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之音·1,她在飛

羽之音·1,她在飛

她正在飛。

四周藍天白雲一碧如洗,整座城市都在她的身下逐漸縮小成為一排排玩具般的模型,她正乘着最輕盈的風,穿過一團團奶油般的白雲,然後她便翱翔在那雲海之上,她抬頭,可以看見溫暖而和煦的太陽的明亮光輝把她的全身籠罩……

她對着太陽張開雙翅,想要飛的更高些,再遠些,最好把下面這個無聊的世界整個拋在腦後,甚至希望她的雙翅可以讓她一直飛到天國之上去,反正對於她而言,在這個世上也沒有剩下多少東西值得她去留戀了。

「啪嗒啪嗒……」她突然聽到耳邊響起清脆的響聲。

奇怪,這是什麼聲音?她的身體僵在半空。

「啪嗒啪嗒……」但是這種輕微而延綿不斷的聲音仍舊繼續在她的耳側響起。

她想起來了,這似乎是某種昆蟲拍動翅膀的聲音,以前記得她在鄉下的祖母家裏曾經抓過蝴蝶,那是她的祖母躺進墳墓之前的事。她躡手躡腳地行走在林間,小心翼翼地捧着裝糖果的玻璃罐,就在她屏住呼吸,對着停在花朵之上的那隻白色蝴蝶將玻璃罐整個倒轉過來,用力扣下去的時候,蝴蝶未卜先知地揮舞翅膀,從她的耳畔逃走,蝴蝶的翅膀在她的耳側振動的聲音,大概就是這種聲音。

我原來是一隻蝴蝶嗎?她開心又欣喜地這麼推測,飛了這麼久,興奮的她到現在終於意識到,她似乎根本沒有長著人類的手足,她現在的手足,應該比屬於人類的四肢要多得多。

她轉過頭,想看看身後究竟是一對什麼樣的翅膀正在揮動,就在她的腦袋就轉過一百八十度正要去看那對翅膀的時候——

和每一個正常而普通的夢一樣,她的夢就在這個關鍵時候突兀地醒了。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耳畔響起清脆的聲音,她順着聲音看去,原來這只是床頭的鬧鐘的秒針正在轉動,就在她扭過頭的時候,這台鬧鐘剛好已經走到了七點鐘。

「叮鈴鈴鈴鈴——咔咔咔咔——!」從小學到高中一直陪伴着她的粉色鬧鐘發出這樣難聽而陳舊的聲音,簡直像是某個老婦正在磨牙,根本沒有正常的鬧鐘應該有的清脆音色,她並不清楚這台鬧鐘為什麼能發出這樣的聲音,大概只是鬧鐘里的機簧生鏽了之類的理由吧。

但是這台鬧鐘她用的時間很長很長,戀舊的她早就對其產生了感情,所以她捨不得換,而且這樣的古怪聲音其實更提神。

她睡眼惺忪地把鬧鐘抬手按上,然後倒頭就想繼續無夢的長眠,昨夜十二點半還在熬夜背書的她現在根本就沒有睡夠,於是她抱着枕頭在床上翻了個身,陽光從窗外照在她滿是傷疤的雪白肩膀上。

她聽到門外傳來一陣陣腳步聲,於是她連忙將被這一個翻身打翻的被子又扯了起來,蓋在她的肩頭那道癒合大半的猙獰傷口之上,那似乎是被人用手抓出來的。她背對着她的房門,面朝那片醉人的清晨陽光,她眯着眼,咂吧著嘴,彷彿那個美好的夢又會在這片陽光里重新浮上她的心頭。

我在夢裏……究竟變成了哪種蝴蝶呢?她這樣思索著。

她其實很喜歡蝴蝶,她過去也收集過不少價格低廉的蝴蝶標本。她腦中飛過很多蝴蝶揮舞著晶瑩翅膀的影子,有翅膀色彩有如天空般幻變的深藍色光明女神蝶、有通體呈現純凈無瑕的寶藍色的天堂鳳蝶、有長著無數繁星般的斑點振翅時還會抖落熒光的星尾羽蝶、還有在月樹花海中翩翩起舞的月光蝶……

她這麼想着,如果真的有一天,我變成了蝴蝶,那該多好啊,就算我的壽命比現在縮短了無數倍,但是我至少可以有機會能享受那樣短暫而夢幻的飛翔,那樣的體驗應該既自由又自在,為了能享受那樣片刻的自由,就算要她捨棄現在的一切也在所不惜呢。

