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紅杏

12.紅杏

「嘭」地一聲,房門被踢開。

「哎呀!」綠鶯正綉著花樣子,一驚之下針頭戳進指里,血珠子冒了出來。將指頭含入口裏,往門口望去。

進門之人年過而立,一身錦衣,卻麵皮蠟黃,淚堂青黑,一瞧便是沉迷酒色之人。

這是誰?綠鶯立起來,走到門口斂眉一福身:「這位老爺可是太太的貴客?堂屋在前頭,這裏下人房簡陋,莫要辱沒了老爺,奴婢給引個路?」

「免禮,免禮,爺不想找甚麼太太,爺要找的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哈哈。綠鶯姑娘果然風姿卓越,讓老爺我大為傾慕啊,哈哈哈。」

張軻見了她,頓時驚為天人。只覺她膚若凝脂,似一隻白泠泠的兔子一般,哈喇子好懸沒淌出來。此時被女色迷了心竅,彎腰握住她的手將她扶起。

找自個兒?綠鶯正狐疑間,不防被他輕易抓了手去,瞧他竟這般輕浮,心中著惱。

她忍着羞憤起身後,誰知他卻不撒手,還將她手又捏又揉。她只覺被握住的地兒一股濕滑,不知是油還是汗,甚是膩人。忍不住往外抽手,奈何那張軻力氣大,死抓着她不放。

門口傳來一陣窸窸窣窣聲,她一抬眼,頓時怔住。

只見門外不知何時竟立了一圈人,全是妖妖艷艷的姑娘,有幾個已進了門。有眼含擔憂的,有一臉瞧好戲的。這些是甚麼人?她愈加羞憤,手上彷彿攀著毒蛇一般,使勁兒掙脫起來。

這般在大庭廣眾下拉扯,她急得麵皮紫漲,恨不能遁地三尺。那手愈加不老實,漸漸往她手腕上攀去。她氣得眼睫直顫,渾身打着哆嗦。

正輕搖螓首時,眼波一掃,竟於那人群之中發現個熟悉身影,不是劉太太是哪個?

綠鶯連忙朝她呼喊起來。

門口的劉太太正等著馮大人來,她可不想做這出頭鳥,誰知躲來躲去還是讓綠鶯瞧見了。她老大不樂意地越過前頭幾個姑娘,蹭着腳磨磨嘰嘰來到跟前。

她是想勸又不敢得罪張大人,想成人之美又怕馮大人動怒,急地是抓耳撓腮,一句話吭哧半晌:「張大人且再等上片刻,老婦人已讓人去請馮大人了,呵呵呵。」

張大人?綠鶯心內咯噔,怎麼還是個官身?

張軻瞧劉太太一口一個馮大人,煞有介事的樣子,他不由仔細想了想,姓馮的同僚倒是有那麼幾個,只是比他官大的倒是不多,「哪個馮大人?」

劉太太連忙回道:「右僉都御史馮大人。」

馮元?張軻眼神一閃,這人與他同是正四品,這倒有些難辦了。他摸著下巴轉了轉三角眼,掃了眼面前受驚的小白兔,暗忖須臾,終於撒開了手。

劉太太與綠鶯二人瞧他肯退讓,皆是鬆了口氣。可這氣還沒喘勻,緊接着便又一窒。

只見那人竟優哉游哉地往桌旁走去,且還撿了張圓凳落座,一手支著腮幫子,杵在桌沿兒,翹腿閉眼、搖頭晃腦地哼著小調兒。

這般閑適,跟逛自家園子似的,這是要作何?二人對視一眼,都搖了搖頭作不知。

劉太太蜷起帕子擦著額上的汗,快步走到張軻跟前,諂著臉探問:「大人這是......」

張軻睜開眼,掃了掃門口的綠鶯,摸著下巴嘖嘖幾聲,朝劉太太樂道:「爺還真瞧上這美人兒了,等馮大人來,爺親自跟他說。」

聞言,劉太太與綠鶯面色各異。

劉太太是一身鬆快,馮大人來了更好,左右不用她為難,不論誰得了綠鶯,左右不為難自個兒便是。

綠鶯卻有些忐忑,太太既然已讓人去請馮爺,她也能感覺到馮爺對她是有幾絲情意的,若這張大人官階低還好說,他不會輕易將自個兒拱手讓人。可張大人的官階若高於他,哪怕是半階,他會不會就將她棄之不顧了?

