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今日百樂門的光線很暗,只流離地亮了幾盞曖昧的水晶燈,映照出時下最為流行的一番富麗堂皇的景象,讓百樂門在整個上海灘的夜色中,滋生出幾分獨有的紙醉金迷。
花聽在角落的雅座上點了兩杯香檳,想著計劃無法順利進行,也不打算久坐,喝完就走。
她與簡茂生本不大熟稔,就像簡亦與白起鴻之間的關係,客套中帶著疏離,更是叫不出口那一聲「爹」;基本上在公眾場合,花聽與簡茂生之間的距離只到點頭招呼的程度,雙方默契地保持距離,互不干擾,便是最好的相處模式。
台上舞女的歌聲絲毫沒有吸引力,相貌倒是清麗娟秀,年紀看著也才二十一二,若是放在花聽那個年代,正是上大學的美好時段;卻入了這樣一個龍蛇混雜的風月場所,提早學會了生存規則。
她突然有些懷念起她的太奶奶趙一然,竟驚奇地發現自己還是不大習慣稱她為程錦翎。
深紅的帷幕上流蘇輕輕地掃動,上方華麗的大吊燈墜著繁複的水晶雕,燈上嵌了價值不菲的紅寶石,雕成燭台的模樣,精工巧琢,別出心裁。花聽彷彿又看到了一身風華絕代的趙一然站在舞台中央輕握話筒的嬌俏模樣,嘴邊便掛了一抹笑。
通常電視劇的橋段不都是主角與親人相認,雙方激動得語無倫次甚至熱淚盈眶,怎會像自己這般愚蠢遲鈍,連一句「太爺爺」都來不及叫出口。
花聽喝完杯中的香檳液體,正要起身離去,不料手腕被一隻塗著大紅指甲油的纖細手掌狠狠地抓住。
花聽愣了一愣,「簡夫人?」
「我就知道你這女人生活不檢點,大半夜的居然跑百樂門喝酒!」簡夫人使了力度想要將她從椅子上拽起,「走!跟我去見簡亦!我現在就去叫簡亦休了你!」
花聽豈能隨了她的意,用了些狠勁便將手腕抽回,連帶簡夫人的身子也朝她的腳跟方向踉蹌了幾步。
簡夫人怒火中燒:「我就知道你這女人不簡單,傳聞你在百樂門與陌生男子跳舞我還不相信,今兒個可算是被我捉住了!」簡夫人說著欲伸手去拉她,「走!跟我去見簡亦!我非叫我兒子休了你不成!」
簡夫人果然是與當街潑婦無二,堂堂一位政府內務總督辦的夫人,如此不分場合地瞎胡瞎鬧,引得周圍好幾桌賓客像看好戲似的瞧著她。
為躲避簡夫人揮舞的魔抓,花聽站起身來往後方空位上避了避,眼尖瞄到對面的簡茂生正黑著一張臉從座位上站起。
「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你現在可是我們簡家兒媳,大半夜的跑百樂門來喝酒,你不是心懷鬼胎是什麼?」簡夫人雖惱怒卻也懂得拿捏音量,一伸手就要捉住花聽的手臂,不料被身後的簡茂生給一把鉗制了手腕。
簡茂生同白起鴻一樣好面子,二話不說拉著簡夫人就往廳門外走。
現場氣氛受簡夫人的一番影響,倒變得有些微妙了起來,似乎有人輕聲談論起簡茂生,包括他兒子簡亦,無外乎帶著漢奸的頭銜,並將這頂頭銜毫不客氣地扣在了剛剛過門的白家媳婦的頭上。
花聽朝天花板翻了個巨大的白眼,只覺得剛才一番場景可以說是滑稽又可笑。
她在原先的位子上坐下,隨手端起几上的高腳杯,卻發現裡頭香檳沒了。
剛想叫侍者給她上一瓶濃烈的威士忌,又轉念一想,起身朝陳樹走去。
「介意讓我喝杯酒么?」話雖對著陳樹說,卻不等他回答,花聽就自顧自坐了下來,將桌上還剩半瓶的威士忌倒入手中空杯。
陳樹有些意外,卻眉目淡定地瞧著她一系列的動作,沉默不語。
花聽也只是喝酒,不說話,看著舞台上的女人輕輕扶著話筒,一首古舊的中國戲曲便從那西洋的音響里傳出來,還頗有些滑稽,一時掌不住便笑了出來。
陳樹聽見她的笑聲,便抬頭看她,眼裡似撞進一縷春風,「花聽,」他終於開口道,「我覺得你變了。」
花聽歪頭看他,剛才的笑還未從她的眼底完全散去,「變了?是說我殺了你5個兄弟的那一刻開始么?」
陳樹不說話,等同默認。