但她的媽媽已經推開了門,大步走向了她,媽媽搖了搖用被子緊緊包裹住身體的她,似乎是想要叫醒其實正在裝睡的她,而被子裏的她不著痕迹地把她套著長袖襯衣的衣領向上拉去,她要確保她身體上的那些密密麻麻的傷口不會被她的媽媽看到一點痕迹。

因為不想讓她擔心,或者更因為她害怕媽媽其實根本不為自己感到擔心。

「陳詩,再不起床,你就又要遲到了,學校的班主任王老師已經跟我強調過很多次了,你的成績在班上本來就是吊車尾,再繼續這樣遲到早退……」媽媽又開始喋喋不休地對她念叨著這些耳朵都聽出繭的老生常談,但是她也聽得出,媽媽的聲音里其實也充斥着厭倦和淡漠,畢竟「每天清晨做完早餐的母親前來叫醒女兒」這樣的事,已經在這間屋子裏發生過無數次了。

「媽媽,我知道了……」陳詩輕聲回答,她知道她不能再繼續沉浸在那個沒道理的夢裏了,夢終究是夢,夢總有醒的一天。

於是她就起床了,她對着鏡子裏打量著自己那張蒼白而倦怠的臉,她瘦削、矮小、眉眼細長,還有黑眼圈,一言以蔽之,死氣沉沉。她的臉型本來談不上難看,甚至從某種角度上可以說是清秀,但是她那雙無神的眼總讓她很難獲得外人的好感,就連她自己有時候看着鏡子裏的那個女孩,都會莫名的心生厭倦和反感,更不用說其他人了。

她紮好她那一頭其實並沒有多少發質可言的凌亂乾枯頭髮,穿上那一身臨楊一中要求上學時期必須套上的土氣校服,校服由紅白相間設計老套的外套和運動長褲組成,設計的初衷就是把所有年輕人的荷爾蒙全部通過這套嚴嚴實實的校服扼殺在萌芽狀態。

陳詩把這一身校服草草套在身上,她的穿着總會讓她對即將開始的學校生活更加提不起勁。

而她在腦後的馬尾上,她駕輕就熟地扎了一枚蔚藍色的蝴蝶發卡,這枚塑料發卡算是她身上唯一的亮色。

她走出被醉人的陽光淹沒的卧室,順手帶上了門,她扭過頭遲疑了片刻,最後還是習慣性地把門反鎖上,她把她的房門鑰匙揣在兜里,因為她不想讓媽媽趁她不在的時候進她的房間「尋寶」。

「打起精神啊,小詩!」五分鐘后短暫的早餐時間,側臉隱約可見皺紋的媽媽對她強顏歡笑地打氣:「你已經高三了,五個月後你就要迎接高考了,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啊……」

「媽媽,我現在很有精神……」陳詩草草地仰頭把白粥一口喝完,又勉強配着酸菜嚼了幾口昨夜剩下的半個饅頭,她裝作沒看到那盤在陽光下呈現淡金色的炸雞蛋,她站起身就要去抓書包:「我吃飽了,先走一步!再見。」

「小詩,必須吃完雞蛋,不然會缺營養的,」媽媽抓住陳詩的手腕,不容置疑地說,母親的手佈滿老繭,早就不像陳詩印象中的那樣細膩白皙,但她的眼神依然富有那種沉穩而凝重的力量:「這是你的爸爸當初訂下的規矩,不能變。」

「可是,媽媽,如果爸爸他早就跟另一個臭婊子跑了,我們為什麼還要遵守他訂下的那些臭規矩呢?」陳詩只是歪了歪頭這樣說。她從來不會在說出一句話前先思考一下自己的這句話該不該說,有些時候,一些話她只是想到就脫口而出。

只有說完之後,她才會感到後悔。

「你怎麼能說髒話呢?你可是個女孩啊,幾年前的你是那麼乖巧可愛聽話文靜,怎麼你一下子就變成這個太妹模樣了呢……」媽媽又開始滔滔不絕地嘮叨,眼淚又開始在母親的眼眶裏打轉,她的聲音哽咽了起來。

陳詩覺得她的媽媽一下子變得很老很老,明明她今年才剛要過四十,可是為什麼她的鬢角已經生了白髮?為什麼她的眼角總是常含淚水?為什麼她的雙手總是佈滿老繭?而為什麼不懂事的陳詩都快要成年,還是會說出這些話來傷害她?

