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可殺可留

第六章 可殺可留

從嬴政離開的那天起青鸞就在算著日子。該回來了,就該回來了吧。

其實日子對已然是一個少年的景臻來說並無任何差別,他還是過著以前那般恬靜的生活,只是越來越喜歡坐在窗前,一副出神的樣子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青鸞,我能問你一些事嗎?」

正做著針線的女子有些驚訝,愣了半天才回說:「公子要問什麼?」

「能不能,」少年有些猶豫的皺起了眉頭,隔了好久才說:「能不能告訴我一些……大王以前的事?」

「您是說,大——王?」女子放下了手頭的活計,想著都快過了三年,這還是這人第一次提到嬴政,青鸞甚至都以為他都已經把嬴政忘了。

「公子是說在您出生以前,還是更早的時候呢?」

「我想,從大王出生的時候聽起。」他說著撫了撫藏在衣袖中的那塊玉璜,閃爍的眼神中透著些心虛。

「奴婢是在大王回秦國以後才在他身邊服侍的,之前的事也只是聽說。」

「嗯。」

她說:「大王出生的時候先王還在趙國做人質,那時昭襄王(嬴政的曾祖父)讓白起率軍攻趙,一夜之間就在長平坑殺了四十餘萬趙軍。」

「四十餘萬……」

「是的,就連趙國的都城邯鄲也差點被攻下了,趙王本想殺掉人質泄憤,是呂侯爺拿錢疏通才買得先王一條人命帶他匆匆逃回了秦國。」

少年有些明白了,語氣中略帶惆悵的問:「那大王,是被丟在了趙國?」

「是的,那時候大王還不足兩歲,夫人只能捨命帶著他逃出邯鄲。後來趙王一直派兵追殺,大王也一直躲躲藏藏的過著流亡的日子。雖然大王從來也不提起,但那七年裡必然是很苦的,就是身上那些傷痕也把奴婢嚇了一跳。」女子說得有些動情,不覺間就想起了當時初見的情形,「那個時候奴婢想著,一個才九歲的孩子怎麼能承受那麼多?後來先王即位,大王便做了世子,整天的課程都被排得滿滿的,漸漸也成了一副風華少年的樣子。」

「公子,你怎麼了?」

雖然前面的人低著頭,但青鸞還是看見了他緩緩流下的眼淚。

後悔,是後悔了嗎?這兩個字眼在心底里越刻越深。儘管這幾年自己努力的去適應,努力想遺忘,可那些記憶卻並沒有模糊一點。彷彿在自己的生命中,只存在過嬴政那一個人。如果要把他忘掉,不就是先要忘掉自己嗎?

「我錯了,是嗎?連上天也知道,是我錯了。」

他是那樣一個高高在上的秦王,而自己,卻只把他當成了嬴政。

「公子?」青鸞的眼中似乎湧出了眼淚。

少年伸手描了描自己的眼睛,語氣甚是平靜的說:「我那日說不要再見到他。想不到是真的……再也不會相見了。他是那麼的生氣,他大概永遠不會原諒我了,永遠……永遠也不會再來了吧。」

「沒有!大王從來都沒有生您的氣。」青鸞激動的握住他的手,聲音有些哽咽:「公子都感覺不到嗎?這幾年大王他一直都在您身邊啊!大王他,一直都在等您……一直都在……」

但是那人搖搖頭,無奈的笑了笑說:「不會的,青鸞你不用騙我。」

「奴婢沒有,我說的都是真的!」

少年抬起頭,說得有些猶豫:「那,你是說……他現在就在這裡嗎?」

「前日大王去雍城接太后了,不久就會回來。到時候,請您一定要自己跟大王說明!」

「說明?」

「就像您跟奴婢說的,大王他會明白的!」

他點點頭,沒有過多表情的臉上卻有種異常的堅決,「嗯,我會的,不管他會怎麼想,我一定會的。」

青鸞高興的笑出了聲,只道這樣的日子,終於能結束了。

五天,十天,十五天……嬴政還是沒有回來,內心焦急的青鸞只好故作鎮定的陪他等著。

「或許是被什麼耽擱了,您不要擔心。」

「嗯。」那人點點頭,臉上的情緒也看不出悲喜。

這個四月都要過去的時候,嬴政回到了咸陽宮。然而他沒有來,他怎麼可能不來?青鸞的心中一片愕然,已經過了半個月,她依然不見嬴政的身影,難道真是太忙?

「公子,大王他政務纏身,不如讓奴婢先去看看?」

「沒關係。」他搖搖頭,笑著起身說:「我自己去找大王。」

「公子?」

青鸞見少年不再說話,便扶起了他的手腕往正殿走去。

然而今日的咸陽宮裡卻有著一絲不尋常,女子邊看邊想的也說不出來到底哪裡奇怪。直到走近了嬴政平日處理政務的大殿,她才看出些苗頭的停下了步子,怎麼不見有侍衛守在門外?

