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作別卧岫

第二十二章 作別卧岫

王翦帶領的秦軍即將攻破邯鄲城,還不到一年的時間。那個曾經讓自己飽受屈辱和苦難的趙國,就要不存在了。

嬴政坐在王座上,心中是一陣莫名的空虛。這個昔日最強大的對手,終於也快倒下。然而除掉趙國以後呢?接下來——就是魏國,燕國,還是齊國楚國?緊繃的神經和生活突然有了放鬆,他一時不適應的居然覺得滿心都是無聊。嬴政仔細想想,其實在這個世界里,已經沒什麼東西值得自己去關心了。

「陛下。」

「什麼事?」

李斯拜得恭恭敬敬:「是夜重璃大人到了。」

「讓她進來。」這是前不久才到秦國的人物,嬴政本以為這女人只是個裝神弄鬼的江湖術士,但在攻趙的過程中,她的確起到了些作用。但這人總是在自己面前言說他們陰陽家的術法玄妙,甚至可以改天換命,窺得天機,還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嬴政嘲諷的想著。反正日子無聊,不如就找個機會試試你。

望著下面的女子,嬴政笑得有幾分不屑的開口:「改天換命什麼的,寡人現在還用不著。不過孤聽聞,你們這些陰陽術士都是會推算命格的,不知你可通曉?」

「陛下報上姓名和生辰,重璃姑且一試。」

姓名和生辰?嬴政在腦中想了想,他其實就清楚幾個人的生辰,但是說扶蘇的話豈不是太容易被這人矇混過去?脫口之際,嬴政卻說出了青鸞的名字。他倒要看看,這位舌燦蓮花的女子準備怎麼詭辯。

「陛下為何讓重璃推算死人命數?」

「你說,死人?」

女子紫唇輕啟:「這青鸞原是陛下的貼身侍婢,但早在近六年前就死了。如今這屍身,似乎就在趙國,不是嗎?」

青鸞身份極其普通,是個早就被人們遺忘的人,然而她卻連時間也說得再巧不過。難道……這世上真有如此神奇的術法?心下有幾分激動的嬴政抓緊了桌角,再開口,他的聲音居然有些顫抖:「好,那你再幫我算一個人。不過此事……你不能泄露半句!」

「重璃明白,陛下請講。」

「景臻……前朝的公子,寡人最小的弟弟,」嬴政顯然已有些不能自持:「贏景臻。」

聽罷生辰的女子抬起頭,那一雙蒙在薄紗后的眼睛叫人猜不透。女子手指靈動推演,不過須臾,她的唇角便勾起了一抹淺笑:「再過不久,陛下便可與之重逢。」

重逢!嬴政有些不敢相信的問道:「你是在跟寡人開玩笑嗎?」

女子搖搖頭,自信的說:「邯鄲城破之日,還請陛下親往巡查。若夜重璃所言有誤,甘願接受陛下的任何懲罰。」

「邯鄲城破之日……」知曉夜重璃語中深意的嬴政已站起身來,他揮揮手:「你先下去吧。」

「夜重璃告退。」

大殿中又恢復了只剩他孤身一人的平靜。

「景臻……」嬴政再也掩不住內心的波瀾,「難道……你一直都還活著?」

似乎又找回了自身存在的意義,嬴政的臉上緩緩淌下淚來。多少年過去了,就算是在得知那人噩耗的一霎,他也不曾留下過半滴眼淚。

若是你還活著,若是你真的還存在於這世間?那麼,不論你身在何處,更無論你已經變成什麼模樣!我都會找到你,我都會在第一時間認出你。

分離是一件需要習慣的事。

儘管將近四年沒見過家人,但是張良覺得當年自己離開新鄭的時候,還遠不如此刻心痛。

二師兄要走了,蕭默珩換上了一身便裝,他正站在庄前和洛銘說著什麼,而張良獨自靠在門框上,淡然的表情中透不出多少情愫。洛銘並沒有多作交代,不過一盞茶的時間就開始轉身往回走。跨過門檻的時候,他忽然回頭望了張良一眼說:「子房,別再任性了。」

「師兄,我……」張良有些心虛,本來他打算又哭又鬧,大不了跳海上吊也要求蕭默珩帶上自己的,但顯然洛銘已經看破了這些伎倆。料到成功率為零的張良一咧嘴:「難道大師兄你放心讓二師兄一個人去?要是被別家師兄弟什麼的再拐到什麼庄什麼園子的怎麼么辦?」

「那也是師弟自己的決定。」

張良有些驚訝,他沒想到洛銘就這麼瀟洒利索的走了。

「二師兄……」

「以後沒有我幫你收拾爛攤子,子房可要自己小心大師兄了了。」蕭默珩的聲音里滿是笑意,這樣一如往常的態度倒是讓張良有些生氣。

「這個子房自有辦法,不用師兄擔心!

