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第 162 章

162.第 162 章

「哈哈哈,好啊,好啊,就說我閨女是個有大前程的,嘖嘖嘖,咳咳,看看,這一身行頭得有二兩銀子罷?」李老漢站起身,眼巴巴瞅著那一身衣裳,伸出兩個髒兮兮的手指頭比劃著。

春巧冷笑一聲,她是知道姨娘被親爹賣的事的,要是災年吃不上飯賣兒賣女的爹娘不少,可今兒一看,這甚麼玩意啊,呲著大黃牙在那舔臉樂,要臉不要了!俯視著這沒見過銀子的土包子,她不屑地哼哼「二兩銀子?哼,我家姨娘的一塊手帕子都不止二兩呢!」

綠鶯橫了她一眼,抬腳往裡走,往主位上坐去。李老漢見了,也坐回去,嬉笑著說道:「哎呀,一直聽說閨女你受寵,是大官家的寵妾,爹今兒一看,咳咳,果然名不虛傳啊哈哈。」他身子骨已經很弱了,說兩句就伴著幾聲咳嗽。綠鶯記得離開大同時,家中雖貧窮,他的身子也算壯實,沒想到如今卻成了皮包骨頭,顯然日子過得極是不好。她也大約猜得出來,他的來意應該是打量著投奔她,可也得問問她願不願意啊。

「行了,別給我扣高帽了,說罷,你找我甚麼事?你又怎麼會來汴京的?」

李老漢這才收起笑模樣,頗有幾分悵然地交代了起來。

兒子病總是不好,他賭了一把賺了幾筆大的,大同本地治不好,先後去了南方尋醫問葯,可惜並沒改善。好不容易蓋起的房子無緣無故失了火,被燒了個精光,錢沒了、房子沒了,老婆跟人跑了,留下個病歪歪的兒子。後來實在受不住鄰裡間的指指點點,他帶著兒子一路乞討來了汴京,打算在京城尋覓尋覓神醫,忽然想到當年買走綠鶯的劉家,便登門上去,之後自然打聽到馮府,今兒這不就來了。

一路上怎麼在狗嘴裡爭食,跟乞丐搶包子,將他爺倆形容的多麼多麼慘,妄圖勾起綠鶯的同情。綠鶯可沒覺得他哪裡可憐,用她的賣身銀子於賭桌上發了小財,吃好喝好蓋大房子,怎麼沒見來尋她回去享福?她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親爹:「這年月媳婦受不住跑了的遍地都是,怎麼就偏笑話你呢?」

李老漢頭上冒汗,用破袖筒擦著黑黝黝的腦門,支支吾吾地說不上來。末了才急火火地道:「閨女啊,他怎麼說也算你弟弟,你就伸把手幫幫爹唄。反正你如今手頭也闊綽,就當還了我的養育之恩,啊?五十兩,不不不,」他又顫顫巍巍伸出幾根枯瘦的手指頭,「一百兩罷,你放心,爹以後再不會來麻煩你。」

他不時又咳嗽幾聲,臉色灰白,貌似一路上風餐露宿,是受了風寒。綠鶯冷眼打量,忽然就來了氣,瞪著他:「一個野種,也值當你這麼拼死拼活?原來被蒙在鼓裡就算了,既然知道了,怎麼還對他這麼好呢?」

這聲質問像利箭一樣扎在李老漢的臉上,頓時又熱又辣,腦袋一矮,畏畏縮縮直往領子里鑽,到這時他才表露出一點真情,人也萎靡成一團。他眼裡帶著心疼和苦澀,嘴角也勾出幾分無奈來:「到底是從小養到大的,哪能說不管就不管,他朝我叫了這麼多年爹......」

綠鶯獃獃地望著他,有些恍惚,她真的很想問一句:那我呢?

她一直搞不懂,這是一個多麼奇怪的人啊,天生就愛胳膊肘子往外拐、專門欺負自己人,他是傻的么?還是根本長的就是狗的心狼的肺?面對這樣的人,實在是無奈,她還能說甚麼,還值得說甚麼呢?

「我沒銀子可給你,吃的穿的戴的都不是我自己的,這些都有數,少了哪個馮家都知道,你還是走罷,我無能為力。」綠鶯漠然地看著他。

「甚麼!」李老漢騰一下從椅子上竄起身,一雙枯槁的羅圈腿死死撐住病弱的殘軀,神情卻狠厲尖銳,睜大的眼珠里全是紅絲,一手遙指著她,嘶啞著嗓子怒吼:「你個不孝女,你個白眼狼,你個小畜生的,還反了你了!沒錢?忽悠誰呢你,老子信你才有鬼!」

綠鶯禁不住氣地渾身發抖,她羞憤地瞪著他,視線漸漸開始模糊。

「姨娘——」豆兒忽然一陣風似的跑進門,躲在她身後,露出一隻眼睛好奇又懼怕地打量李老漢,然後拽了拽她的衣裳,仰頭怯聲開口:「姨娘,他是誰啊,為甚麼對你這麼凶啊?你是要哭了么?」

