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楔子

?顯立二十一年十二月初三夜,程侯府一夜成灰。初四,詔諭百官,傳位皇太子朗,退位為太上皇。皇太子即日成婚,著穆氏女為太子妃。

——《齊玄宗起居注》

史書記載齊朗做皇太子時最後一次提及蘇家的情景,民間百姓亦是口口相傳,眾人皆知。

百官在太廟朱門外靜待太子。太廟的九重大門次第打開,太子緩緩走出,百官看向他時,都不由得驚詫。

太廟不過十日,太子已然形銷骨立,眸光之中,再沒有一點光彩。他緩緩地走下台階,黃色長袍被風吹得鼓起,往日風華絕代的面龐,一片憔悴。

他唇邊竟勾起幾分笑意,問面前站立的禮部尚書道:「蘇家昨夜可是被這大火燒乾凈了?」

禮部尚書艱難地點了點頭,太子的笑意半分不改:「那,本宮的婚期呢?」

「十五日後。」他戰戰兢兢地回答。

「很好。」太子齊朗笑得無懈可擊,邁出一步,口中一口鮮血便噴了出來,向後栽了過去。百官大喊著太子,目光之中,皆是一片的不忍。

繁華門庭,一夜之間化作灰燼,世間無常,大抵不過如此。

顯立二十一年十二月初四,太子自太廟還,吐血昏厥,三日後轉醒。帝見太子虛弱,欲召六部推遲婚期,太子不允。

顯立二十一年十二月十八,太子齊朗大婚,迎娶太尉女穆氏,是為太子妃,全城皆掛紅綢,似血色一般鮮紅。

同日,太子下詔,數程侯蘇胤罪責十八,昭告天下,以此為戒。

顯立二十一年,十二月十九。侍中王愫入見,言蘇家眾人屍首難辨,唯見鳳釵一枚。朗默而納之於懷。

顯立二十一年,延熹二十年,十二月三十,楚蘇氏第十代長孫蘇峻,二孫蘇嵐歸宗,重歸楚國蘇氏族譜。

顯立二十一年十二月三十一,齊帝朗即位,改國號為清平。

——《齊景宗起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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昇平三年,宛平城。

「娘!」被蕭文羽搖醒的時候,蘇嵐已是淚流滿面。

「自回到了這老宅,你便夜夜不得安睡。」見著蘇嵐扯出來一個難看至極的笑容,蕭文羽低低嘆了一聲。

「我出去坐一會,你睡吧。」蘇嵐為蕭文羽掖了掖被角,安撫地笑了笑,隨意地拿過帕子按了按眼眶,已是平靜如常。

蕭文羽看著那道瘦削的背影消失在內室,挺得筆直的背,直讓人覺著凄楚。

蘇嵐坐在院子里那棵桂花樹下,已是深秋時節,空氣里俱是甜膩的氣息。

「阿顏,曬了桂花給你做糖粥可好?」

「阿顏,這桂花頭油你可喜歡?」

蘇嵐的耳邊恍惚響起母親的聲音,遙遠而又清晰。大顆的淚水沿著臉頰緩緩流下,二十年來,關於母親的記憶,永遠定格在顯立二十一年十二月初三的夜裡。

衝天火光,一襲白衣,脖頸間一道深紫色的勒痕。她就安安靜靜地躺在她的房裡,這院子里,再不能叫自己的名字,再不理人間惆悵。

「娘。」

「爹。」

「二哥。」

每喚一聲,便是心頭一刀,權傾天下的蘇嵐此刻也只是如孩童一般,躲在桂花樹下痛哭失聲。

「殿下。」被攬入一個帶著桂花氣息的懷裡,蘇嵐耳邊傳來蕭文羽憐惜而又輕緩的聲音,「我可憐的孩子。」

「文羽。我總是不停的想起那一夜。」蘇嵐哽咽著出聲,「他們說,我爹已經死了,我家要被抄家了,而我娘上吊了。我衝進來時,僕役跪在地上哭泣,我就看著我娘被人解下來,脖頸間一道那樣深的勒痕,我不敢看她,不敢去試探她還有沒有氣息。」

「那一年我才十五歲啊,三天之內,沒有了爹,也沒有了娘。」

「我就獃獃地坐在這桂花樹下,十二月時,早沒有了花香,四角的天空,被火光都映紅了。我當時就想,人間煉獄不過如此吧。」

「我大哥把我扯起來。」蕭文羽的肩頭已是被打濕,「我恍惚之中,便已經在車裡向著不知道是何處的地方而去。路上傳來消息,我二哥蘇嵐也死了。」

「這一切,都發生在這宛平城,在這座蘇宅里。」蘇嵐擦了擦眼裡還在滾落的淚水,聲音艱澀,「齊朗把這座宅子建的真好,一磚一瓦,與當年相差無二,這株桂花樹和當年的都好似一模一樣。」

「可我即使跪在他腳下,可我還是恨他。」蘇嵐看著蕭文羽的眼睛,緩緩地道,「那一年,我是蘇家四小姐,是與齊朗合過婚書的蘇家四小姐。」

「只差親迎一禮,便將母儀天下。」

「阿嵐。」蕭文羽握住她的手,「阿顏是齊朗的儷元皇后,而你,是權傾天下的明王,皇後娘娘的二哥。」

「是啊,我是世間唯一一個以太子妃畫像配饗太廟的儷元皇后的哥哥。」蘇嵐低低笑起來,「蘇顏,早就死了。」

她的人生開始於那個夜晚,又結束於那個夜晚。

史書無法記載,她作為蘇顏的情感,不會記載那一把結下她和齊朗夙怨的孟竹宗二十四骨天青色油紙傘,也不會記載,那個雪夜裡齊朗扼住她脖頸說的那句,功高震主好自為之。

這一夜,宮中亦是火燭長照。

齊朗倚靠在皇城城牆上,手持玉壺,邀月同飲。身旁的內侍有些驚惶地看著眼前的皇帝,極善克制自己,從無任何情感流露的男子,何曾在顯立二十一年後,有過如此放縱的時刻。

他已是有些醉了,口中喃喃,只翻來覆去的喚著兩個字,「顏顏」。

他低低地笑出聲來,坐在那城牆邊沿上,將壺中清酒傾倒口中。

史書不會記載他這一夜的醉酒,史書也不會記載他的夜夜難眠,他所有的掙扎與情感,他悲哀而又隱秘的愛情,他熾烈而又絕望的求而不得。

他作為一個人的完整。

從一開始,他就決定做史書里的千古一帝,高高在上,猶如神祇,叫後人仰望。

但他唯獨算不出,此生里那唯一的變數,就是她,這個夜裡在桂花樹下哭泣的女子。

「你瞧這腳下是什麼?」

「是陛下治下的萬家燈火。」

「是朕送你的天下昇平。」

「這萬家燈火里,唯獨沒有我的那一盞。這天下昇平也與我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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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不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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