「嗯,那我走了,子房要好好照顧自己。」

蕭默珩轉身之際,張良忍不住開口:「師兄,那你一定要經常寫信回來!」

「我知道。」

「還有以後,不要再輕易相信別人的話了。」

蕭默珩無奈的笑了笑,點頭。

「還了,你……你一定要快點回來!」

「嗯。」

張良拉住了他的手,而後十指相扣:「不如師兄與我以一年為期。」

「一年?」

少年點點頭:「師兄在外遊學,若是一年以後仍未回來,那時子房必定去找你。」

蕭默珩的心頭顫了顫,一年?自己應該答應嗎?若是那時候……張良手指的力道又收緊了些,這人灼熱而堅定的目光讓蕭默珩不忍拒絕的點點頭道:「嗯,我們就以一年為期。」

"師兄,我會等著你回來的!"

這是蕭默珩第一次感到這種異樣的思念,那是一種不同的——僅僅是別人對自己的思念。雖然感覺到很溫暖但是又……格外的沉重,無奈他這一次必須執著到底。

聽說秦王要親自去趙國犒賞三軍,聽說秦王要在邯鄲城大興祭祀誅殺趙國王族,嬴政會到邯鄲去,蕭默珩想著如果還能見上一面呢,也許這次的趙國,這就是自己唯一的機會。

寧靜依舊的即墨城在身後遠去,望著眼前變得不同的風景,蕭默珩的心裡也越來越緊張。

那個人是一國的君主,秦軍必然是守衛森嚴,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機會安然的越過重重防線。要是僥倖得見,自己又該說什麼呢?是該問他為什麼當年要趕盡殺絕嗎?或許到了那時,自己什麼也不會說。因為……就算嬴政就站在眼前,蕭默珩也認不出來吧。不可否認,自從那次在大鄭宮失明后十一年過去了,而嬴政的模樣,他也當真記不真切了。

他已經越過趙國邊境,越來越接近邯鄲了,然而蕭默珩原本是不安的心卻在一點一點變冷。他一路上看見那些被吊在房樑上絞死的,被推入水井中溺死的,還有被綁在門柱上釘死的人們……沿途路過的村莊,居然沒留下一個活口。

這些畫面深深的刻進了蕭默珩腦海里,最難以置信的是——那些死去的人,竟然無一例外都是毫無反抗能力的老人或婦孺。連城池也被焚毀了,空氣中都瀰漫著血肉被燒焦后的味道。千萬人死後被砍下了頭顱,拋入城下的屍體竟生生堵住了一條寬深的護城河。

那人怎麼可以無情至此,他怎麼可以殘暴至此,嬴政怎麼可能會是這副模樣!蒼生何辜,寧害其命!蕭默珩心中的那最後一點點堅持也在轟然崩塌。

雨水落下之際,那一群群圍聚在屍體周圍的烏鴉突然一起嘶鳴著四散開來。如同是受到了某種蠱惑,蕭默珩的眼睛終於睜開了一絲。他戒備的抬起頭,這是一種不見任何情緒的孤絕眼神,初看下像極了一具只剩下仇欲的死屍。

「有意思,居然還有活的?」埋伏在草叢中的西垣做了個手勢,跟在身後的士兵也不動聲色的慢慢往前靠近。對趙國絕不手下留情,這就是嬴政的命令。然而他很驚訝,以自己的能力,清掃幾輪下來居然還有漏網之魚。

