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
「玉卮?」
見玉卮整個人愣在原地,汗水和淚水混在一起劃過臉龐,跟著了魔一樣,游炘念忍不住喚她一聲。
面具女也沒了動作,面向玉卮。
玉卮側過頭,凝視手中的畫戟。畫戟的銹漬沾染在她的手掌和手指上糊成一片,卻很奇怪的,一點都不讓她討厭。
她看著畫戟一時胸中湧起千愁萬緒,胸口已經痊癒的貫穿傷又開始隱隱作痛。可這痛痛得古怪,並不讓玉卮心驚肉跳,反而是一種愈痛愈勇的爽快感。
她一向陰鬱懶散,爽快之情對她而言無比奇特,全來自於手中陌生的畫戟。
面具女走向玉卮,玉卮眼皮狂跳卻不膽怯,這畫戟給她道不盡的安全感。她將畫戟在空中舞了個圓,虎虎生風,指向面具女。
傅淵頤將傘柄牢牢握緊,那面具女只要再往前走一步,她就會將傘飛殺出去。
沒曾想那面具女忽然跪了下來,泣道:「將軍——屬下等候多時!」
這一嗓子出來完完全全出乎大家的意料,玉卮更是呆如木雞。
什麼鬼……將軍是誰?
面具女將面具摘下,面具之後一張英氣的臉龐上已爬滿眼淚。這人見玉卮手持畫戟的樣子后大哭不止,可玉卮怎麼努力都無法從記憶的角落裡挖出關於這人的任何點滴——任憑她哭得再慘,玉卮不認識她。
玉卮將畫戟丟了回去,慌張道:
「什麼將軍……你,你認錯人了。」
對方說:「千百年來屬下一直在四界尋覓將軍身影,歲月冗長,屬下或許已經忘記將軍容貌,但這畫戟卻不曾忘記。將軍難道不記得當年手持山海畫戟,帶領黃泉引路軍橫掃四界的事了嗎?畫戟與將軍魂骨相連,就算將軍輪迴幾世它也只事將軍一人為主!」
山海畫戟?黃泉引路軍?橫掃四界?玉卮似乎想起了一些事,縹緲如海上泡沫,忽然巨大的記憶洪流猛烈洗刷而來,將她那些脆弱不堪的記憶沖了個一乾二淨。
胸口劇痛,她捂著胸口大喊不止,轉身消失。
「將軍!」面具女沒想到玉卮會落荒而逃,一時無措。
「將軍?不是在逗本王吧。」臨邛飄來,鄙夷道,「就那混吃等死的貨,居然是將軍?那她屬下得慫成什麼樣啊。」
面具女將畫戟拾起,擦乾淨上面的灰,失落地說:「將軍決計不是這等膽小鼠輩,大概真是我認錯人了……」
面具女就要走,一把傘指向她脖子,傅淵頤道:
「姑娘別急著走,這個鶴村的事不解釋解釋么?被你吸走的魂魄不吐出來?假裝沒事就走,不太合適吧?」
面具女無所謂道:「他們心甘情願讓我吸魂,與別人何干?」
游炘念扶著武阿姨,越聽越覺得這人說話文縐縐,看她這一身打扮也不像近代人,倒是個古代戰將。
傅淵頤眼神轉冷,忽地將傘撐開,那面具女沒想到這傘看似普通,張開之後卻變得無比巨大,掛滿符紙。她已感到危險急忙逃竄,卻被傘里的符紙吸了回來。面具女拚命往前掙扎,身子卻不住地被往後吸。
「我還有使命沒完成——我不能死在這裡——」
傅淵頤矗於傘下,無論那面具女怎麼吼叫她都絲毫不為所動。
面具女「嗖」地一聲被傘吸了個乾淨,傅淵頤將傘一合,從里取出個玻璃球,那面具女就在玻璃球里了。
面具女一被收服,包括武阿姨在內的所有老人都如夢方醒,面面相覷,渾然不知自己身處何方。
「發生什麼事了?」武阿姨扶著游炘念的胳膊,看清了眼前的秦勇,「小勇?」
秦勇眼淚鼻涕狂噴:「媽!總算找到你了!」
「你怎麼會在這裡?」武阿姨本就氣若遊絲,見到兒子太過高興,一下子便暈了過去。
「媽?媽!」
游炘念跋山涉水好不容易找到了武阿姨,沒想到一上來就暈倒……游炘念無奈,心中突然升起不祥預感,趕緊探她鼻息——還好,沒死。
霍叔也好像找回了自己的意識,走過來說:「小勇,你趕緊送你媽去醫院吧,你媽恐怕……要不行了。」
武秀英被送到鶴村時已經身染重病,這一年多里沒有得到任何的醫療和藥物,還要被個古怪的野鬼吸食魂魄,能撐到現在已經是奇迹。
秦勇還在那問他媽到底怎麼了,游炘念著急,一把推開秦勇,奮力將武阿姨背了起來,往直升機方向奔去:「還有時間在這裡問來問去……趕緊救人啊!」
秦勇被這一吼緩過神來,抹了一把臉,蹦蹦跳跳地跟了上來。
傅淵頤幫忙扶著武阿姨,游炘念也不知哪來的力量,大步流星趕向直升機。當時她只有一個念頭——不能讓武阿姨死。
武阿姨的心頭血還沒取出來,如果她死在這裡,游家慘案將失去最重要的線索!