正想悄聲向劉太太打探下這人來路,奈何那張軻此時又眼神色靡地直望着她,她只能無奈作罷。

這時,外頭忽地傳來一陣踢踢踏踏的腳步聲,急促如驟雨一般。綠鶯大喜,心道良人終於來了,連忙往門口緊走幾步相迎。

她正欣然地翹首以待,可當來人從人群中鑽出,如花笑顏頓時凝在臉上,原來是菱兒。

綠鶯心下失望,卻仍不住地伸頭往門口處望去。這時候她也有些發急,都這麼久了,那個人怎麼還不來?

劉太太往這菱兒身後瞅了瞅,急問道:「可是未尋到馮大人?」

聞言,綠鶯心一緊,連忙回身定定望着菱兒,等她回話。

菱兒心下羞愧不已,尷尬地瞄了眼她,低頭輕道:「馮大人不會來了。」

綠鶯一怔,只覺心彷彿一下子空了,渾身發冷,獃獃地望着眾人,揪緊帕子,有些不知所措。

劉太太不明所以,疑惑問道:「他忙着?那可曾派人來或交代些甚麼話?」

菱兒局促地撓了撓後腦勺,心疼綠鶯,想將這殘酷的事說得柔軟些,奈何笨嘴拙舌,只能從頭到尾說了個明白:「馮大人聽完我的話后,本來要讓德冒小爺帶人來的,可當德冒小爺召了幾個小廝正要出門,馮大人卻又將他攔住了。之後他便不言不語坐了半晌,醒來后便讓德冒小爺將人散了。」

頓了頓,她憐憫地掃了綠鶯一眼,紅着眼氣沖沖朝劉太太道:「他還讓我跟你說,綠鶯是你劉家的人,是你劉太太的人,他沒空理會這些閑人瑣事。」

綠鶯身子晃了晃,喉嚨發緊,原來在他心裏,自個兒只是個閑人?她只覺眼前一片朦朧,劉太太、菱兒、張大人、一眾穿紅戴綠的姑娘,他們面目模糊,似真似幻。

她闔上眼,告訴自個兒,那個人不會不要她的,這只是夢罷了。她在做夢,被夢魘住了,睡一覺明早便好了。

「姑娘!」

正渾渾噩噩一身飄忽時,一聲急促大喊響在耳畔,緊接着自個兒便被人接住了身子。那人是個身子瘦小之人,根本扶不住她,兩人正緩緩往地上癱去。

綠鶯睜開眼,攀著這人的胳膊立穩,強扯了個笑,聲音輕緩縹緲:「是你啊,菱兒。我還不是最可悲的,還有你關心我在意我。」

菱兒替她抹著淚花,癟著嘴哭道:「姐姐方才差點厥過去。」接着貼着她的耳邊小聲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要想開些啊。」

綠鶯拭了拭臉,這才發現竟已是淚流滿面了。她無力笑笑,心內空落落不見底,裏頭散出的絕望將她緊緊吞噬。

她怔怔地立着,不去瞧劉太太的嘴臉,不去看張大人的猥瑣,不在意一眾姑娘的七嘴八舌,只垂頭斂眸望着自個兒的繡鞋。

那上頭繡的是鳳棲梧桐,昨兒那鳳鳥還與梧桐樹相依相偎,歡快地歌詠它的偉岸與挺拔。如今它卻孤零零掛在枝頭,叫聲凄厲喑啞,卻依然挽不回梧桐樹那已然空了的心。

張軻有滋有味地瞧著綠鶯,此時也不急色了。他如今才曉得,原來美人除了笑,哭與悲竟也這般美,美得驚心動魄,尤其是此時她那彷彿生無可戀的絕望勁兒,端的是讓人心酥肝麻啊。

