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031章:

31.031章:

?賀建國加快了腳步,卻又在快接近老人的地方,猛地停下來,背轉過了身。

齊淑芳跟在他身後,他這麼一停,差點撞到他後背,幸虧她反應敏捷,硬生生地側轉幾步,停了下來,低聲道:「建國,他就是金教授嗎?」

「是。」賀建國目光沉痛,臉色難看,牙齒咬得緊緊的,手背上青筋畢露。

「你以前來過這裡找金教授嗎?」賀建國點頭說見過,並提起自己拜到金教授門下后就經常去金家吃飯,齊淑芳立刻開口:「那你別過去,走得遠遠的。咱們剛剛在弄堂徘徊了這麼久,說不定早就有人認出你了。」

賀建國苦笑,「我知道。」所以,他沒有立刻跑到老師的跟前,把老師扶起來。

他討厭這樣的自己,憎恨、慚愧、羞恥……種種情緒湧上心頭,化作油鹽醬醋茶,五味雜陳,他尊重老師,卻又礙於世人的看法和窺伺而裹足不前,他有家人,有工作,貧農的出身也擔心沾上這樣的麻煩惹來殺身之禍。

和那些折磨老師的人、對老師不聞不問或者落井下石的同學有何不同?

看到老師在地上蠕動的姿勢,回想自己的所見所聞,賀建國不難想象,剛過花甲的老師受到了何等的折磨和羞辱!

「你遠遠地走開,我去,我和金教授沒關係。」

齊淑芳推了賀建國一把,等到他走得很遠了,才放開精神力,籠罩方圓數里,果然看到有人一直鬼鬼祟祟地盯著這邊,眼珠子骨碌碌地轉動,於是低頭看了看被弄堂污水弄髒的皮鞋,假裝趾高氣揚地從老人跟前經過,隨後倒退兩步回到老人的眼前,跺了跺腳,指著老人道:「呔!你這老頭弄髒了我的皮鞋!」

金教授微微仰起頭,露出皮包骨頭的臉,頭髮也是左邊無右邊有,溝溝壑壑中滿是迷茫。

他穿得破破爛爛,膝蓋處和手肘處的布料磨破了沒有縫補,一看就知道是磨破很久了,而且這兩處都有血絲透出,沾染不少塵土,雙腿也呈扭曲之狀。

「就是你這老頭蹭髒了我的皮鞋,看什麼看!有什麼好看的?」齊淑芳放大聲音,然後壓低聲音,飛快地道:「金教授,我愛人叫賀建國,我們昨晚剛到上海,他人就在附近,擔心您老的鄰居有人認出他,所以我替他過來。」

聽到賀建國三字,金教授眼裡迸發一絲喜悅,但是很快就熄滅了,化作一片荒蕪。

齊淑芳有點不明白金教授為什麼嘴唇動了動,卻沒有一絲聲音發出來,然而她不能停止自己被蹭臟皮鞋的惱怒,繼續叉著腰,擺出得理不饒人的樣子,「你知道我這皮鞋花了多少錢嗎?有錢沒票都買不到,你給我弄髒了就得給我賠!」

緊接著,她又放低聲音,僅供金教授一人聽到,「金教授,您還住在原來的地方嗎?如果是,我和建國一會兒就悄悄過去探望您。」

金教授緩緩地搖了搖頭,嘶啞著嗓子道:「我沒錢,我什麼都沒有了。」

隨後,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告訴建國,別叫他來,都走得遠遠的,沾了我,可就沒好下場了。」直至幾不可聞。

要不是齊淑芳聽力好,她差點就聽不到老人的低語,發現盯著金教授的那個人往這邊走過來,趕緊把吐到舌尖的疑問吞下去,使勁跺了跺腳,不高興地道:「沒錢?沒錢你也得給我賠!不賠我的皮鞋,就別想走!」

「發生啥物事了?儂在這壞分子跟前幹啥物事?阿拉注意很久了。」這人濃眉大眼,一臉正氣,年紀在二十四五歲左右,神情很嚴肅。

齊淑芳指著金教授,氣急敗壞地道:「這人弄髒了我的皮鞋,我叫他賠,怎麼了?」

來人低頭看了看,發現皮鞋上確實有不少污跡,皺了皺眉,朝金教授罵道:「聽到了沒有?儂弄髒了伊的皮鞋,舔乾淨,不然阿拉立刻把儂拉出去掛牌子!」

「舔乾淨?弗來三!阿拉還嫌伊這老邦瓜臟呢!」齊淑芳怕這人真叫金教授給自己舔鞋面,那可就大發了,橫眉怒目地道:「阿拉就想要伊賠阿拉一雙新皮鞋,咋地?儂再插手阿拉的事情,阿拉就說儂耍流氓!」她模仿對方不正宗的上海話,怪裡怪氣。