「媽媽,我知道錯了,」陳詩只能服軟,母親的淚水,就算再看到一千遍都會讓她感到心軟。

「小詩,聽媽媽的話,好嗎?」媽媽輕輕抱了抱陳詩,她的手拍了拍陳詩的肩,母親這樣一字一句地艱難而艱難地說,而她拉着陳詩的手腕的那隻右手仍然沒有鬆開,像是在害怕她一鬆手陳詩就會和爸爸一般消失不見一樣:「世界上只剩下你陪着媽媽了,難道你也要讓媽媽傷心?」

「媽媽,對不起,」陳詩只能勉強坐下,囫圇吞棗地強忍着噁心把那片炸雞蛋給咽下了肚,炸雞蛋對於她很難吃,也並不是媽媽她炸雞蛋的手藝有問題,而是陳詩向來就害怕雞蛋這樣的東西。

陳詩害怕吃雞蛋的原因同樣既簡單又荒誕,想到每一顆雞蛋里都有一隻永遠無法孵化的小雞,陳詩就會感覺有些恐怖,把蛋黃在嘴裏嚼碎彷彿就是在咀嚼那些可愛的嫩黃色小雞稚嫩的身體一般,有時候她還會覺得那些小雞正在她的舌尖鳴叫。

陳詩覺得那些小雞太可憐了,它們連誕生的機會都沒有就被更高等的人咽下了肚,更不用說讓它們去張開雙翅擁抱天空了。

雖然雞被人類經過了漫長的圈養,本來就已經退化到了飛不起來的地步,但陳詩依然羨慕它們至少還能擁有一對能撲騰幾下聊勝於無的翅膀,而她面對這個無趣的現實世界卻連撲騰掙扎幾下的餘地都沒有。她身邊的世界像是兩堵正在合上的牆,要把她活生生在中間壓扁。

「不要再讓我失望了,小詩,」臨出門,媽媽又強行把一袋已經插著吸管的純牛奶塞進陳詩的手裏,媽媽認真地看着陳詩的眼睛,還是用她那種陳詩根本無法拒絕的一字一句的語氣嚴肅而僵硬地說着。

陳詩逃也似地背着有半個她那麼重的紅色跑下了這座本來就快被市建辦拆除的六層居民樓,書包之後還掛着一個蒼白的晴天娃娃小掛飾順着慣性上下飄舞。

陳舊的水泥樓梯滿是缺口,被一道道生鏽的鐵欄桿包圍,一圈又一圈層層疊疊盤旋環繞,陳詩有時候會覺得她正在逃出一個沒有盡頭卻又自始至終無限循環的迷宮或者監獄。

陳詩小跑着跑出了這棟居民樓,樓外清晨的陽光並不帶絲毫暖意,但是仍然有些刺眼,陳詩裝作不經意地扭頭瞥了一眼六樓的窗戶,她並不意外地看到她的媽媽還站在窗戶里看着她,那張臉慘白而淡漠,簡直像死人,讓陳詩的背上莫名有些發冷。

陳詩知道,媽媽總在以一種近乎偏執的態度從她生活的每個角度無孔不入地監視着她,媽媽雖然認為這種「監視」只是善意的愛護,但是陳詩自己非常反感這樣的監視,沒有哪個正常的年輕人會喜歡這樣過分了的「愛護」。

於是陳詩一隻手踹在校服的褲兜里攥着她的房門鑰匙,她的另一隻手提着連一口都沒有喝過的蒙牛袋裝純牛奶,她埋着頭加快腳步要逃離哪裏那片被母親的焦慮目光監視的空曠地帶,她轉身拐進了一條光線昏暗而隨處可見垃圾雜物的狹長小巷。

這條小巷是兩棟規劃失誤的單元樓擠出來的一條幽暗的縫隙角落,大部分時候都被老鼠般居住在這片貧民小區的居民們當成藏污納垢的垃圾堆使用,沒有任何人外出的時候願意路過這裏。

但是陳詩幾乎每天早上都會經過這裏前往學校,第一個原因是因為這裏是一條通往學校的鮮為人知的捷徑,第二個原因是在這裏她每天早上都需要處理一些東西。

陳詩在一座堆滿惡臭垃圾、兩側牆壁上生遍青苔和污垢、地面更流淌著成分不知名的昏黃液體的垃圾房前停下了腳步,垃圾房的頂端正蹲著一隻渾身上下長滿雜色斑點的花貓慵懶地蜷縮著身子舔著爪子,貓兒眯起豎瞳上下打量著陳詩。