「這人是?」西垣不禁心下一嘆,幾年不見,這人如今的樣子真讓他有些認不出來了。

「小離!等——」來不及阻擋,他身後的第一隊士兵就迅速圍了上去。

「怎麼不等我的命令?」

陸離斜了他一眼,語聲冰冷:「你不要跑神。」

西垣無話可說,只好同他一起趴在草叢中,繼續看著前面的動靜。

因為這次巡防並沒有配備弓弩手,上來的十個秦軍只好的圍著蕭默珩繞成了一個圈。他們個個手持胡戈,看蕭默珩並無武器,也都慢慢的往中間收攏的移著步子。

蕭默珩不動聲色的打量著正在逼近的秦軍,少年不語不動,而右手手指像是在袖中綰著什麼。

「大家上——」挑頭的中年男人執戈往前一衝,身邊的人都隨後跟進。

「什麼!」男人瞳孔一縮,鋒利的戈援處居然被憑空定住了。

西垣嘴角微揚:「有時候,琴弦的確比刀刃來得鋒利。」

握緊了繞在戈援的琴弦,蕭默珩一個翻身下腰的借著戈尾,那長戈瞬間往後一衝的正中男人的前胸。這樣迅捷的位置變換,不禁讓收攏過來的秦軍都刺了個空,蕭默珩還趁勢一把抽了那男人腰間的佩劍,他足尖輕舞,旋罷一周再起身之際,周圍的十個秦軍立即雙雙跪倒在地的呼起痛來。鮮血從順著劍刃不斷滑落,剛才的旋身劍舞,劍鋒正巧的掃過他們未有鎧甲庇護的膝蓋處。這十人髕骨下方的韌帶都被一一挑斷,從此雙足皆廢,想來是餘生都不能再上戰場了。

「真是讓人意想不到,這傢伙居然深藏不露啊。」

身邊的陸離按住了正欲起身的西垣,自己起身往前便是直中心臟的凌厲一劍。

來不及應對的蕭默珩閃身一避,劍鋒又頓時往上的對準了脖頸。二人擦肩之後都旋身站定,整個動作都不過眨眼之間。

陸離持劍而立,雙眼微挑的注視著從蕭默珩右臉緩緩流下的一抹鮮血。明艷的紅色一路流到了少年的嘴角,這股罕有的妖嬈和邪魅在陸離看來卻是格外的刺眼。

六年以來,陸離第一次失手了。

似乎也認出眼前之人,陸離不禁冷冷開口:「你不該來這裡。」

蕭默珩滿不在乎的笑了笑,被琴弦纏繞的左手開始灼燒著疼痛起來,這本是離開之前洛銘所贈,情急之下竟用作了殺戮之事。這次的對手很強,蕭默珩心下很明白,身後還埋伏著一個隊的秦軍。今日想要脫身,註定是一場惡戰。

陸離劍鋒初動,交手之際,這人堪比魍魎修羅的眼神讓蕭默珩心下一凜。秦國的軍隊中居然有這樣的少年,難怪能做出那樣的不見半點人性之事。頓時他心中恨意被激起,劍勢也愈見凌厲的不給對手一絲退路。雖然比不上洛銘,但這用劍的功夫他也是算屬上乘的。

「不好!小離……」西垣立即彈出一顆石子打偏了蕭默珩的劍路,陸離回神之際,那人手中的長劍正巧從眼前擦過。西垣再等不下去的喊道:「你們記住,這個一定要留活口!」他一個手勢之下,身後三個什的秦軍也立馬隨西垣逼近。

糟了!心下一急的蕭默珩劍下失了準頭,一個刺空的就被對方搶了先手,陸離抓住機會,轉身就對準了他的右肩。

『嗖嗖嗖』三支箭矢襲來,陸離趕緊屈身躲避,然而躲過前面兩支的他一回頭,第三利箭正巧超他的前額飛來,已經來不及了!

「幸好……」西垣呼的鬆了一口氣,再晚一分,他手中握著的箭矢就要插入陸離的眼球中。

「嗯?」

聽得陸離一陣驚愕,西垣轉身,本該站在自己身前的少年已經不見了。罷了,西垣搖搖頭,以他們儒家的輕功,有自己救人這會兒子時間足夠飛身逃走了。但在這邯鄲城郊,他又能逃多遠呢?

「隊率,火……著火啦!」

身後的幾十個士兵手慌腳亂的往自己這邊跑,定神一看,他們身後已經枯黃的荒草已經被點燃了好大一片。無奈在這樣一馬平川的平原上晚風勢強,那火舌被疾風催促,一時間鋪開的速度居然要比往日快上幾倍。

「笨蛋!逆風跑,穿過火幕往這邊。」西垣和小離二人自是安然無恙的飛身到了逆風處,可那些手忙腳亂的兵士見了身後的大火,都嚇得紛紛抱頭的往前跑去。

「真是……愚不可及……」西垣的聲音里有些惋惜。

「走吧,他們活不下來了。」

西垣不再多想的牽起那人的手,問:「無緣無故損失了四個人,雖然也沒什麼,但我還是得想想要怎麼向王翦那老頭交代呢?他可是有點固執啊。唉,真是的,本來挑他們來是幫我們抓個蛐蛐兒玩的,結果蛐蛐兒還一個沒抓到就都死了!」

「王翦那裡,交給蒙將軍就好。」

西垣贊同的一笑,感嘆著現在這人耍無賴的本是居然比自己還好了。

「不過,剛才的一箭三矢,到底是誰在附近?」

陸離聞言皺起了眉頭。

西垣繼續說:「這力道有些不足,可以斷定,發箭的是個女人。」

穿過城門之際,二人相視的點點頭,心中已經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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