(上)

第一章·序(上)

戊城盤踞姑洗山腳下地勢最高的一片福地,面前林鐘河緩緩流過,風水極佳。辰國王宮央日宮位於戊城內城之北,外面層層建築,深深掩住了央日宮。

央日宮紫金閣內。

一紫衣男子背手而立,白髮如瀑,發尾處隨意綁了一綁,他身後跪着一位年輕人,相貌俊朗,眼如星辰,面帶恭敬,一動也不動。

「明日我就離開戊城,再也不會回來了。」紫衣男子轉過身,赫然是一張年輕端正的面孔,襯着他滿頭華髮,莫名有股仙氣,「我已上報陛下,從今往後,你就是辰國的國師。」

年輕人跪在地上,磕一個頭,道:「謹遵師命。」

「百崖,你要記住,兩百年後,辰國必有大劫。這個劫,需要百年的精心謀划才能渡過。我用血浮屠給你百年性命,從明日起,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日後辰國渡劫。」紫衣男子笑道,「我相信你,你是我親自挑選,親自培養的人,我相信,兩百年後,辰國定能更加強盛。」

年輕人又磕頭,道:「謹遵——師命。」

一。

戊城是辰國都城,分內外兩城,內城是辰國王宮和王爺侯爺開府建牙的地方,辰靈王之後,辰國二品大員的府邸也建到了內城。外城則是老百姓住的地方,不像其他國家戶歸戶,市歸市,而是市戶交錯,不少人家樓下就是店鋪,熱鬧非凡。

外城最大的一條街叫東城巷,今兒天氣好,我約了何允晟去東城巷子夜樓聽曲兒,沒曾想才和何允晟走出內城,腳還沒踏上東城巷的青石板,就遇到了外出抓藥回來得孫雨霽。

孫雨霽一手提着葯,一手叉著腰,笑眯眯地看着我和何允晟,看得我倆渾身發毛。

「雨、雨霽啊,你抓藥這麼快就回來啦?」我極其不自然地和她打招呼,努力扯出一個微笑。

「彧藍,我沒記錯的話,相爺是要你今兒在家抄完一百遍論語才能出門吧?」孫雨霽一步步走近,我一步步後退,推到內城門口,不甘心再退,就把何允晟拉到我面前,妄圖擋住孫雨霽。

我扯了扯何允晟腰帶上的荷包,何允晟心領神會,攔住孫雨霽道:「幹什麼吶孫雨霽,少恐嚇彧藍,他堂堂丞相之子,還要你說教?」

孫雨霽笑了笑:「剛好我要替相爺去一趟侯府,順便去和侯爺彙報一下你的近況,也是可以的。」

何允晟一聽他爹立刻蔫了,反躲到我後面,把我推出去。

「又想去子夜樓聽曲兒?還是去杜家酒館喝酒?還是去西橋街買畫兒?」孫雨霽和我鼻子對鼻子質問我,我一個字兒也不敢說,孫雨霽拉上我就往內城走,「跟我回家!」

何允晟立刻讓開了道,裝作在看風景,想等我和孫雨霽走了自己去子夜樓。

誰知孫雨霽走了兩步又停住了,回頭對何允晟說:「我回家送了葯就去侯府,你回不回去?」

何允晟笑容僵了,撒腿就跑:「我這就回去,回去泡茶等着你!」

我悶悶地跟在孫雨霽後面,對着她後背做鬼臉。想我堂堂丞相之子,每天被這個小姑娘牽着鼻子跑,着實丟人。但是孫雨霽背後勢力是我爹,我確實不敢對她怎麼樣。

我爹是當今丞相,有九個孩子,我就是最小的那個。我娘是我爹的正妻,生我的時候難產死了,我既是嫡子,又是老么,從小到大,相府里從我爹開始往下所有人都對我百般寵愛,直到孫雨霽來我家為止。

孫雨霽是我爹故交,太醫院首席孫傲的女兒。辰國自古太醫院就是孫、王、陳三足鼎立,三家你爭我斗數百年,陳家是辰國的大族,族裏有賣房地產的、有在江湖裏行走的,五十年前辰武王嫌陳家勢力太大,就把陳家在太醫院裏的勢力拔除了,就剩下孫家和王家相互制衡。有時候孫家佔上風,有時候王家佔上風。武王執政末期,王家勢力減弱,逐漸被孫家壓倒,難以翻身。

