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往者不可諫(上)

第三十五章 往者不可諫(上)

那天夜裏,所有人因為一個長眠不醒的人而無法入眠。

第二日晨,蕭昭業去向御瑟請安,站在屏風后恭恭敬敬地揖了一禮,委婉地道出自己的打算。

話音落下,御瑟只淡淡地說了一句:「不過屍體耳,隨你。」

還有一句話,蕭昭業沒有說出來,將楊珉之送到西昌侯府,他將以蕭子修的身份入殮埋葬。

燎星、燎塵送了楊珉之最後一程,回來的時候還帶了一個消息——早朝散畢,蕭鸞卻遲遲未歸府。

蕭昭業擺了擺手讓他二人退下。他知道,真正的風雪已經來了。

建康城中各處的兵馬在東西兩處宮門前匯聚。東陽門、西明門大開,浩浩蕩蕩的軍隊長驅直入。這一次,蕭鸞不再用計,他要的是完完全全壓倒性的勝利——這一次,他也不需要用計。

蕭昭業泰然地端坐在隨王府的一隅房屋內,宮中的那撼天動地的金戈鐵馬彷彿在他眼前隱現。但這一次,他只能作壁上觀。

楊兄說的沒錯,與其讓那些血肉之軀去送死,不若讓蕭鸞輕輕鬆鬆地得了這個皇位。這或許是,他能為百姓,做的最後一點事。

昨日深夜,燎星已然入宮同昭文稟明了一切。

那註定是一個不眠之夜。蕭昭文坐在能看見窗外月光的矮榻上,神色肅穆地聽着燎星的話。窗外投進的銀白色光束映襯着他俊逸的面龐,他靜靜地聽完,朝着黑暗中的那個男子道了句,「一切聽憑皇兄安排。」

昭文的路,是擬好一紙禪位詔書,在金殿之中靜待着。他等來的,是一個偏遠之地的郡王之位,遠離朝政,遠離曾經的一切……

得知楊兄的死訊,阿奴雖是心神大亂,身上的傷卻是靠着靈藥漸漸地好轉了。不過,調配這葯的人,不在了。

他與子隆打好了招呼,往後的建康已經容不下他們,必須早作打算。但眼下王歆剛剛產子、阿奴大傷未愈,不宜跑路。雖然城中兇險,他們一行人唯有暫時留下。

少時,宮中便傳出消息,太后王寶明有詔,蕭昭文年幼多病、不明政事、難當重任,故廢其帝位,降封海陵王。輔政大臣蕭鸞即皇帝位。

以自己的名義先後廢黜兩子,不知母後會作何想。但至少如此,她在宮中的威儀可保,終是換得一世長安。

聽到這個消息,蕭昭業淡然一笑,站起身來——眼下,還有一樁為難的事。

「吳嬿兒?」女子半坐在床上,微微皺眉,似乎回想起了什麼不開心的事。

「正是……」

話一出口,蕭昭業便後悔同她攤了這張牌。背地裏解決這樁事便是了,何必說出來平白叫她傷神。這種逢事便同她商議的習慣真是害人不淺,這樁事豈是能說的?

罷了罷了,事已至此,唯有老實交代。可……這,如何交代……

蕭昭業清了清嗓子,一鼓作氣地說道:「昨日楊兄告訴我,我『身死』后,吳氏思慮成疾、重病不治。所以想着,有沒有甚麼辦法,畢竟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女子扁了扁嘴,有意避開了這消息的來源:「你是說,吳妹妹她聽說你『死』了,恨不能隨你去了?」

這話是沒錯,可聽着總有些彆扭……

「別亂說……怎麼就『吳妹妹』了?人家現在是馬夫人!」總算有了靈感,蕭昭業不遺餘力地扯開話題:「對了,馬澄已向蕭鸞投誠。此人圓滑世故、能屈能伸,有此舉倒不令人意外。只是若想醫治……」

怎麼說着說着又繞回來了。蕭昭業頗為氣惱地緘了口。

「我明白你的意思。」何婧英輕嘆了一口氣,「嬿兒放不下你,得了心病。只要讓她相信你還活着,一切便迎刃而解。只是馬澄已叛,你活着的消息不能教他知道了去,會有麻煩……」

