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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里第三次變得寂靜無聲,連殿外的聲息都在一剎那間靜止下去,唯余啾啾的鳥鳴。

蘭陵王安靜地佇立在大殿里,暗色的朝服垂懸在地,綉線上隱隱泛著陽光的微芒。今天的天色很好,連素日陰冷的大殿都透著一絲溫暖,可惜在殿里商討的事情,卻透著一絲絲的陰涼。

蘭陵王的聲音溫和了一些,卻仍舊有些冷淡:「陛下相信他們的話么?」

皇帝微微仰著頭,表情依然有些惋惜,但卻不容置疑:「長恭以為他們的話不可信?」

蘭陵王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剛才那一剎那的念頭,不過是在宇文護冷笑的一瞬間,浮上了他的腦海,片刻后便又消逝無蹤了。他微垂著頭,恭謙道:「臣挾公器以私用,理當萬死以贖其罪。因而無話可說。」

公器私用云云,聽在皇帝耳朵里,頗有些不是滋味。

他知道有關舊日的那些恩怨,但是卻不願意去多想——他怕麻煩。準確地說,他們一家子都怕麻煩。今天早上,太子甚至還興緻勃勃地提議,要親自帶兵西征,好好享受一番征伐的快/感。至於西征所需的一切,卻從來不在太子的考慮範圍之內。

皇帝拂了拂衣袖,道:「引蘭陵王退下罷。」

蘭陵王溫溫和和地道了聲諾,言辭謙恭,動作流暢如行雲,彷彿不若即將刑拘,反倒像是要去奔赴一場宴會……他微微側過頭,望了身旁的幾位大將軍一眼,眼裡猶帶著笑意。

現在已經無需那張青銅面具,也能很好地掩飾自己的情緒了。

蘭陵王隱然笑了一聲,跟隨宮侍們退了下去。大殿里第四次變得安靜寧謐,唯獨餘下微風拂過的沙沙聲。皇帝褪去了那副惋惜的表情,朝殿里喊了一聲:「出來罷。」

一位十三四歲的少年從殿里走了出來,紫袍金冠,顯然是本朝的太子。

「朕已將該做的事情都做了……」皇帝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剩下的,便隨你心意罷。朕明日便退位,斷不會讓你來當這個惡人。唔,你同他們談談罷。」

皇帝言罷,意興闌珊地走了,留下太子和一干北周君臣面面相覷。

片刻之後,年少的太子比了個請的手勢,滿臉都是滿不在乎和弔兒郎當:「好了,礙眼的走了,我們來商議商議接下里的事情罷。你們可要說話算話,高長恭、斛律光一死,便要將西面的國土雙手奉上,永世稱臣,奉孤為萬代聖主,不可或缺……」

高長恭與斛律光,是大齊最鋒利的兩柄劍。

如果這兩柄劍被大齊皇帝親手摺斷,那真是——善莫大焉。

北周君臣們相互看了一眼,眼裡俱有了一絲笑意。

「殿下。」一位臣子上前半步,略略地欠了欠身,「您當真能大義滅親么?」

那兩個人,一個是太子的堂兄,另一個,則是太子的外祖。

太子斜斜地睨了他一眼:「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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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陵王被押送到了牢獄里。幾乎所有人都認為,大王這一次是栽定了,甚至連他的親隨們也這樣認為。從皇宮直往牢獄的路上,他聽到了不少惋惜的聲音,甚或還有些年長的臣子們在跺腳,哀嘆他這柄利劍就此斷絕,從此大齊不復往日聲威……云云。

蘭陵王一路從容地走過,表情一如既往地溫和。

「大王。」一位好不容易混進宮來的親隨勸道,「大王就算不為自己著想,也該替王妃想一想。您這一去怕是永不見天日,我們這些做屬下……呵,王妃還在城外候著您呢。」他本想說「我們這些做屬下的恐怕也插翅難逃」,但又認為這些話是對蘭陵王的不恭敬,故而將王妃推了出來。

蘭陵王輕輕呵了一聲,溫和地笑道:「無妨。」

他停了停,又續道:「將王妃送得遠一些,三五日內不要回京。要是陛下派人問起,只說是王妃身子耐不得熱,被本王提前送往鄉下避暑去了。等三五日之後,一切便見分曉。」

親隨不明所以,卻也道了聲諾。

蘭陵王溫然一笑:「早先在北面布置的人手,也該休整完畢了罷?」

前兩個月,皇帝忽然下旨召他回鄴城、斛律光頂替他接管西面事宜的時候,他便已將自己的親信全都歸攏到了北方。那裡是蘭陵王的地盤,從他十二歲上戰場開始,便一直在北方四郡輾轉,如今又多了個第五郡,說是心腹中的心腹、腹地中的腹地也不為過。

親隨恍然大悟,但又有一點兒地方不明白。

他問道:「大王早已料到今日之局?」

蘭陵王笑笑。皇帝陛下倒還罷了,對自己頂多有些不遠不近、也不熱絡,再加上大臣們耳旁風一吹,便潦潦草草地定了自己死罪。但那位太子堂弟,可是從一開始,便在處心積慮地謀算了。