「您先等等,待奴婢去通報看看大王是否在此。」

「嗯。」

示意身後跟著的兩個宮女好好伺候著,青鸞便自己往台階上走去了。停在門口剛想出聲,她便突然被人從身後捂住了嘴巴的往後面拖去,直到走了老遠那人才鬆了把勁的讓自己掙脫出身來。

「幹什麼啊!你……」轉身一看,才知是蒙家的二公子蒙恬。說起來蒙家和父親是世交,自己和這人在兒時倒有些交情,後來進宮了就再沒見過。這人從小騎射俱佳又是出身將門,想必嬴政是想留在身邊好好栽培的。

蒙恬眉眼間滿是傲氣,拍了拍女子的肩說:「這麼多年不見,青鸞姐姐出落倒是越來越水靈了,怎麼也沒想過出宮嫁人嗎?」

「請您放尊重些!」她有些不耐煩的打開肩頭的手,只道:「大王可在殿中?青鸞有事求見。」

「你急個什麼,好不容易古人相見,就不能寒暄幾句嗎?」

想著她的語氣也軟了幾分,說:「今日脫不開身,請見諒。」

「前面已經死了二十七個,如果你想湊齊了天上的二十八星宿就只管上去。」

「發生了什麼事?」

蒙恬滿意的看她停下來,說:「你還不知道呢?還不是因為太后,又出大事了。」

「太后?」

「棫陽宮裡監禁的是太后,誰能想到居然還有個呂不韋呢?」

「什……什麼,你是說太后和呂侯爺?」

蒙恬清清嗓子,貼在她耳邊說:「那天大王一個人在棫陽宮裡跟那兩個人呆了大半天,我夜裡偷偷靠近了一會兒,好像聽見大王在裡面大哭大鬧的,差點把我嚇了個半死呢。」

「那現在呢?」

蒙恬想了想,覺得還是不該提那些流言蜚語,只說:「前幾天大王給呂侯爺發了封書信,那呂不韋看后就服毒自盡了,別看這宮裡是只死了二十七個,可近來宮外被滅族的就有千百人呢。就是太后……雖然接回來養在咸陽宮,聽說也是病重快不行了。所以你就是再急,難道還嫌自已活得太長非要現在跑去找死?」

「這到底是怎麼了?」青鸞低頭,正想著卻見本該在一邊等著的人已經走近了殿門,她驚呼了一聲『不行』就跑了上去。

大殿里滿目狼藉,卷卷書冊都被挑斷了穿繩的散落了一地,架子和銅燭台不堪的反倒在一處,紅色的蠟淚滴落在木質地板上凝成了好大一片。

坐在中央的人鬢髮散亂,衣飾也甚不齊整,這一幅被剝去神魂的皮囊卻一點也不像嬴政。他木訥的雙眼裡爬滿了血絲,臉色一片灰白,只在雙頰處還透著宿醉后的余紅,他癱倒在前面的桌案上,顯然幾日的不眠不休已經透支了這人的最後一絲氣力。

「大王,你能見見我嗎?我知道,你在裡面。」

剛剛想要再下殺令的嬴政猛然抬頭,這個聲音?是景臻,他居然想要見自己?然而張張嘴,他什麼話也沒說出來。

「我錯了,我知道是我錯了!我不該說出那樣的話,不該說不要再見的!更不該等這三年,不該就那樣等著大王您回來。」

「等我?原來你一直……」淚水從嬴政的眼中滑落下來,可笑自己的愚蠢怯懦。

但是為什麼,為什麼偏偏要在這個時候!他搖搖頭,卻怎麼也站不起身來,不能開口回應。

「我不敢求大王原諒,可是大王,我只是想讓您知道……我後悔了,其實從那晚以後,我一直都在後悔!就算連我自己都不想承認,但是……」

不要再說了!

「我想你,大王,我真的一直都很想你。」

嬴政即將崩潰的用雙手捂住了耳朵,可景臻的聲音一點也沒有減弱,反而更加清晰的一次次在他的腦中蔓延。他不能走下去,不能再和那人見面了,不能不能不能!自私的想法佔據了他的腦海,嬴政只是呆坐在原地。

為什麼是現在?現在,一切都晚了。

「大王現在忙的話,沒關係。我在這裡等大王,我會等你的,政哥哥……」

都不要再說了!