游炘念將武阿姨推上直升機,自己也登了進去。傅淵頤上飛機之前回頭看臨邛,臨邛擺擺手:「好啦,你們去吧,玉卮那小王八蛋就交給我了,我肯定會找到她。」
傅淵頤對她笑了一笑,鑽進機艙,游炘念將直升機拉向高空,載著秦勇和武阿姨火速飛往市區!
從山上下來,游炘念為了再被守山的人和遊客騷擾,一直讓直升機飛在高空,秦勇幫她指路,去往醫院。
長壽村就這麼一個小醫院,根本沒降落的地方,周圍都是新建的商業區,密密麻麻人山人海。游炘念心急火燎,問傅淵頤:「她怎樣了?!」
傅淵頤摁著她的手腕說:「脈搏越來越弱,恐怕要不行了。」
秦勇嚎啕大哭,游炘念真想反手一巴掌掀死他:「哭個屁啊你哭!你媽還沒死你嚎什麼喪!趕緊的給我找降落的地方!」
「熊哥家不行嗎?直升機本來就是停他家的。」秦勇抹了眼淚,一邊抽泣一邊說。
「不行,熊哥家離醫院太遠,一路再折騰過來指不定要來不及了。」游炘念左顧右盼,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秦勇也在著急:
「姑奶奶你快想想辦法!我媽真要不行了!」
游炘念也知道要想辦法,她也知道武阿姨就要不行了,而偏偏屋漏偏逢連夜雨,忽然「咔咔咔」幾聲,機艙里的人很明顯地感覺到一瞬間飛機失去了動力,傅淵頤也驚了:「怎麼回事?」
游炘念說:「發動機熄火了。」
秦勇大喊一聲:「熄火?!什麼意思?」
「字面意思。」游炘念一邊回答她一邊嘗試重新啟動,卻全部無效,「槳葉不轉了。」
秦勇嚇得整個人發綠,可不得綠,這是三百多米的高空。
傅淵頤聲音也變得急迫:「沒有雙發動機嗎?沒個備用的?」
「沒有。」游炘念一直在嘗試重新啟動直升機,但一次次都失敗了,飛機迅速下降,汗水從她額頭上往下滲,她喉嚨發乾,腎上腺素猛增。她知道整個飛機的人都慌了,但她不能慌,這時候她不穩住絕對機毀人亡。
游炘念笑了笑說:「這老傢伙能飛就不錯了,你還指望它有雙發動機?」
秦勇看著離地面越來越近,冷汗狂冒,心臟都快吐出來了:「大姐!大姐!我還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誰也不想。」汗水浸透了後背,游炘念放棄了重啟發動機。眼前芝麻點的房屋眼睜睜地離她們越來越近,傅淵頤緊緊握著游炘念的椅背:
「沒別的辦法了嗎?」
游炘念回頭看她,突然笑了起來:「終於輪到我說這句話了吧。」
傅淵頤:「什麼?」
「有辦法。」
長壽村熱鬧的商業街什麼時候都人頭攢動,入夜之後更是熱鬧。背包客、情侶、本地人……全都擠在街上,一盞盞紅燈籠掛在店門口,一派終年節日的熱鬧氣氛。
行人們聽見頭頂上有飛機的聲音,抬頭望去,見一架直升機離地面越來越近。
「那是幹嘛的?救援嗎?」
「應該是觀光的吧。」
「……你們覺不覺得,這飛機離我們也太近了吧?」
直升機失去動力,游炘念將機頭抬高,加大槳葉的角度,高空下降時的大風讓槳葉自行旋轉,重新獲得升力,這叫住「自旋降落」。
自旋降落難度非常大,游炘念從來沒有嘗試過,只在一些記錄片里看見過。
沒想到第一次嘗試就是實戰,她的手在發抖。
越是緊張她就越是高度集中注意力,秦勇見下方全是人頭,所有人都抬頭看向直升機。槳葉轉動產生的風將他們衣服和頭髮吹起,捲起無數帽子。
「你。」游炘念對秦勇說,「叫他們讓開。」
「哈?」秦勇目瞪口呆,「讓開?你要在這兒降落?」
「不然呢?」離地只有十米的距離,直升機晃晃悠悠分明就是要墜毀的模樣。機艙里的東西左搖右擺,秦勇緊緊抱住昏迷的武秀英,傅淵頤也被甩得腦袋發脹。
遊客們見這直升機真的朝他們飛來,似乎要當街降落,卻又尋思不太可能吧,這麼危險的事怎麼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直到秦勇推開機艙門對下方大喊:「走開!飛機要迫降了!快走開!」人群才開始慌張,四處奔逃!
