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暖香

2.暖香

「暖暖初陽后,卿卿一架紅」

「嬌嬌暖宜香,裊裊散入風。」

提筆,落墨,淺笑。花落盈盈,落在水池,石縫,落在硯台墨香中。

那一年大周和胡人還在打仗,清角吹寒,金戈入夢。枕兵不寐馬待旦,將軍金甲夜不脫。綿綿無際的黃沙,古老莊重的城池。冰涼,冰涼,兜鍪,吳鈎。抬頭,天上的月亮涼的像雪,低頭,地上的沙子也耀眼的像雪。某日清晨,一張口呼出一口白汽,抬起頭來一看,啊,是真的在下雪。鮮紅,鮮紅,朱纓,羅帳,城牆上飛濺的鮮血。多少年來血跡一層層暈染變厚,太陽一照,胭脂樣絢爛。絢爛如城牆內,最神秘又傳奇的一架花。

黃河遠上白雲間,一葉孤城萬仞山。

邊塞艱苦,能生存已是不易,哪裏養得出如此嬌貴富貴的花?但這裏不僅有,還有滿滿的一架,有兩個僕人專門伺候着,活得比人自在。能有這種奢侈的,整個大周也找不出幾個,眼下這種情況只出現在西北都督府。

小小少年看着院子中烘樓照壁開得熱情萬丈的花,久久不回神,父親進來也沒有察覺。正直壯年的寧遠侯也不介意兒子的失禮,笑道:「你那齊叔叔有了個女兒,剛送信過來。他樂得要瘋掉了。直說這次打完了仗就把她們母女接進京城享福。」

「女兒?」

「對呀,哈哈,他這會兒倒恨自己讀書不多,想不出好名字了。」

「和文綉妹妹一樣的女兒嗎?」

寧遠侯的笑容瞬間僵硬,慢慢消失。眸中燦爛的神色歸於沉寂,長嘆一聲,粗糙的手摩挲幼子的面龐,稚嫩而清麗的少年有令人心折的纖細的美感。太像了,怎麼會有這麼想像的母子?從清冷雍容的氣質到刁鑽刻薄的性子。

他轉過頭去,不再看那張幾乎與亡妻一樣的臉。虛張聲勢般拿起桌案上的紙張。湖州宣紙上,墨痕猶新,腕力未成,骨架初現,精緻文秀的楷書。當下,生硬的轉移了話題:「吾兒覺得這女兒叫什麼好呢?」

少年轉頭看那連錦鋪繡的紅花,風太大了,兩個下人正扯著布幔要把它們保護起來。

「暖香。」

「卿卿一架紅,嬌嬌暖宜香?」寧遠侯笑道:「女孩子是該有這麼溫柔美好的名字。不過,這卻是齊叔叔的女兒,他這個父親會不會依呢?」

「他自然依的。你只管去講。」語調清冷,語氣果斷,鬥氣般強調。

作為失去生母而被滿懷愧疚的父親帶在身邊的幼兒,寧遠侯府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嫡子,總是會有着盲目的,可厭的,卻又讓人覺得理所當然的自信。不怪他。寧遠侯永遠無法對這個孩子發火,要怪只怪自己的無可奈何。

暖香?啊,好啊!暖香是個好名字!剛得了千金的老齊眉花眼笑,嘴巴都快列到耳朵稍,當即飛馬回信,還特意附上寧遠侯送他的玉佩,告訴那個偏僻小鎮的村姑,那個虛弱不堪的產婦:我們的女兒叫做暖香。

-------果然二話不說就依了喲,寧遠侯看着已經完全樂傻掉的戰友,捂臉,哎,好丟人。網開一面,公馬私用咯,派斥候給你八百里加急送過去。

言景行披着蓮青色暗雲紋銀線氅衣站在屋檐下,看着父親和兄弟說笑,那個平日嚴肅兇悍的大叔今天走路都像踩着棉花,一次笑出八顆大白牙,直接把手下小兵嚇傻。六歲的孩童寬大的錦緞袍裾在風中搖擺,初次體會到生之喜悅。

寧遠侯一回頭便看到了那被風沙迅速侵蝕摧殘的雕漆屋檐下,華麗而憂鬱的,精細雕琢般的幼童,愉悅而淺淡的微笑。

「景兒,你確定要把那玉佩送予她嗎?」看到這樣的笑容,寧遠侯莫名鬆了口氣。他也不懂為何他面對一個小孩子會有壓力,而這小孩還是他的兒子。「送給那面都沒見過的齊家小妹妹?」

言景行微微歪了歪頭,慢慢的開了口,吐字清晰,語調輕飄:「父親,是想要我送與京城裏的妹妹嗎?」

寧遠侯微微一滯,用問題來回答問題可不是好習慣。他暗暗搖頭,隨即又是快活的笑:「當然不是,你的東西你自己拿主意。我的意思是,那畢竟是你母親留給你的。」

言景行看上去有些詫異,他仰起頭看着父親高大的身影:「母親說,整個侯府都是她留給我的。」

言語無情,讓男人難堪,但偏偏那如寶似玉的面龐上,表情是一派天真無邪。真是讓人發火都找不到下手的餘地。畢竟,只是照搬了母親的說法,男人有些痛苦的按按自己發漲的太陽穴。