為什麼說不正宗呢?她坐車吃飯遇到不少正宗的上海人,說話的口音和眼前這個人完全不一樣,很明顯就能聽出這人是後來學的。

賀建國快步走過來,「淑芳,你怎麼這麼慢?」

他的眼睛看都沒看金教授一眼,而是上下打量齊淑芳,怒瞪監視金教授的人,即使他沒有齊淑芳的精神力,也發現這人一直在盯著金教授。

不料這人下死眼地盯著賀建國,「阿拉認得儂!儂是金振興這老邦瓜的學生!」

「胡說八道!」賀建國假裝一臉憤怒,「我不認得什麼金振興,我和我愛人來上海替生產大隊辦事的,路過這裡,怎麼就成什麼金什麼銀的學生了?你要是這麼說,我和我愛人就要去革委會問問,怎麼是個人就是什麼學生?這不是給我們戴帽子嗎?」

「他不就是金振興?」指了指金教授。

賀建國看了一眼,漠然搖頭,「不認識!」

「儂妗格格弗來三!弗要面孔!」齊淑芳記憶力很好,在火車上吃他們東西的人里就有上海人,她請教了不少上海的方言,這會就派上用場了,「儂說阿拉和壞分子有關係,老促掐了!再這麼瞎七搭八,今朝阿拉去革委會!」

要不是記掛著金教授的安危,聽她這古古怪怪的口音,賀建國就要笑出聲了,真是太淘氣了,不過模仿上海人的口音比這人還厲害。

氣得這人掉頭就走,「來三!來三!隨儂,隨儂,阿拉不管了!」

生活作風問題特別容易招惹是非,他不敢冒險。

齊淑芳得意洋洋,轉頭就對金教授道:「不想讓你大出血的人走了,你得賠我鞋,賠不起就拿你家的東西賠!咱們跟他去他家,非得賠我的皮鞋不可。」因為剛剛在那人跟前否認了,所以齊淑芳後面一句話直接對賀建國說。

賀建國蹲下來,虎目含淚,「老師。」

說著雙手抱起金教授,沿途有人詫異的目光看過來,齊淑芳立刻嗆回去,「看啥看?一個老邦瓜,自己爬著不知道得爬到猴年馬月才到家,我們急著叫他賠了皮鞋好回去!只要有錢賠我,我們不嫌他臟不嫌他臭!」裝作一副金錢至上的嘴臉。

「我早就被趕出來了,現在住在棚戶。」滾燙的淚水滴到金教授臉上,金教授眼裡漸漸多了點神采,探口氣,給賀建國指了路,距離此處不遠。

棚戶區,住的都是窮人,突然看到兩個衣著光鮮的青年男女走近,紛紛看過來。

「這裡真臟真亂!地方咱家的雞籠子還小!快讓著老邦瓜賠了錢我們早點回去!」齊淑芳假裝嫌棄地捂著鼻子,一面罵罵咧咧,一面嘟嘟囔囔,「我這麼好的一雙皮鞋,都叫這老邦瓜弄髒了,不賠給我,我絕不罷休!」

四周的鄰居都清楚金教授的身份,目光露出嫌惡之色,聽到齊淑芳這話,隨即幸災樂禍起來,大聲地歌頌國家,辱罵壞分子。

齊淑芳直到進了金教授住的房裡才住嘴。

這個房間非常狹小,非常簡陋,沒有床,沒有傢具,只有幾件破破爛爛的衣服堆在地上,上面坐著一個同樣白髮蒼蒼滿身惡臭的老婆婆,頭頂也是左邊禿,右邊有,被布條子搓的繩綁住了手腳,後腦勺不住磕向木板壁,喃喃自語。

齊淑芳仔細聽了聽,聽她說的是人名,「小妞妞不痛,奶奶在。小妞妞不痛,奶奶在,奶奶吹吹就不痛。阿蘭,阿蘭,我的阿蘭!阿蘭,阿蘭,天佑呢?我的天佑呢?天佑哪兒去了?」她說的不是上海方言,而是山東方言,念著念著,突然發起瘋來,瘋狂地用後腦勺磕木板壁,咚咚有聲,惹來隔壁一陣叫罵聲音。