「一個過路的老伯,進來討碗水喝。」綠鶯勉強朝她笑了下,將她往外趕,「你乖,回玲瓏院玩去。」

豆兒杵著不願走,她是來為姨娘撐腰的,不想姨娘跟這個兇巴巴的臟老頭子待在一處。李老漢不悅地瞥了綠鶯一眼,笑了笑,熱情地虛張開臂膀:「嘿嘿嘿,這個想必就是我那小外孫了罷,好好好,多俊啊,一看就是聰明伶俐的孩子。」邊說著還邊招手:「來,過來啊,離近了讓外祖看看吶。」他滿眼熱切地盯著豆兒脖上那條金鎖,暗自琢磨是純金還是包金,值多少銀子,夠不夠給兒子治病和未來家用。

不理他,豆兒扯著綠鶯的手就往外頭拽,她對這衣衫襤褸一口大黃牙的老頭子印象壞透了:「姨娘,走啊,回屋,不在這待。」

綠鶯順著女兒拉著的力道往外走,走到屋子中間時停了下來,側過頭,一臉僵硬地看著他:「你走罷,生養之恩早在賣我的那一日就還盡了,我不欠你甚麼。」

李老漢立馬掐腰,獰笑著掰著手指頭:「嘿呦,我養了你十四年,你說還盡就還盡了?我倒要和你好好掰扯掰扯,二兩銀子賣的你,吃喝穿戴十幾年,這些二兩銀子哪夠?」

「你還有臉提從前?」綠鶯深喘一口氣,她覺得心上像放了個秤砣,又沉又難受:「我娘的嫁妝都讓你和那女人賣了,連一分一厘都沒給我留,這些都不算么?」往事不堪回首,娘,女兒沒用,你的遺物我一樣都沒有保住。

李老漢一蹦二尺高,氣地直吼:「那幾本破書,統共都沒賣上幾個銅板,你當那是鑲金邊的書啊。」

再也受不了了,綠鶯忽然忍不住紅著眼圈尖叫起來:「那些可都是孤本!我娘病成那樣都捨不得賣,卻讓你們給糟蹋了,真是兩個蠢貨!」她不由喝罵,越看這人越厭惡,深覺他連坨屎都不如。

她脾氣一上來,李老漢便滅了火,他自來是欺軟怕硬的性子。

「我跟你弟弟現在住榆樹衚衕最裡頭那個門,你抓緊給我湊銀子,實在不行賣兩件首飾,我就不信人家馮大官大家大業的還能去盯著數少了哪樣?」他大約是懶得和她掰扯了,直接退了一步,末了還加了期限:「給你五天時間,最長不能超過八天,否則我還來找你。」

哈,綠鶯真是氣笑了,他以為他是誰,「你以為你想來就能進門?要錢沒有,再不走信不信我報官?」

許是知道從她這裡要不來錢,再一想到時間不多,更怕這小畜生真讓他蹲大獄,李老漢忽然積蓄起全身力氣,忍著咳喘,張牙舞爪地朝前奔去,雞爪一樣的手伸向豆兒的小細脖頸,妄圖將那金鎖扯下來。綠鶯反應也算快,將豆兒護到身後,下人也機靈,李老漢還沒近身便被人制住動彈不得,如風箱一樣嘶啞的嗓子不停謾罵著,「你個小娼婦,下賤地給個糟老頭子當小妾,你富貴了就不管親爹,你早晚被雷劈死,被主母亂棒打死,滿身生瘡,折壽啊你個小娼婦......」

綠鶯離遠了站著,下顎繃緊,隱忍地渾身僵硬,她捂著豆兒的耳朵,朝下人使了個眼色,那李老漢便被幾人叉著送出了馮府大門。

真的會被劈?會折壽?她今天確實不孝了一回,可她不後悔,即便將來有報應。

「姨娘,那人真的是我外祖父么?」

袖口被牽了牽,綠鶯回過神來,這才發現她正領著豆兒,已經往玲瓏院走了,也不知何時離開的客廳。淡淡地笑著,大手拉小手,她毫不猶豫地搖頭:「不是,豆兒的外祖母外祖父都是極好的人,但他們早就離開人世了,剛才那個只是江湖騙子。」

「哦。」豆兒乖乖點頭,卻忍不住心裡想道:她都兩歲了,姨娘卻還總當她是去年的一歲小囡囡,其實剛才那些話她也聽懂了一些呢。不過既然外祖父是這樣壞這樣壞的大壞人,那她就當外祖父真的已經去世了罷。