眼看飛機就要觸地,游炘念急忙將機身拉平,雪橇「嘶」地一聲割在地面上,機身繼續向前衝去,直接撞上路邊的小攤!
小攤老闆和顧客鬼哭狼嚎地逃竄,傅淵頤抱住游炘念的腦袋,直升機猛烈震蕩,游炘念覺得自己就要被甩出去了,傅淵頤死死地扣住她。
猛烈的震動終於停了下來。
世界安靜了……
傅淵頤鬆開手臂,游炘念滿頭的汗。她睜開眼睛,眼前是錯愕不已的行人。
「你成功了。」傅淵頤撫摸她的腦袋,「我們游小姐真棒啊。」
游炘念緊繃了一路的神經終於放鬆了下來,靠在傅淵頤懷裡這才覺得渾身的肌肉無比酸痛,骨頭縫裡都透著疲憊。但她還是最想喊一句——本小姐真是天才!
不過現在不是得意的時候,她跳下飛機,幫著秦勇一起將武秀英抬了下來,急急忙忙攔下路邊的計程車,全速往醫院趕!
路人圍著這台衝天而降的直升機,還沒緩過神來。
「這……拍電影么?」
「攝像機呢?」
醫院急診室。
武秀英被迅速推進去急救,游炘念她們在外面焦急萬分。
秦勇哭得都快蒙圈了,游炘念耳膜一陣陣發疼。
「要緊急手術!」醫生和護士突然沖了出來,「家屬呢!」
秦勇急忙上去:「在!在這兒呢!我是她兒子!」
醫生罵他:「人都這樣了怎麼才送來?!」
秦勇不知道該怎麼說,護士一路小跑:「跟我來!」
游炘念也有點慌,她這一路以來很倒霉,遇上不少險情,再詭異的事情都跟不要錢一樣一趟挨著一趟來。她和傅淵頤費盡千辛,渾身是傷,可今天她走到這一步,她可以告訴自己一句話——我很幸運。
是的,她沒有魂飛魄散,打不死摔不爛,她現在還站在這裡。真相就在前方,以往不祥的預感總是縈繞在她心頭,可這次她明白,她又一次逢凶化吉,她又一次絕境重生。
武阿姨會沒事的,她會取到她的心頭血,揭開最後的真相!
果然,上天眷顧武秀英,也眷顧游炘念,武秀英活了下來。
聽到這個消息游炘念算是真正鬆了一口氣。
等她回過神時發現全程都握著傅淵頤的手,將手攤開,掌心裡全是汗水。
「總算是沒事了。」傅淵頤很累,坐到走廊的椅子上。
游炘念跟著她坐過去,挨著她肩膀。
「果然。」游炘念長舒了一口氣。
「果然什麼?」傅淵頤問道。
「果然和傅小姐在一起就是有好運。」游炘念折下中指和無名指,做了個「幸運」的手勢。
「希望這次你能取到真正有用的心頭血吧。」傅淵頤笑道。
「嗯……」游炘念望著清冷的走廊,說道,「取完武阿姨的心頭血后就只剩六個月的時間了。」
「是啊,時間真是不經花。」
游炘念望著傅淵頤的側臉,濃濃的不舍從她心底里蔓延。
六個月,半年,簡直是轉瞬即逝。
如果這次還是沒能找到真兇呢?她還有多少時間能用來調查。
如果這次找出了真兇,她要用多久時間復仇?
「復仇」這兩個字,第一次在她心裡變得無比沉重,她第一次懷疑,所謂的「復仇」到底意義有多大。
或者說,人生即將走向真正的盡頭時,什麼事才是最重要的。
答案有很多。她明白,其中一定不會包含的就是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