武王駕崩后平王繼位,孫家在太醫院權勢過大,惹了平王忌憚,平王六年,平王借故將孫家滿門抄斬,只有剛好替她爹來我家問候的孫雨霽,和她在銀缸城姥姥家的哥哥孫雨霆躲過一劫。也許是高高在上的平王最後動了惻隱之心,也許是我爹在朝堂上不停地磕頭的緣故,平王放過了倖存的孫雨霽兄妹。突逢巨變的孫雨霆性情大變,說什麼也不肯跟着我爹派去的人回戊城,我爹只好把他交給他姥姥家撫養,讓孫雨霽住進了我家。

孫雨霽長我一歲,但孫雨霽經歷過家族巨變,比同齡人都成熟了不少,更何況是從小長在溫室里的我。孫雨霽是孫叔叔最小的女兒,性子沉靜,非常聰明,那年我六歲,我的哥哥姐姐都是五歲就上了學堂,因我貪玩,我奶奶寵著,就一直拖着沒上。剛好孫雨霽來了,我爹就讓她陪着我上學堂,順便監督我。

在學堂,我和孫雨霽遇到了以八歲高齡上學堂的侯爺之子何允晟。何允晟和我一樣,性子野,過了年紀才上學堂,何允晟比我還貪玩,上學第一天就翹課,最後孫雨霽不知道從哪裏把他抓了回來,從此以後何允晟見到孫雨霽都怕。

辰國當今是平王當政,有輔王宋氏,侯爺何氏。何家是辰國唯一的諸侯,享有侯爺的尊貴待遇,手裏握著辰國三大印之一的侯印,卻沒有任何實權。何家的用處就是打仗的時候替辰王赴前線督戰,飢荒的時候替辰王赴災區賑災,並且何家人官職不能高於正三品,而且都得外放,全面打壓何家的權力。

即使是這樣,何家依然是辰國唯一的侯爵,唯一流有皇族血脈的外姓家族,何允晟的母親靜安公主,是當今平王的妹妹,而何老侯爺十個孩子裏只有何允晟一個男孩兒,無論官宦子弟,還是平民百姓,都對他禮敬三分。

但是孫雨霽根本不在乎他是誰。

我和何允晟性子頑劣,臭味相投,聯手起來那是打遍學堂無敵手,鬧得先生苦不堪言,只有孫雨霽能夠管教我們一些,老侯爺那兒我是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爹是見到孫雨霽對我的威懾之後,叮囑她要好好約束着我,從功課到平時活動,都被她管着。久而久之,府里下人見到孫雨霽也畢恭畢敬,被她收得服服帖帖。

我一直有種錯覺,孫雨霽是我爹給我們家找的童養媳。

二。

我家只有一個人能讓孫雨霽從冷麵小閻王變成玉面小姑娘,那個人就是我三哥周彧青。我大哥二哥早殤,三哥就成了長子,加上三哥從小乖巧伶俐,十八歲便是甄英考試辰王欽點的榜眼,順利地進入禮部做官,禮貌懂事、玉樹臨風,和我完全不同。

孫雨霽對三哥的感情始於一場大火。

北塔路末端伸向姑洗山,有座小破廟,據說時常鬧鬼,有天夜裏,我和何允晟興起非要試膽,從小就寸步不離我的孫雨霽自然也要跟去,我三哥不放心我們三個,也跟着去了。

我們四個人四根火把,躡手躡腳地走進了廟裏。

廟裏空蕩蕩的,雖是夏天,穿堂風一吹還是讓我不禁打了個寒顫。整個廟裏空無一人,只有蜘蛛網掛着,佛像也殘破不堪,蠟燭燒了一半,也很久沒有再燒了,積了厚厚的一層灰。

「什麼啊,根本就沒有鬼嘛。」何允晟道,「沒勁,彧藍,我們走吧。」

我們四人正準備往回走,不知道從哪裏跑出一窩老鼠來。孫雨霽最怕老鼠,嚇得尖叫連連,何允晟沒看清什麼東西竄出來,被孫雨霽的尖叫聲嚇了一跳,以為有鬼,也開始嚷嚷起來。混亂之中,孫雨霽的火把掉了,掉在破廟的一堆茅草上,夏天天乾物燥,立刻竄出了火苗。廟裏的經幡也著上了,火勢立刻大起來,燒得小廟通紅。