陳詩擰著眉頭抽出純牛奶的吸管隨手丟如垃圾堆,她捏著那袋純牛奶對着垃圾房的垃圾當着那隻眼睛都直了的野貓的面將牛奶整袋全部一滴不剩地倒光。

她在學校組織的日常體檢里檢查出了「乳糖不耐受」,簡而言之,對於一切乳製品她只要一喝下肚,就會感到噁心嘔吐,牛奶里的鈣質和營養她更是幾乎完全無法吸收。但她的媽媽可不會管這麼多,母親每天早上只會雷打不動地塞給她一袋牛奶一塊炸雞蛋,原因只有一個。

「那個男人留下的規矩」。

把牛奶倒完,那隻貓兒也喵喵地跳下垃圾房的尖頂歡快地舔舐著流淌了滿地的牛奶,它可不會有乳糖不耐受,所以陳詩每次都會交給它處理,時間長了,這隻貓兒也一點都不怕她了,反而把她當朋友或者主人看。

陳詩正要轉身走開的時候,她眼角的餘光突然瞟到那滿地的粘稠牛奶里似乎有某隻小生物正在掙扎,野貓的舌頭很快就會舔向那個方向把那個小東西一起卷進舌頭吞進肚子裏。

看形狀,那似乎是一隻被她的牛奶潑了個正著的蝴蝶,對於蝴蝶的輕盈翅膀來說,牛奶的液滴實在是太過於沉重的東西了,它的翅膀被凝稠的牛奶粘在一起,沒有外人的幫助,它大概永遠不會再有張開翅膀的機會了。

陳詩也不管臟不髒了,更不會想為什麼這裏會出現一隻蝴蝶,她先抬腿一腳踢開那隻突然讓她心底生厭的野貓,野貓在地上打了個滾,對陳詩渾身炸起毛,它示威般色厲內荏尖叫幾聲便轉身落荒而逃,大概它永遠想不明白天天給它牛奶喝的老朋友怎麼就突然會給它這麼一腳。

陳詩蹲下身子,向那隻正在牛奶之中掙扎的小蟲伸出她不久之前才細心清洗過的雙手,她小心翼翼地從牛奶里揪起那隻正在牛奶和垃圾里痛苦地被折磨的小生物的翅膀,用隨身帶的餐巾紙輕輕擦乾了它的身體,然後她將那隻生物捧在手心,細細地打量……

她終於看清了那是什麼東西。

陳詩渾身上下的汗毛倒豎,她忍不住發出一聲驚呼,她向後連退幾步,身體一直靠在小巷冷硬潮濕的牆壁上,喉嚨里還發出幾聲乾嘔聲,而剛剛還在她手心正要翻轉身體的渺小生物下一刻已經脫手落在地上,它滿意地扇動着背部的翅膀,發出「啪嗒啪嗒」的清脆聲音。

它通體扁平,呈現深黑色,頭很小,腦袋上長著一對蠕動着的複眼,腦後還有一對絲狀的觸鬚上下揮動,它雖然身體的後部長著一對翅膀,但它大概永遠都飛不起來,除非是從高處向低處滑翔。

那只是一隻通體深黑的大蟑螂,鬼迷心竅的陳詩竟然都能把它看成一隻蝴蝶。

蟑螂飛快地鑽入垃圾房的縫隙里,稍縱即逝,而肚子裏天翻地覆的陳詩已經扶著牆在垃圾堆這股令人作嘔的氣味里把今天草草咽下的早餐全部吐了個一乾二淨。

那一天,耽擱了這麼多時間的陳詩當然毫無疑問地再一次遲到,她被王老師當着全班的面狠狠批判了一次,王老師唾沫橫飛地對她指手畫腳評頭論足,評價她是「無可救藥、活着還不如早點去死的廢物」。她覺得下面的同學之中並沒有任何人會對自己投以同情的眼神,他們的眼神大都淡漠而鄙夷,還有人在壓低了聲音交頭接耳地譏笑着自己,都在冷眼旁觀看自己的笑話。

同樣是在那一天裏,陳詩每節課間都跑進女廁所,她總共洗了二十三次手,擦了無數次洗手液和消毒劑,可是她覺得自己的手怎麼也洗不幹凈,她總覺得自己的左手手心,那隻噁心的蟲子體內那種腐爛的味道揮之不去,她甚至覺得那種可惡的味道,正在一點點、一絲絲地侵染進自己全身上下的每一處。

彷彿她的身體都在一同腐爛。(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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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逝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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