「有什麼可稀奇的?」她小聲笑道,「我不是同你一樣么?也是順應時代的改變而改變罷了。」
聽了這話,他沉默半晌,忽然就笑了。
陳樹原本就長的清冷,也不怎麼愛笑,在花聽的意識里,陳樹是本不該笑的,卻忘了他笑起來竟是這般溫暖好看。
她一時看得入了神,臉上笑意凝固在了嘴邊,也忘記了要收回。
陳樹先舉起杯子,花聽反應慢了半拍,隨後也跟著端起几上的杯子。
只覺突然在他身上感到了深切的孤獨感,修長的身形隱在孤寂的淡藍色光束中,有一種萬事萬物都與他無關的靜默。
幹完這杯,看簡茂生沒有要回來的意思,花聽便想著將計劃進行下去,於是開口問道:「與我跳支舞?」
花聽猜到陳樹不會拒絕,所以她有十足的把握。
曲調舒緩,兩人的舞步也是踩在輕緩的節拍上,花聽微眯著雙眼,目光不安分地打量在他這件質地精良的藏青色錦袍左胸口的位置,腦海中閃過無數種奪取的手段,卻沒有一樣是她想做的。
「你在想什麼?」陳樹低沉的語調帶著半分酒香,繞過她挺翹又倔強的鼻尖。
「想你那日的反應。」她的動作隨意又慵懶,卻透著股說不出的風流灑性,只是眼神里什麼也沒有。
「那日?」他似在回想。
「那****當著你的面殺了你5個兄弟,」花聽將下巴輕輕地抵在他肩頭,「你卻比一尊水泥佛像還要冷漠。」
花聽沒看到他的表情,只聽見他似乎輕輕笑了一聲,「區區5個手下,算不了什麼。」
「是嗎?」花聽有意無意地將唇角貼向他的耳畔,微一吐氣,激起了他層層的顫慄,「不愧是陳幫主。」
「簡夫人在公眾場合與我跳舞,不怕被人說閑話?」陳樹倒是學會反諷了。
花聽輕笑:「跳舞算什麼?我更不怕與你……」輕柔的聲音直入他的耳蝸。
陳樹微微一顫。
舞步上花聽占著主動權,她緩緩地帶領他的步調一路輾轉到了大廳角落一處燈光打不到的地方,這裡幽暗至極,也曖昧至極。
花聽杏眼眯起,長長久久地瞧著他,放在他胸口處的手挑逗性地勾了勾他錦袍的領口。
對於花聽的主動,陳樹雖感到奇怪,但更多的是被情感慾望掌控了意志力,他滾動了一下喉結,卻是不敢輕舉妄動。
花聽輕抬下顎,微涼的嘴唇在他嘴角處勾魂似地掃。
陳樹渾身顫慄,他定定地瞧著眼前這雙眉眼,似被朦朧的山水罩住,愈發動人,每一寸都教人心頭火熱。
他熱情地吻上她。
花聽眼瞼顫動,如今感受他的吻,竟不似從前那般享受,甚至少了感官上應有的悸動,眼前閃過的是簡亦在清晨為她做的三明治與晚飯後的一碗滋補湯。
怎麼那麼溫暖人心。
可她並沒有停止眼前的動作,她一邊熱烈地迎合他,一邊將手指輕微地探入眼前這件藏青色錦袍的左胸口袋處。
指尖碰觸到了一角羊皮紙的粗糙質感,她眉梢一跳,用兩指欲將它輕巧奪出,不料被陳樹的一隻溫熱手掌穩穩地握住。
花聽驚覺地睜開眼。
陳樹望進她的眼眸,似在笑,「我知道你想要什麼。」
花聽眼裡的心緒被狠狠刺破,「我想要什麼?」
陳樹動作輕緩地放開了她的手,從左胸口袋裡取出那張泛黃的牛皮紙,溫言淺笑的模樣直教她用力得指節酸痛。
「你不就是為了這個么?」
他也曾不止一次地問過自己,他究竟是喜歡她什麼?是她臉上的清澈雙眸?還是這雙無情的薄唇?又或者是這道眉梢染上的倔強風姿?
「你一早便知?」花聽拂在他胸口上的手輕一用力,將他隔開,挑眉詢問。
「就在剛才。」
「剛才?」
這副原本清明可愛的神韻被冷凝決絕的眉目所取代,直教人心寒。
「因為我喜歡你,」陳樹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上揚的嘴角滿是坦然,「所以我清楚你所有的反應,是真,或假。」
花聽失笑,「是么?」她終究還是高估了自己。
陳樹不再說話,而是將手中這張破舊的羊皮紙往她手心裡一塞,眉眼只剩一層溫溫淺淺的笑,「這東西,你拿去便是。」(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