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06 清風不敵紅塵

6.006 清風不敵紅塵

從秦淮回來已經半個多月了。

九月的尾巴梢兒,秋老虎剛走,天氣一日比一日涼爽。

蘇可和大哥的閨女妮子睡在一個炕,晝夜顛倒的作息已經調整過來了,只是今日月圓,雖已三更天,她的眼睛仍舊晶亮晶亮的。

「小姑,臉還疼嗎?」妮子突然湊過身來耳語。

蘇可一怔,隨即搖搖頭,夜色里瞧著不真切,但是能看到晶亮的眼睛里水光愈盛,「早不疼了。你怎麼還不睡,小心明天眼圈發青。」

妮子往蘇可的懷裡鑽了鑽,摟住她的胳膊低聲呢喃,「小姑,我信你。」

蘇可閉上眼睛,兩行水珠便順著眼角滑了下來。

從秦淮回來,蘇可帶了一百兩。

鈺娘發了善心,臨走時不僅關門謝客一天擺了幾桌酒為她踐行,還給她塞了兩個五十兩的大元寶。雖說一萬兩里剔出一百兩實在不為過,可哪個老鴇不是守財奴,還能給她一百兩,真是讓人意外得很。

蘇可很感激,有了這一百兩,她算是衣錦還鄉了。

出門短短半年,再回來便今非昔比。蘇可並沒有特意招搖,只是拿出五十兩來孝敬爹娘,讓他們置辦些田地或是再蓋幾間房。蘇家二老一輩子也沒有過這麼多錢,喜得不知天高地厚,見人就將蘇可好一番誇。別瞧是個閨女,卻比家裡三個兒子都中用。

於是蘇可南下賺了大錢的事一傳十十傳百,成了村裡茶餘飯後的談資。

但家中不露財何以引賊念,蘇家富了,賊就上門了。明晃晃的刀架在脖子上,繩子一捆誰都動不了,只得任他們將家裡翻了個底朝天。

所有值錢的東西都拿走了,那一百兩更是來得痛快,走得也痛快。

家裡人哭得肝腸寸斷,兩個嫂子又是哭又是罵,只恨自己男人不頂用。蘇可心裡難受,也只能咬牙硬撐著去官府報案。

可誰曾想,官府的人例行詢問,這一百兩的事便兜不住了。

蘇可想瞞著,但是瞞不住。路引官那裡有她的路引記錄,南下秦淮,又帶著百兩元寶回來,一個女子還能怎樣掙錢?

一時間蘇家成了村裡的笑柄。

蘇可爹氣得用掃帚打蘇可,問她是不是真的。

蘇可想說,她雖然在青樓里幹活卻不是姑娘,可她到底還是接了客,一時啞言竟不知該怎麼辯白。只是一遍遍央求他們信她。

蘇可娘哭成了淚人,問她還是不是黃花大閨女。

蘇可咬著嘴唇,顫抖著搖了頭,於是震天響的一個大耳刮子就扇在了臉上。

……

「小姑,你別這樣,哭出聲來,心裡就不難受了。」妮子抬手去擦蘇可的眼角,可手指剛擦過去,新的眼淚又流了下來。

蘇可想起那個人。

他也曾這樣問過她:「一向哭都不出聲嗎?」

歸根結底,他也算是罪魁禍首,否則她現在還在醉香閣里當她的領家。可那日他走後,蘇可才後知後覺地知道了許多事。

比如為何醉香閣的頂層一直沒有手下上來,為何那晚花魁錦蝶一直沒回屋,為何圓桌上偏就擺著令人情動的茶葉。

錦蝶攤牌時,笑得像五月盛開的紅蓮,「對,確是我想推你入泥潭。可惜天不成人之美,偏巧那良人進了我的屋,我安排的人見門口擋了桌子就進了對面流螢的屋。如此陰差陽錯,良人卻為你著迷。倘若是我服侍,今日風光走出醉香閣的就是我了。我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蘇可覺得很難過,這並非她想要的結果。但禍兮福所倚,遇到他,既是禍又是福。

臨別時,他邀她一起回京城,她不肯,他也沒強求,似乎很能理解她的心志。

他問她:「你會記著我嗎?」

她回:「公子的大恩大德,蘇可銘記在心。」

他笑著搖搖頭,「聽上去似乎並沒有發自肺腑。」她還要辯解,他卻摘下腰間的玉佩遞給她,「留個念想吧。」

那塊玉是塊上好的羊脂白玉,價值不菲,她沒敢要,只摘下了玉佩下面的大紅穗子,「玉佩太貴重,我又不能常戴著。這穗子剛剛好,回頭我穿根繩掛在脖子上,時時瞧著,時時念著公子的恩情。」

他沒再說什麼,捏著玉佩道了聲保重便離開了。

如今蘇可的淚是止不住了,手掌壓在胸口,貼著皮膚的大紅穗子扎人得很。

……

次日早早醒來,因為哭了一夜,起床時眼睛腫成了桃。

蘇可用涼津津的井水敷著眼睛,二哥那屋突然就傳來了吵鬧聲。蘇可嚇了一激靈,蓋在眼睛上的帕子掉在地上,過了半天才彎腰撿起來。

二嫂在聲嘶力竭地咒罵,「我嫁到你們家來過過一天好日子嗎?你窮,你沒本事,我不怨你,誰讓我就這個命呢。可我本本分分做人,如今出個門卻要被人戳著脊梁骨笑話,我招誰惹誰了?又不是我去秦淮當婊……」