「不錯不錯,正是如此!」見女子鎖著眉,他輕聲問道,「你可想到甚麼計策?」

何婧英將頭往後一樣,靠在床欄上,悶悶地嘟囔着什麼,若有所思的樣子。他將腦袋湊上前去,終於勉強聽到了些。

「你到底是對嬿兒有多好啊……這麼多年了,她還是對你念念不忘……」

「都想些甚麼……許是馬澄待她不好,她才念著往日王府中的富貴日子?這些都說不準的……」蕭昭業哭笑不得,事到如今也只能出賣馬澄了,「眼下要緊的是如何救人。你不是向來喜歡管這些閑事的嗎?」

「我……」女子一時語塞。被他說中了,她的確做不到拋開凡俗,只顧自己逍遙。吳嬿兒的病是非幫不可,但她吃味還不許嗎?

「如果只是派人傳信,說你還活着,她多半不會相信。想來馬澄那種無賴的個性,為了保嬿兒的命,一定沒少試過這種辦法。」何婧英搖搖頭,「況且萬一消息走漏,傳到了馬澄的耳朵里,就大事不妙了。」

「若以信物為媒呢?」

女子的眼風一掃,「嗯?你與她有信物?」

「想哪裏去了!」蕭昭業啞然失笑,「我是說,拿一兩個我貼身的物什為憑,如何?」

何婧英嗤之以鼻:「在她眼中,你早已死在皇宮之中,甚麼物什都被瓜分了去,哪還有甚麼可信之處?」

「那……」他頗有些為難。

「唯有去見她一面,讓她真真切切地看到你這個人——站在她眼前。」

話音落下,兩人都是默然良久。暗中潛進馬家要冒多大的風險,他們心知肚明。一旦被外人察覺端倪,教蕭鸞得知這枚眼中釘尚未拔除,不單他們難逃劫難,還會連累隨王府中一干不知情的奴僕。此事牽連甚廣,冒如此風險可值得?

須臾,男子乾咳了一聲,道:「我與子隆已在打點,預備儘早離開建康。待一切準備妥當,再說罷……」

何婧英點了點頭——臨行前若有合適的時機,去見吳嬿兒一面,哪怕有個萬一,在蕭鸞下令追捕之前逃離建康,也好過束手待斃。

「我的傷已好多了,歆兒呢?」女子忽地提高聲調,掀開蓋在腿上的毯子,就要下床。

「你怎麼說風就是雨啊……慢著點……」蕭昭業忙伸手去扶,「你下床走走是可以,但眼下王歆身邊定是有一群丫鬟嬤嬤侍候着,你如何去看她?」

她伸出一根食指在嘴唇前晃了晃,比出一個「噓」的手勢,壓低聲音說:「衡蘭就在隔壁屋,我偷偷去看一眼。都是些女子閨房裏的私話,你就別跟着了。」

「可是你一個人,能走嗎?」蕭昭業不無擔憂,「自昨夜過後,衡蘭一直呆在屋子裏沒出來過……她會讓你進門嗎?外邊天寒,你可別在門外候太久了……」

「所以才不要你跟着啊!」她神秘地眨了眨眼,「使點苦肉計,保准行!放心罷!」

男子會意,遂高聲說道,「算了算了,隨你罷!我先去跟子隆知會一聲,你在屋中等着我回來叫你,別亂跑!」

「知道——」

蕭昭業前腳出了門,她後腳便躡手躡腳地挪出了屋門,好巧不巧地一屁股摔在了隔壁的房門前,噝噝地抽着涼氣。不出所料,屋門登時被拉開,衡蘭那張焦急的蒼白小臉映入眼帘。

「小姐……你……」衡蘭趕忙小心翼翼地將女子攙進房中。

躲在暗處的蕭昭業鬆了一口氣——惟願她們主僕二人抱在一起痛哭一場。哭出來了,就好多了。

這會子靜下來了,他的腦子裏迴響起阿奴說的話——

「你到底是對嬿兒有多好啊……這麼多年了,她還是對你念念不忘……」

究竟是為什麼來着?