歷經前世風險之後,蘭陵王以為,萬事都要未雨綢繆的好。

親隨又問了些旁的話,便悄無聲息地離去了。蘭陵王依然被押送回獄中,而且足足關了五日。在五日的牢獄之災里,除了偶爾送飯的牢頭之外,便是他那位神出鬼沒的王妃,偶爾還能出現幾回了。

但王妃每每看自己的眼神,總有些欲言又止。

他知道自己惹阿瑤擔心了,心裡總感到有些歉意。每晚阿瑤趁著夜深人靜,飄到牢里來陪他蹲大獄的時候,他總要抱著她溫言安撫,讓她莫要過分擔心。

雲瑤一連沉默了兩日,才輕聲道:「我替你卜了一卦。」

他知道妻子素來喜歡這些神神叨叨的東西,也不過莞爾一笑而已。

緊接著他的妻子又道:「卦辭上顯示的是——吉而非凶。」

牢里陷入的片刻的沉默。他的妻子抬頭望著他,一雙眼睛黑白分明,隱隱帶著幾分異色。

蘭陵王極少會相信這些鬼神卜筮之言,但在那一剎那,他居然期盼妻子所言非虛。

他抱著妻子又低語了一會兒,便靠在稻草堆上眯了一夜。接連好幾晚都是如此,即便蘭陵王有些輕微的潔癖,也不得不捏著鼻子認了。

第五日上頭,他果然被宣判了罪狀,被一杯鴆酒賜死。

皇帝總歸給他留了些顏面,不曾判出「斬立決」這樣猙獰恐怖的結果來。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現在並非刑月,就算大理寺判了斬立決,也無法快速地人頭落地。總體來說,這種既體面、又迅速的鴆殺,完美地解決了皇帝的心頭大患。

在鴆酒到來的前一日,皇帝禪位於太子,自稱太上皇。

新任皇帝對自己的這位堂兄更不客氣,簡直欲除之而後快。

蘭陵王在等,等一個合適的時機。

那杯鴆酒很快就送來了,但卻是被中途掉了包的。因為他的王妃過於擔心的緣故,偷偷溜到司掌刑獄的地方,將那杯鴆酒換成了普通的佳釀,又偷偷跑到牢里來,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他有些啼笑皆非,又隱隱有些感傷。原本他是打算越獄的,但妻子既然調換了毒酒,那就省去了越獄的一節。

新皇登基的第二日早晨,蘭陵王飲下了那杯酒。

第三日,原本作為俘虜存在的大周將軍們——不止一個將軍——殺了看守自己的齊兵,隨即又直闖入宮,挾持了剛剛上任的皇帝高緯,逼迫他交出傳國玉璽,永世稱臣,或者自殺以謝罪。

高緯一時間嚇得慘無人色。他直到最後都沒弄明白,明明說好的事情,為何會臨時變卦了。

——那些是北周的將軍啊,全都是磨利了利爪的蒼狼啊。

——即便是暫時被俘虜了,也全都是一匹匹眼冒凶光的狼啊。

一時間鄴城裡人人自危,尤其是皇親貴戚們,早已經紛紛做鳥獸散了。鄴城外邊兒倒是有守軍,宮外也確實是有一些禁衛軍,但那些守軍和禁衛軍們……他們千防萬防,也防不住皇帝自己胡鬧啊。

一國新君在大殿里召見那些降臣,而且還親手摺斷了國之重器,也難怪會敗得一塌糊塗。

但是這種混亂衰敗的場景,並未延續太長的時間。

新皇登基的第三天下午,也就是新皇命隕、降臣叛亂的那天下午,一支本該戍守邊郡的騎兵從天而降,迅速控制了鄴城的局勢。而最當前的那位男子,腰懸長劍,面容俊美,正是本該死去的蘭陵王無疑。

眾皆嘩然。

一時間鄴城裡眾說紛紜,言稱蘭陵王「禍害遺千年」者有之,言稱蘭陵王有九命者有之,暗示蘭陵王有神佛庇佑、死而復生者亦有之。各種雜亂的言論甚囂塵上,倒不知該聽哪一方的了。

但毫無疑問的是,蘭陵王以他的雷霆手段,迅速控制了局勢,接管了鄴城。

一時間鄴城被圍得如同鐵桶一般,連蒼蠅都飛不進來。蘭陵王帶著人擒獲了那些降將,一個個地押解在宮城前,看著他們如同死灰一般的面色,忽然生起了些許快.慰之意。

但是這遠遠不夠。

彷彿是為了發泄心中積蓄已久的怨氣,蘭陵王在宮裡燃了一把火。衝天的火光將皇宮正殿焚燒殆盡,帶著過往三十年的綺麗、糜.爛和羞辱,一點點地化作飛灰與齏粉,湮滅。

他立在巍峨的宮牆之下,按著腰間的長劍,暗色的衣擺獵獵飛揚。

即便蘭陵王的神情依然溫和,即便他的言辭依然謙和懇切,但在那場漫天的大火和垂頭喪氣的北周君臣們面前,最最桀驁的將軍,也不得不被磨光了銳氣。

「大王。」親隨一路小跑到蘭陵王跟前,附耳低聲道,「王妃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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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綜]夫人神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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