何允晟從小習武,有些功夫在身上,拽起我就竄了出去,結果是他穩穩落地,我摔了個狗啃泥。何允晟還要進去救我三哥和孫雨霽,我就打算去找水,沒等何允晟做好一個帥氣的起飛姿勢,三哥就拉着孫雨霽冒着大火從裏面跑出來,一屁股坐在地上,不停喘氣。

何允晟見人已經出來了,就開始跑到街上大喊:「走水啦!走水啦!小廟走水啦!快來救火呀!」

我從地上爬起來,去扶孫雨霽,湊近看卻見她臉通紅,手還緊緊攥在我三哥手裏。當時的我年僅十歲,連看《西遊記》的戲摺子裏女兒國的情節都會羞得滿臉通紅,天真地以為孫雨霽的臉是叫火燒的。我伸手去拉孫雨霽,孫雨霽沒理我,三哥站起來拉起她,她才站起來,低着頭也不看我,我心說這個沒良心的,我好心扶她,她卻不理我。

三哥先問了孫雨霽情況,又來仔細看我有沒有受傷,這時喊了老半天的何允晟跑回來,道:「放心吧,我動作可快了,彧藍沒事兒。」

我撩起被燒焦的下衣擺給何允晟看,何允晟摸摸鼻子道:「呃,失誤,失誤。」

等火滅了,我們四個才灰頭土臉地走回相府,我和何允晟走前面,三哥和孫雨霽走後面。我夜盲,夜裏看不清東西,只聽得回頭看了一眼的何允晟趴在我耳旁說:「孫雨霽也不小了,彧青哥哥怎麼還拉着她的手,哼。」

那天回去,我和三哥結結實實挨了頓打,孫雨霽也被禁足半個月,何允晟的情況我就不知道了,只是後來上學堂,他都不敢坐着,睡覺也是趴着的。

回想起四年前的慘痛經歷,我覺得屁股好像又疼了,跟在孫雨霽後面,我尋思着她要是把我溜出門的事情和我爹說,又該是一頓打。

走着走着,後面有人叫我。

「老九。」

我一聽是三哥的聲音,彷彿遇到了救星。

「三哥!」我一下子撲到三哥懷裏,然後躲到三哥身後。三哥看到孫雨霽,也和她打招呼道:「雨霽。」

孫雨霽渾身一僵,非常不自然地笑了,道:「彧青哥哥…」

「三哥,孫雨霽又欺負我。」我躲在三哥身後抱怨。

「雨霽不會欺負你,定是你又跑出去玩了。」三哥笑道,「一百遍論語抄完了沒?」

「沒呢,我昨兒手都抄斷了,才抄了二十遍,覺也沒睡好,黑眼圈兒都有了。」我湊到三哥跟前讓他看,他忍着笑意打量了我一番,道:「是有黑眼圈兒了,真叫三哥心疼,回去我幫你抄一些,你不要叫爹知道。」

我一聲歡呼,偷偷瞄了一眼孫雨霽,孫雨霽突然扭扭捏捏地小聲說:「我…我也幫你抄。」

「什麼?我聽不見。」我笑嘻嘻拉她過來到三哥身邊,「你再說一遍。」

「我說我也幫你抄!」孫雨霽對着我耳朵大聲說,剛好前面就是相府大門,她轉身就小跑進去了,留下我捂著耳朵大叫,三哥無奈地搖搖頭,笑着也走了進去。

因着早朝之後,我爹一般會留下來單獨給平王上報情況,還會去國師那兒拜訪拜訪,或者找哪家大人喝喝酒,談談公事,回家一般都是晚飯時分,所以我們還有一下午的時間來抄完剩下的論語。我四姐因着某些緣故從不在家住,五哥是個傻子,除去他倆,三哥、六姐、七哥、八姐、孫雨霽和我,我們一人一張桌子,開始忙起來。