幼童觀察父親的聲色,默默一頓,又微微低了低頭:「若是父親想要我那麼做的話,我是願意去學的。」

「不,不用。」男人急忙攔住這話頭,粗糙的手掌撫摸著幼童鮮花般嬌嫩的模樣,這是保護的極好的連塞外風沙都主動退避的地方才能養出的小孩,他抱起那小小的身子,隨手把披風上的兜帽給他戴上:「你不用去討好她們。」

而遠遠的另一邊,清河小鎮,莊戶人家。虛弱的產婦兩眼睜大,精神放空,無神而又堅定的望着窗外,望着那條通往村口的小路。她身邊是乖巧瘦弱的女嬰,細細淡淡的眉眼,彷彿用最精細的刻刀經最優秀的工匠之手,刻在上好的暖玉上。

「這孩子多俊俏啊,這胎髮生的真好,又黑又密。」她滿含柔情望着襁褓中的女兒:「你爹爹來看到了,一定很喜歡。這麼漂亮的女兒。」

「你爹爹是大英雄,他在西涼守城,打胡兵,他說要封萬戶侯,讓娘親和香兒過還日子。香兒,你知道嗎,你爹爹是這個世界上最有氣概的男子漢。」

戰爭殘酷,勝負難測,在一次攻堅戰中,大周被迫戰略撤退,藏跡深山,以圖反攻,幾個重要的傷病員被轉移到清河小鎮療養------這其中就有老齊,胳膊大腿都被箭矢戳了個對穿的傷殘兵。

這個熱血青年天生正義感爆棚,受了傷也不消停。眼看着一個姑娘在河邊洗衣服,白白的皮膚大眼睛,烏油油頭髮唇含櫻,呀,真美真水靈。看着看着就不對勁了,幾個看上去很無賴實際上也確實很無賴的痞子圍住了姑娘,言語輕薄,手腳不凈。他當即就怒了,抓了小孩的彈弓幾顆石子打過去,分毫不差都敲在對方膝關節上。

惶恐如羔羊的姑娘眼睜睜的看着無賴們撲通通在她身邊跪下,抬起頭來,霞光萬丈,白雲飄蕩,那還瘸著腿的老齊就是她獨一無二的英雄。

男人無家無業,她不介意,男人朝不保夕,她不在乎,男人無財無勢,她不看重。自請媒人,自請見證,天地間一對畸零人就簡單粗糙而義無反顧的結合在一起。她至死都記得,那天桃花灼灼,映紅了整整一道河,兩隻燕子在他們破敗的漏雨的屋檐下搭窩,進進出出不怕人,只把腦袋往屋裏探,黑而亮的小眼睛彷彿要勘破什麼秘而不宣的天機。

「暖暖,暖暖。」女人把嬰孩緊緊抱在懷裏,眼睛盯着男人留給自己的一串紅纓,從他的槍上取下來的,據說是被鮮血染紅,殺氣厚重,驅鬼擋邪,逢凶化吉,可以保護她們母女。「你爹爹,你爹爹快要回來了,我聽說了,聽說朝廷已經在慢慢撤軍了,你馬上就見到了------」聲音低微孱弱,近似囈語,嬰孩只知道自己被枯瘦的手抱得很不舒服,掙扎著,扭動着身體哭出來。

暖香,暖香。既不暖又不香。為了讓漿洗的發硬的碎花布襁褓盡量柔軟,女人搓了又搓揉了又揉,最後還用自己貼身的小衣拆給了孩子做尿布。稀少的奶水不足以養活嗷嗷逮捕的嬰孩,她哀求,哭泣,做工,換來一點食物。

她並不懂得辨識玉器,但那寶光盈盈輝光閃爍的美玉一看就不是等閑之物。她不清楚這塊玉的來歷,只隱約記得相公有個位高權重的很看重他的上司。這塊玉不能賣。這塊五彩晶瑩的石頭成了她的信念和寄託。

戰爭結束了,她等的人卻再也沒有回來。

據說那個英勇又忠義的熱血青年死在了一場圍剿,中了一身白羽箭,到了陰曹地府都會被閻王爺誤認成刺蝟。據說他大義凜然,主動請纓誘敵,為國殉身,據說朝廷追封他為大將軍,賜忠勇伯------

女人死死盯着那串紅纓,是我錯,我為什麼要把紅纓留下來?這是他的護身符,他的保命牌。我為什麼那麼蠢,那麼婆媽,非要問他討紀念品?怕他功成名就忘了自己?還是怕自己太脆弱經不起日夜懸心?我為什麼不攔住他?我為什麼會放他走?

「暖暖,是娘錯,都是娘的錯。」女人眼神獃滯,她抖抖索索的拿出玉佩放進嬰孩的碎花布襁褓,「娘是個蠢貨,娘對不起你。」

女嬰聽不懂這些,她只曉得自己餓了,好餓,要吃,可母親的乳丨房已經一滴汁水都榨不出了。她痛苦的蠕動,艱難的磨蹭,循着本能找到位置的時候,那乾癟的胸部都已經冷透了------

她的舅舅,那個站在一邊看着自己姐姐被欺負,卻不敢吭聲,捉著彈弓也不敢動的男人根本不足以保護她,養活她。他燒掉了那不吉利的紅纓,當掉了玉佩,帶着她,遷移,遷移,流亡流亡。最終找了個僻遠到不知魏晉不問春秋的地方躲了起來,似乎這樣,就可以庸碌,乏味,憋屈,但平安的度過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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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寵花暖且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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