一把掀翻了桌案,終於走下台階本欲去開門的嬴政卻停住了,沉默了良久以後,他轉過身去走進了內殿。

天漸漸的亮了,然後是第二天。

蒙恬很不理解的癟了癟嘴,開口說:「再跪下去有什麼用,要是大王想見早就出來了。」

青鸞不留情的瞪了蒙恬一眼,依然不語的跪著,而前面的人似乎有些支撐不住,身子往前一傾的用雙手撐住了地面。

「公子!」女子趕忙扶住了他,耐心勸道:「我們先回去吧,以後還有機會。」

那人倔強的搖搖頭,有些無力的說:「青鸞你先回去。」

「我怎麼能扔下你不管呢!我真是不明白。」她有些氣憤的別過臉,平靜了一點后才說:「沒關係,奴婢平日里都跪著習慣了,不如您先靠著奴婢的肩休息一會兒。」

「青鸞……」

蒙恬嫌惡的皺起了眉頭,這時什麼東西忽然打在他臉上,下雨了?蒙恬又望了望身邊的兩人,轉身消失在一片如煙的雨幕中。

「你?」看著遞到眼前的一把雨傘,青鸞有些驚訝。

而蒙恬還是那副高傲不屑的樣子,說:「拿著吧!」

「謝謝。」

「謝什麼謝,又不是白給你的。」

女子接過雨傘,撐開了為身邊的少年擋在了頭頂,而自己卻淋了個通透。蒙恬看著張張嘴本想說什麼,最終還是一轉身,一個人走遠了。

夜風越來越冷,雨勢變小了不少但還是連綿不絕的下著。

「公子……」女子實在撐不下去,舉傘的手晃了晃:「公子,先回去吧。」

身邊的少年沒有回應,她咬咬牙又說了些什麼,可還是聽不到任何回答。

青鸞立感不對的放下了雨傘,「您聽得到奴婢說話嗎?」

那人的意識已經不清,聽到聲音的他也只是固執的搖了搖頭。

青鸞不再顧慮,使勁拍著前面緊閉的殿門大聲喊道:「大王您真的聽不見嗎?求您出來看看,求您開門,您是怎麼了?怎麼突然就變了,大王大王!這究竟是為什麼?」

肩頭忽然一重,身邊還不滿十二歲的人已然暈倒在自己肩頭。

「公子,公子!」

女子的聲音在黑夜中消泯,都結束了。

曾經那樣的日子,再也不會有了。

為什麼——

這是青鸞那晚的最後一句話,之後嬴政便沒再聽到關於他們的任何消息,是不想知道還是不敢知道呢?

罷了,嬴政推開大門,殿中只有幾點微弱的燭光。

「為什麼?」他邊走邊呢喃,「我也很想問,為什麼上天要這樣捉弄我。為什麼……可是該找誰,我又該找誰去問呢!」

這聲音微不可聞,一抬頭嬴政看見了床榻上躺著的女人。

她就要死了,趙姬——自己的母親,這個他最不願意見到的人。

大殿中響起了斷續的笑聲,不過才幾年,這個女人就已經蒼老至此了。

「呂不韋死了,是我逼死他的。」

「我知道……他死了也該死,所有知情的人都死了……現在,也該輪到我了……嬴政,我的政兒,秦國的大王。」

他坐在榻邊喚了句『母親』,而女人的臉上是一臉嘲諷。

「有誰會想到,一個號令秦國上下立志掃滅六國的大王……竟不是秦國的後裔!」女人竭力撐起了身來,直視著嬴政的雙眼說:「殺了他,殺了我們……滅了我們的三族!也只有這樣……你才能做個真正的秦王,才能讓天下相信你是秦王!兒子,是不會殺害自己父親的……你不是他兒子,你不是……」

嬴政避開了那眼神,臉上只有一派靜默。

「哈……哈哈……但是,這世上還有一個人,趙姬拽住了他的手腕,那力氣竟然讓嬴政一時掙脫不開,「嬴景臻!這個唯一的秦王後裔……只有殺了他,你的天下才會真正的安穩。」

他的瞳孔瞬間放大的別過頭去,對上了女人那充滿了憎恨的眼神。

「殺了他……政兒,就像對待我們一樣……殺了他!這個王位本就該是他的,你明不明白?」

「我……不能!我不能……」

趙姬的指甲深深地陷進了他的皮肉中,冗長的凝視之下,彷彿她的整個身體都在顫抖。女人好像哭了,她流著眼淚對著眼前的人說:「可憐啊!哈……哈哈哈……可憐你做了多少年秦王!我真是後悔生下了你。」

「母親?」

「你——會有報應的,大王!哈哈……嬴政……你這個雜種會有報應的……哈,哈哈哈哈!」

笑聲戛然而止,女人的手鬆開了。

他閉著眼睛深吸了口氣,也不再多留的站起身來。

鐘聲響起,天就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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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染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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