平心而論,我爹長得就很好看,我爹的老婆們長得自然也不差,除了我娘,長得最好看的就是五哥的娘親上官姨娘。上官姨娘是當今太后的親侄女,上官家是羽州的家族,辰國東哨羽州,四季如春,鶯歌燕語,養出來的人也格外水靈,因此我五哥也是生得星眉朗目,滿眼的山明水秀,聽說五哥小時候是出了名的神童,三歲背千家詩,七歲作帝都賦,可是他十歲的時候,因為一次事故,成了傻子。

從小,全家人就數五哥最喜歡粘着我,無論我吃飯寫字,五哥都會趴在邊上看着,甚至我爹罰跪,五哥也會跪在一旁陪着我。所以雖然五哥痴傻,我還是非常喜歡這個哥哥。

本來我是不讓五哥進書房的,他看見什麼都好奇,會往嘴裏塞,有次吃得滿嘴是墨,誰知這回小廝竟讓他進來了,趁我們不注意,他拿起硯台就往嘴裏塞。

「彧白,這個不可以吃。」三哥見狀立刻把硯台拿過來,「來人,帶五爺出去。」

五哥撅起嘴十分不樂意,抱着桌子腿不放手:「不吃了,不吃,不出去。」

我一見五哥這樣立刻心軟,就道:「三哥,讓五哥留在這兒吧,五哥不會再亂吃東西了,對不對?」我看向五哥,五哥立刻搗蒜似的點頭,三哥笑了,揮揮手也就讓小廝下去了。

最後總算是交了差,雖然字跡大多不同,尤其是孫雨霽公正的楷書和我潦草的行書形成鮮明對比,但我爹還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讓我跪着訓了會兒話也就讓我睡覺去了。

我出來之後孫雨霽還和我說:「還好相爺沒有追究我們幫你抄書的事情,不然我們也免不了被罰,你倒是無所謂,彧青哥哥還有工作呢…」

我被她氣笑了,不過也逐漸明白了,孫雨霽對三哥那懵懂的懷春之心。說來也奇,我三哥二十四歲了還未成親,這在辰國非常少見;確也是我們家門檻太高,找了不少姑娘,要麼三哥不滿意,要麼我三哥無所謂,我爹不滿意。這正巧孫雨霽喜歡我三哥,我覺着我三哥也蠻喜歡孫雨霽的,我爹也很喜歡孫雨霽,我就想着,要是孫雨霽就嫁給我三哥,那是很可能的。

這麼一想我就怕了起來,辰國有句話叫長嫂如母,孫雨霽打小就壓我一頭,要是她當了我嫂子,不得管我到老?

這個設想太恐怖了,以至於一直是我小時候的心病,後來我才知道,我在杞人憂天。因為後來,孫雨霽對我三哥的感情無疾而終,也滅於一場大火。

我十五歲那年元宵,放煙花時相府走水,當時我爹正在宴請賓客,嚇得大家都忙往外跑,何允晟見色忘友,拉上刑部尚書的女兒就跑了,我知道他靠不住,下意識抓起孫雨霽的手就往外跑,跑得我們倆氣喘吁吁,一個勁兒咳嗽,好不容易直起身子,看見我三哥,抱着一個姑娘跑了出來。

孫雨霽一下子甩開我的手,愣愣看着三哥放下那個姑娘,然後關切地對她問候。

我看着孫雨霽眼眶漸漸紅了起來,忙道:「你知道我三哥對誰都很好的,也不一定就是喜歡那個姑娘的,你先別難過。」

孫雨霽咬着嘴唇不說話,我見她不回我,眼淚已經在眼眶裏打轉,急得口不擇言:「那個姑娘好像是你師父連太醫的女兒?你放心好了,我們肯定挺你的,畢竟有個先來後到不是?而且我爹那麼疼你…」

孫雨霽抹了把臉,深吸一口氣,轉頭沖我做了個鬼臉:「你在瞎說什麼呀,我一句話都聽不懂。」然後她飛快地轉過身跑開了。我看着她的背影有些心疼又無奈,我剛剛明明看到她因為不住地呼吸想剋制自己而吐出的白氣,為什麼她就這麼犟呢,就不肯示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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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國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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