見綠鶯臉色不好,豆兒有心想逗她開心,遂搖起了她的袖口,嬌憨地嘻嘻笑著:「姨娘,我等不及想吃壽麵了,晌午飯就吃罷好不好?」

「不等晚上你爹家來了?不是說跟他一塊吃么?」

「不了,我要跟姨娘一塊吃,讓爹爹晚上自己吃罷。」

綠鶯摸摸她的頭,被逗笑了:真是個傻孩子,你不鼓動你爹陪你吃長壽麵,他晚上就不必吃啦,今兒又不是他過生日。

「姨娘,長壽麵真的只是一根么?那豈不是很長很長?」豆兒朝左右伸直臂膀,比劃了一個自以為很長很長的距離。

「是啊,連起來可達你的小床一圈呢。」

「哇,那麼長啊!」

「是啊,很長很長......」

一大一小的身影漸漸遠去,溫馨的話語聲被風帶起,吹向不明的角落。綠鶯不知的是,李老漢並沒走,他還在馮府大門外,罵街聲伴著咳嗽聲折磨著街上路人的耳膜。不過罵罵咧咧一陣后,終於破襖子抵不住秋風,被凍跑了。

馮元覺得今天的綠鶯有些奇怪,吃了晚膳后領著她跟豆兒娘倆出門逛了一圈大街,本就疲累的身子回來只想早點睡,不料她竟主動纏上來了,還真是讓他頗為受寵若金。打起精神親熱了一回,本以為罷了,誰知她仍是跟藤蔓似的將他纏得死緊,他便又咬牙來了一回。完事了,等她又跟個黏糊糊的膏藥似的沒完沒了貼向他,他便實在是有些吃不住了。

這是受了甚麼刺激?仔細一想,便明白過來,說到底當年一把火讓她爹家房子化為灰燼,如今她爹落魄成這樣總歸有他的責任,這麼一想不由有些心虛和不自在。故而對於她的反常,他便開口主動問了問:「今兒跟爹都說甚麼了?生氣了?吵嘴了?」

「別提他了,他不是我爹,我爹早死了,當年跟我娘一塊死了。」綠鶯將臉藏在他的背後,聲音嗡嗡地傳出來。她緊緊抱著他,像抓住汪洋中的一葉扁舟,她是那麼空虛、孤獨,豆兒最終會長大嫁人,到時候她該怎麼辦呢?沒爹沒娘,連個可以同進同出的正經夫婿都沒有,一生漫漫,該如何走到盡頭?

「你會一直對我好么?」終於,她撐起微啞的嗓子,將心底的話問出口。

「怎麼突然問起這個?」馮元愣了下,自然而然地答道:「只要你本分聽話,不做不該做的事,我當然會一直對你好。」

綠鶯探出頭來,將視線對上他的眼睛,認真地問道:「不,不是一直,是永遠,你會永永遠遠對我好下去么?從現在,到我老的時候,到我離開人世的時候?」

這一刻,在這個問題上她有些執拗,馮元沉默半晌,也態度認真地想了想,才說:「別胡思亂想了,你爹是你爹,我是我,我不可能賣你的,放心。」

答非所問,他在裝傻。

他在逃避,在躲避她的問題,他的退縮讓她誤以為自己提的是個強人所難的問題。真的強人所難么?這個問題就這麼難以回答?他愛她毋庸置疑,可連個承諾都不屑於給么?綠鶯鬆了緊抱他的手,忽然有些失望,她平躺著望向床頂,準確的說是在望著頭頂的一片虛空,是在思考。她爹、秋雲、馮元,不論當初對她多麼好,最終也都是會離她遠去、與她分道揚鑣的罷?到底甚麼才是永恆?誰才能永遠停留在原點、對她不離不棄相伴始終呢?

「永遠到底有多遠,你知道么?」輕撫著她的臉,她轉過頭來,與他四目相對,彼此能望進身體深處,馮元搖頭嘆道:「太過漫長了,變數太多,即便我此時給你承諾,可誰能保證我一定會恪守呢?我不想做個負心漢,不想你最後失望。」

他這樣說著,心裡卻是想:會說不如會做,饒是有太多不確定,他也依然會努力地將對她的愛堅持一生,到老到死。

綠鶯看著他,仔細體味那話。忽而,在他看不到的角度,綠鶯晦暗的臉一下子就亮堂了,她勾了勾嘴角,笑得有些甜。她該為他的直接感到失落么?該痛恨他的狠心么?不,才不呢。如果一個男子對女子不是虛偽且期限短暫的甜言蜜語,而是敞懷的真誠,這該是怎樣一個光明磊落的情人啊,這麼一個清高偉岸的男子,又怎麼可能會輕易地移情別戀呢?她該對他有信心才是啊。

心房忽然滿登登的,再也不感到空虛了,她抱著她的眷侶,伸手闔上夜明珠的盒蓋子,幸福地沉入夢鄉。馮元剛才還在憂心她接受不了自己的話,此時見她臉色帶著滿足,心裡也一下子就覺得很是感慨,他憐愛地親親她的額角,又親了親即便睡著那弧度也依然沒來得急落下去的唇角,這才將她攬在懷裡,閉眼追隨她去。

屋外秋風凄涼,裡頭卻是交頸鴛鴦一雙,一段情思,話綿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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獰寵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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