……

那是南郡王大婚的第三個年頭,皇族上下無不交口稱讚南郡王妃知書達理、嫻靜淑惠,南郡王夫婦舉案齊眉、琴瑟和鳴。美中不足的唯有一點,便是這成婚三年,王妃的肚子仍未有動靜。不過他們伉儷情深、來日方長,倒也沒什麼人說閑話。

那一日,蕭賾傳召,趙公公正領着南郡王往御書房而去,自偏階而上時,他無意中瞟見一個扎著黃色髮帶的小宮女躲在牆角哭哭啼啼的,身子抖得像篩糠似的。人在宮中,誰還沒點不順心不如意的事?他未曾留意,不過一個轉身,便將此事拋諸腦後。

北魏又有異動,皇爺爺的心情顯然不佳,他賠著小心,一一分析戰局,蕭賾卻還是悶悶不樂——畢竟鮮卑族人弓馬好戰,往往行事不合常理,叫人琢磨不透,的確頗為頭疼。

宮女進來添茶,蕭昭業的心思還留在方才談論的國事上,手指不由自主地在茶几上輕敲著。

手背上忽然傳來一陣火辣辣的劇痛,他猛地抽回手來,卻是宮女失手將熱茶潑在了他的手上。

他還不及發話,趙有德便著慌地上前來罵道:「該死的賤婢!還不快跪下!」

「奴婢該死!」

「王爺,您沒事吧?讓老奴瞧瞧……」趙公公滿意地看着小宮女嚇得跪在地上一動不敢動,扭過臉來急急地探問起他的傷勢——誰不知道皇上有多稀罕自己這個嫡長孫?這個丫頭可闖大禍了!

果不其然,蕭賾一拍桌案,面色陰沉得可怕:「大膽!來人……」

「皇爺爺……」他心下不忍,轉頭看去,見那抖抖索索地俯首跪在地上的小宮女髻上扎著黃色的髮帶,異常奪目,不是方才偷偷摸摸在牆角抽泣的丫頭,又是哪個?

那小宮女顯然是嚇得七魂丟了六魄,只知伏拜在地,連求饒的話都說不出。

蕭昭業淡淡一笑,說道:「我的手沒有甚麼大礙,宮女年紀輕不懂事也是有的。毛手毛腳的,別留她在御前侍候了……」

貶出御書房於這宮女而言的確是種懲戒,卻是最輕的一種。蕭昭業沒有替她求情,而是搶在聖意決斷之前,提出了自己的懲治之法。

蕭賾今日心緒煩亂,只想隨便打發了這宮女去。聽蕭昭業這麼一提,便隨口道:「也罷,貶去冷宮服侍罷!」

不過豆蔻之年的小姑娘,卻被貶去暗無天日的冷宮服侍。要知道,冷宮就是軟禁的牢籠,裏頭住的儘是些犯了錯的失寵嬪妃,有些還因為遭受巨大打擊而得了失心瘋……這樣的地方,少不更事的小姑娘進去了,只怕……

蕭昭業無奈地嘆了口氣——今日皇爺爺情緒煩悶,還是不要違拗他的心意好些,只能怪這丫頭不走運了……

手背上的燙傷還火燒火燎地疼著,他同情地往地上跪着的女子看去,卻見她抬起臉來,一雙杏眼中寫滿了驚恐。

他覺得那種眼神似曾相識,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究竟——是什麼地方?

「死丫頭!還不謝恩?」趙有德見這婢子嚇得丟了魂,忙叱責道。

他想起來了,這眼神,在什麼地方見過。

有一個女人,她雙眸澄澈得容不下任何雜質,彷彿單純得能教人一眼看穿心底,又震撼得彷彿在一瞬間直達你的心房。可是當她的眸中閃過一抹明亮的光彩之時,他卻沒有意識到,那種光彩曾代表着驚恐。

新婚之夜,她笑得天真爛漫,盈盈明眸。

城郊一游,她慌得手足無措,婆娑淚眼。

成婚三年,她過得悒悒不樂,愀然愁目。

原來,她眼中曾閃過的那道光是驚恐之色,只是她掩飾得很好,不似眼前的這個小宮女,喜怒哀樂都寫在了臉上。

她在懼怕什麼,怕朝堂波譎?怕前路坎坷?還是,怕我?

驀然一笑——他忽然想看看,府中那位賢德的夫人若是有了個妹妹,不知還會不會是那樣一副安之若素的模樣……

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何要這般置氣,像個被搶了玩物的孩子。

「皇爺爺——」他緩緩站起,施施然拱手言道,「不若,將她賜給孫兒?」

……

這之後呢?蕭昭業努力地回想着。後來自己將吳氏帶回了王府,給了個側妃之位。阿奴並未多言,當時直把自己氣得牙痒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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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簫吟堇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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