齊淑芳聽得清楚,她罵的是老不死,沉默片刻,放下手裡拎著的糕團,就地撿起一件衣服將老婆婆的後腦勺和木板壁隔開。

老婆婆雙目圓睜,盯著齊淑芳不放,大叫道:「妞妞,妞妞,奶奶的小妞妞!」

「老師,師母這是怎麼了?」賀建國不敢提高聲音,震驚望著瘋瘋癲癲的老婆婆,盯著自己妻子一個勁地喊妞妞。

金教授讓賀建國把自己放到地上,才平淡地回答道:「瘋了。」

「什麼?師兄師嫂和小妞妞呢?」他拜在金教授門下,一向稱呼金教授的兒子金天佑為師兄,也認得金天佑之妻何湘蘭和女兒金敏敏。

「死了,都死了。」

自縊、墜樓,全是受不了侮辱而自殺身亡。

老太婆親眼目睹兒媳抱著孫女墜樓,又聽到兒子的死訊,一下子就瘋了。

賀建國顫聲道:「小妞妞今年才十八歲呀!那……那大姐呢?」金教授還有一個女兒金天麗,比賀建國大兩歲,賀建國剛拜入金教授門下,金天麗就已經結婚了,生了一個兒子。

金教授沉默片刻,「離婚後,也……也死了。」

齊淑芳鼻子一酸,眼淚不由自主地涌了出來,沿著面頰滾下,聽說得再多,在書上看到得再多,都沒有直觀來得震撼人心!

「怎麼會……怎麼會……怎麼會這樣……」賀建國失魂落魄,他這麼問,其實他已知道答案,怎麼不會?怎麼不會?死人和瘋子聽說得還少嗎?膝蓋一軟,原本蹲著的他跪倒在金教授跟前,「老師,對不起,是學生來晚了,學生早該來了。學生不敢自稱是老師的學生,在外面人前都不敢承認這一身份!老師,學生辜負了老師的教導,連骨氣都沒有了。」

金教授伸手摸著他的臉,「建國啊,別掉淚,男兒流血不流淚。別跪著,男兒膝下有黃金。活著,活著好,好死不如賴活著,只有活著,才有希望。你成分好,又有家人,要謹言慎行,以後別再來了,別像成安一樣,受我的牽連,現在都不知道下放到哪裡了。」

張成安,也是金教授的學生,比賀建國大十歲,是金天佑的同學。

聽到張成安師兄沒有背棄老師,賀建國心裡有一點安慰,想問其他的同門,又怕得到的答案不堪,轉而道:「老師,這是我媳婦,叫齊淑芳,剛才對您無禮,請您諒解。」

「好,好。心思細緻,反應敏捷,和你是佳兒佳婦,天生一對。」金教授臉上露出一絲微笑,在齊淑芳眼裡顯得很猙獰的臉龐,充滿了慈祥之意,他看著齊淑芳,「建國是個有情有義的好孩子,你以後和他好好地過日子,相互扶持,莫離莫棄。」

齊淑芳嚴肅地道:「老師您放心,一定會的。老師您餓了嗎?這裡有糕團,不知道您吃了能好受嗎,我去買點軟和的。」她手裡提著從點心店買的糕團,但是她怕老人吃了不消化。

她話音剛落,金教授的肚子就咕嚕一聲。

金教授倒是不像別人遇到這種情況時會很尷尬,他笑了笑,「能吃,啥不能吃。你別去了,免得叫人看到,拿過來也留不住。」即使他家現在家徒四壁,兩個老的一個殘廢一個瘋了,也天天都有人摸進來,看到什麼就會拿什麼,起先他很憤怒,現在已經習以為常。

齊淑芳沒聽他的話,直接出去了。

錢和票都在她身上,她先去附近買了點白面饅頭和生煎饅頭,用油紙包著裝在挎包里,沒有飯盒飯碗,沒買成白米粥,白米粥最養胃了。然後,她去找醫院,她注意到金教授的腿傷應該是最近幾天所致,接骨治傷她很在行,可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問了很多人,好不容易找到醫院,不賣葯給她,齊淑芳氣極,也只能努力壓著心頭的怒火,道:「我這有介紹信,我們生產大隊的支書開了介紹信,派我和我愛人來上海採購生產隊需要的東西。我就買點簡單的傷葯,想帶回生產隊。我們那個生產隊可窮了,窮山惡水,也沒有一個醫生,社員平時受傷,只能用草木灰按著傷口,不少人得破傷風哩!」

齊淑芳遞上一份介紹信,這份介紹信不是賀建國給賓館的那封,是另一份,賀建黨以權謀私,給他們開了好幾份介紹信,上面的理由五花八門。

仔細檢查過介紹信,醫生賣了常見的葯給她,有西藥,也有中成藥,一共二十二塊錢。

齊淑芳揣著一大包葯回到棚戶區,還沒走近,就見監視金教授的那人帶了好幾個人在金教授家門口,正和賀建國說話,齊淑芳心頭一緊,停下了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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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年代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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