「爺口渴了,過來給爺倒杯茶,閑雜人等都滾蛋罷。」

劉太太雖不知馮大人為何改了主意,但他的確已將綠鶯視為棄子了。她望了望裏頭坐着的財神爺,朝菱兒哼道:「瞎眼了?還不快扶綠鶯進去伺候着?」

菱兒暗地鼓著腮幫兒,只當作甚麼也未聽見,干杵著不動。

「嘿!你個小蹄子,要造反了?」屋外一圈人,劉太太只覺一張老臉似被鞋底子踩扁了般,頓時惱羞成怒,蹬蹬蹬走過去,攥起拳頭就要往菱兒身上捶。

綠鶯連忙將菱兒拉到身後,木著臉道:「太太,奴婢要去伺候張大人了,菱兒,扶我過去。」

劉太太看她識趣,咬牙忍了,狠瞪了菱兒一眼,揮揮手:「快去罷。」

綠鶯面色平靜,蓮步輕移,緩緩往桌前走去。身旁的菱兒忍不住,哭得一抽一噎,淚珠兒砸到綠鶯手上,她微微一笑,無奈道:「哭甚麼呢?哪個奴婢不是過着被輕賤被擺佈的日子?我又有甚麼不同呢?」

她告訴自個兒,她沒有甚麼不同,否則那個人又怎麼會將她棄如敝履?

此時面對這張大人,她倒是沒多少懼怕,他不比朱員外強多了?呵呵,她該感激老天爺才是啊。只不過......那個人今後是不會再來了罷?自個兒與他果然只是一場露水姻緣,緣盡人散。

劉太太在後頭緊緊盯着,見她已走到張大人身旁,便放了心,伸手將眾人轟了出去。

她邁出門檻,方要轉身將門闔上,忽見一人從月亮門穿梭而出,虎虎走來。

那人生得身長體壯,卻一臉玩世不恭,見到幾個姑娘,桀驁的身子一停,奇問道:「香月樓的人怎麼來這了?」

嬌荷一驚,連忙往眾人身後匿了匿,她是又驚又氣。

一想到那日在佟大人的京北別院內,馮大人棄她而擇綠鶯,簡直氣不打一處來。自己還不如一個丫鬟了?端的是侮辱她!

因着這般,她才將那綠鶯與纖姿貌美的西施作比,將張大人引來。本以為那肥笨的綠鶯定入不了他的眼,誰知......竟生生為那賤蹄子做了嫁衣裳!

已然這般了,可莫要讓這人知曉是她推的波助的瀾啊。

來人見無人答他,眾人面面相覷,連劉太太也啞然,他愈加好奇,抬腿欲進屋。

劉太太張張嘴正想攔,那人卻步子老大,越過她推開門,轉眼間便瞧不見衣角了。她生了些忐忑,連忙緊跟了進去。

那人方一邁進屋內,便瞧見坐在圓凳上的綠鶯,邊朝她走來邊問道:「出了何事,怎麼這麼多人堵在你門口?」

這人一口大嗓門,綠鶯這輩子都不會忘。先是救她於生死,后是陰差陽錯保了媒,讓她因那個人經歷了一場轉眼成空的風花雪月。

她心內自嘲,怎麼每回最最狼狽時遇上的都是他?她望着他與那個人相似的昂藏身軀,微微一笑:「佟爺——」

佟固說着話又往裏走了兩步,待來到她近前,才忽地發現,她哪是坐在圓凳上,屁股下分明還有個人肉墊子。

這時那人肉墊子終於瞧清來人,先是攢眉一奇,后想到甚麼,才道:「佟副指揮是來尋馮大人的罷?他不在這,你回罷。」

佟固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一幕,男子將女子摟坐在懷,那賤手忒不老實,這摸摸那抓抓,他頓時氣得七竅生煙。

勉強笑笑,他朝張軻行了個禮后,便一臉氣憤,指著綠鶯罵道:「你是我姐夫的人,他那般看重你,你——」

說着說着便氣得渾身哆嗦,一手掐腰一手指着她控訴道:

「你這枝出牆的小紅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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獰寵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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