啪。一個耳光將這大清早的寧靜徹底打破了。

「你打我,你還敢打我?她當年不就是把自己賣了二兩銀子給你娶媳婦嗎?你就這麼惦著她的好。我給你生兒子操持家,就換來你的大嘴巴……這日子沒法過了,啊……」

二嫂嘴厲,二哥懼內,出了名的。

但蘇可沒想到二哥居然還能揚手落下一巴掌來。

蘇可捂著胸口苦笑,說不出是欣慰還是難過,笑得愈發委屈,眼眶便開始發酸。她忙去擰銅盆里的帕子,濕乎乎蓋在眼睛上,留下來的不知是水還是淚。

這個家,不能再待下去了,別為了她反倒把這個家毀了。

蘇可摘下帕子來,起身從自己的箱子里翻出個小布包。

那張他給的拜帖本是小心收著的,和另一個五十兩的大元寶放在一起。只是賊人翻箱倒櫃的時候,這張不值錢的拜帖被無情扔到地上,踩了無數腳,落下髒兮兮的鞋印子。

如果沒有鈺娘給的一百兩,蘇可回家后可能立即就會去侯府求職。但既然有了錢,蘇可就想做些買賣或是開個店鋪,這樣一家人都有著落了。

如今家裡一貧如洗,做什麼都沒了本錢,蘇可就算不想再靠他,也沒辦法了。

可拜帖變成這樣,還怎麼拿著去登門?

蘇可咬著銀牙,不相信老天這樣絕她。天無絕人之路,她還是得去試試,好過坐以待斃。

正想著,院子里突然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

「蘇可是住這裡嗎?」

除了蘇可,一家人都在二哥那屋勸架,聽到聲音湧出來瞧,發現是個穿得頗為體面的婦人,四十五六的樣子,臉如銀盤,體型微胖。因為聽見了屋裡的吵鬧,此時笑容里有幾分尷尬。

蘇可見狀,忙從屋子裡走出來,「我就是蘇可,但您是……」

那婦人上前打量了下蘇可,溫和笑道:「我家夫人曾是宮中和姑娘一起的姊妹,如今想念姑娘,派我來接姑娘過府一敘。」

蘇可很是吃驚,「您口中的夫人是……」

婦人道:「夫人說只要提『鈺娘』這個名字,姑娘就能知道了。」

鈺娘?蘇可更驚了。

鈺娘什麼時候來京城了?怎麼又成了夫人?找她是為了什麼事?

蘇可帶著千般疑惑,簡單給身上收拾了下,在家裡人的注目下跟著這位婦人朝村口走。村口的老槐樹下停著一輛黑漆寶蓋馬車,蘇可心生狐疑地上了車,帘子一掀,登時瞠目結舌。

「舟公子!」

邵令航化名舟亢,只說是自己的字。蘇可不敢直呼,只好折中稱呼他為舟公子。

他是京城人,家裡是經商的,南下只為置辦貨物。

蘇可只知道這些。

「上來,免得被人瞧見。」邵令航傾身將蘇可拽進馬車,吩咐車夫揚鞭。

車子很快行駛起來,邵令航看著蘇可的臉,臉色黑了下來,「哭過了?」

蘇可偏過頭,答非所問,「沒想到竟是舟公子,我還想說,鈺娘怎麼從秦淮來京城了。公子是什麼時候回京城的?找我是有事?」

這樣刻意的轉換話題,邵令航眯了眯眼,哭沒哭過的答案實在太過明顯,不追問也罷了。

他沉聲,「為什麼不去侯府供職?」

蘇可見他換了話題,不由鬆了口氣,但是想起那張被踩髒的拜帖,心裡又是一陣難過,喃聲道:「我腳程慢,才回來沒多久,想先在家待兩天的。」

「還待?」邵令航驚詫地看著她,眼神中很是複雜。

蘇可對上他的目光,並不能理解他這副恨鐵不成鋼的怒氣是為何。可是馬車突然顛簸,蘇可想起自己身在何處,瞬間就明白了。

明白了,便覺難堪,嘴唇咬得發白,半晌才喃聲,「公子知道我家的事了?」

邵令航恩了一聲。

他知道很多事。她在哪裡上的船,船上宿在哪裡,在哪裡換了陸路,有沒有雇車,路上是否有人滋事,都有人報給他。

他在京城已經消磨了一段日子,她才遲遲到家。本是怕路途遙遠,她在路上出事才派人看護,見她到家,人也就撤了。可就是撤了,她家裡進賊的事才遲遲知道。派人去打聽,正好碰到她爹追著她打。

過了兩天不知所謂的日子,他心生惦念,才有了今天這一遭。

「前兩日正好去見侯爺,聽說你一直沒去,就派人打聽了一下。」他扯謊,隨即又說,「既然家裡待不下去,就該另想辦法,難道是怕我的臉面不好使,到了侯府會吃閉門羹?」

蘇可忙搖頭,「是家裡的事還沒料理好。」

這個人神通廣大,和宣平侯稱兄道弟,又輕而易舉知道她家的事,還找上門來……她對他不敢小覷。

邵令航看出她存的小心,胸口覺得有些堵,「你是否覺得我多事?」

蘇可再次搖頭。

邵令航嘆了一聲,「你是我的女人,我希望你能明白這個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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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爺別著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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