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算計

第六十章 算計

冬月里的一場大雪,果然昭示了這一年的豐年,隨著幾場恰到好處的春雨雨,一路帶著中軍回程,綿延的船隊逆淮河而上,水位已經比來時要大了許多。

仁和鎮大營的事務,全交給了殷寶良代攝,倒不是因為裙帶關係,而是就這一個多月的相處而言,這個年輕人的能力還是能夠展露無遺的,因為酬糧酬餉眼下都不用操心,軍務上的事情,基本上全都落實在訓練上,寶字營的人數最少,但林山學著後世的樣子弄了幾場大比武出來,成績在前頭的,幾乎全是寶字營的人,包括殷寶良本人,也是每天跟兵勇們摸爬滾打在一起,大家都是有家眷的人,也從來沒說過要請假回去陪老婆孩子什麼的。總而言之,就林山眼下的感覺而言,這傢伙是個帶兵的好料子。

當然,從軍事意義上來說,這個林山名之為蘇軍的三千號新老兵馬,除了士氣一項之外,其他各方面還差的很遠。但他當然是不著急,陸續從淮安傳過來的消息,興許是勝保和德興阿南北的軍事應對措施恨得力,又或者對方在綢繆些什麼,這一段時間裡,捻子和長毛出人意料的只是探了探頭,然後又沉默了下去。

倒是民政上的事情越發的多了起來。其中就包括自己轄境之內的揚州府泰州縣縣令羅某叫人檢舉貪污咸豐六年賑災銀七十兩的案子。

這案子鬧得不大不小,還任著江蘇按察使的王有齡也特別的行文到淮安,徵詢林山的意見。所以這一趟回淮安,不論怎麼說,這上頭的事情還是要應付一下的。就眼下而言,與王有齡的關係是很不錯,具體怎麼去辦,還真要好好請教老五根,揣摩一下老王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三天的船程后,仍是在安東縣暫駐,這次來與上次來大不相同,因是早有先頭親兵通知的緣故,船還沒到碼頭,遠遠的就能聞到一股火藥的硝煙味道,連帶著遠方連綿不絕的萬響小炮噼里啪啦,林山在船頭呆的就有些尷尬了。

「熊有能!再笑我踹了你下河!」他這一番虛張聲勢,那邊幾個這些日子裡跟他關係拉的有些近的親兵也跟著熊有能一起笑了起來。

邊上鄭雨春也跟著幫腔,一本正經的道:「大人,殷家放炮仗接新姑爺,大家跟著高興,也是人之常情,倒不好加罪的。條規上並沒有這一條,雨春這回不能站大人這邊了。」

林山到底是礙著官派,無奈的看著他們笑了笑,搖了搖頭進艙去了。

鄭雨春也跟著他進來,幫他拾掇著官袍官帽,一面試探著道:「雨春見大人似乎有些煩惱的樣子。實在是有些不明白,夫人為人很寬和,風聞安東殷家小姐又有國色天香之名,如此之喜事,大人難道。。。難道是憂心政務上的事?」

林山愣了一愣,腦子裡浮現出一張臉來,卻偏偏又不好跟這個鄭雨春說——這太驚世駭俗了,太驚世駭俗了。張開嘴巴,卻什麼也沒說,只微微舒了一口氣,笑了笑道:「你說的是。是了,泰州縣的案子,你怎麼看?」

岔開了那個繞不去的話題,林山也精神為之一振,就在這將靠岸未靠岸的時間裡,愈發強烈的炮仗聲中,鄭雨春道:「說來也是奇怪,我問過其字營黃其友,據傳這羅某雖不是科甲出身,但官身向來很好,民間風評也是極佳,聽說咸豐四年上,泰州鄉紳湊送了一塊牌匾,就兩個字『鄉望』,大人,這可不是贓官能有的啊。」

他說的這些,林山也知道。若是官身不好持身不正的話,七十兩銀子的數目。。。實在是太磕磣了些。咸豐六年大旱,朝廷例有賑災,災荒縣份,除了蠲免錢糧之外,還有按照本縣丁口數字派發的賑災款項數千兩不等,這個事林山也翻過記錄,大抵是境內大口每日派錢四文,小口二文,若是在太平年景,這個數字勉強能管一頓半頓了。但六年是大災年,民間疾苦也是料想之中,從此人素日的風評來說,絕非是那種在這種時候下手的人。(註:大口小口即大人小孩。)

「會不會是支應江北大營有些吃力。。。」林山思索著道,但一句話未說完,船身已經是微微一晃,靠岸了。

不過三品道台自然有他的官派在,岸上還有一番鋪排工作,鄭雨春也知道這些,站著不動,應口答道:「舉發人是當地大戶,有羅某的親筆落款條子在。這案子從去年查到現在,臬司那邊也察驗過該縣的錢糧戶口簿子,其中還有冒領的事情。而且,江北大營的賬目上,該縣也缺額不少。。。」

這時候外頭熊有能一掀帘子,外頭排場已經弄好,這話就不便再繼續談下去了。

林山輕咳一聲,平和了表情,邁開步子向案上走去。

來迎接的是做媒有功的縣令會同一縣僚屬,加上殷家老小,整整齊齊的在碼頭上跪了一地。

「諸位父老請起,林某叨擾貴縣,心下甚是不安啊。」上前兩步,將前頭幾個人一一扶起,上轎往縣衙而去,臨起轎時,卻探頭招了招手,叫熊有能把殷老頭叫了同轎。

轎子里殷老頭臉上的笑容很僵,林山知道他心裡肯定是不知道該怎麼說話心裡緊張,問了兩句年景賑災的事情之後,對面才稍稍緩和了過來,幾番問答下來,林山心裡便稍稍定了下來,安東縣有殷家出力,賑災上頭應該是沒有什麼把柄落下的。

那位縣令是幾個縣裡轉悠歷任過的,雖說與泰州縣不在一府,但畢竟也有所知,到了縣衙之後,寒暄罷了,林山便獨留下他,問起了泰州縣的案子。他總隱隱覺得,這麼小額的貪污案子,在這會兒忽然發到自己手裡,這個事很不尋常。所以這會兒像是閑聊一般,問著安東縣春耕情形的時候,順帶扯了一句。

「羅伯聰這個人,卑職是很深知的——」泰州縣叫羅師亮,字伯聰,跟他安東縣褚華渠顯然是熟識,褚某顯然是有些唏噓,臉上也從方才道台大人親切慰問關心縣裡各項工作時候的高興,轉而有些陰鬱,微微嘆了口氣道:「嘉慶十四年的時候,卑職還是書生,跟他曾同在泰州五賢書院同窗。那一年上,淮安出過差不多的案子。羅伯聰雖是家境貧寒,但三歲看八十,卑職絕不。。。」嘆了一口氣后,臉色又平緩了下來,抬眼瞄了一下林山的表情,道:「不過人心難測,彼此相隔幾百里,如今到底如何,卑職還真不敢說了。」

林山知道這個人的性格的,以他畏禍的為人來說,今天能為這個少年同窗說這麼一兩句話,已經算是很了不起了。輕輕一笑道:「褚老爺,我也是隨便問問。是了,嘉慶年先父也還是學生呢。那是什麼案子?」

褚華渠說了個開頭,林山就霎時明白了,這不就是二月河那個乾隆皇帝開篇的劉康殺賀露瀅案子的原形嘛!山陽縣王某貪墨賑災款兩萬三千兩,候補知縣李毓昌訪知,王某利誘不成,與李毓昌的三個僕人合謀,在李毓昌的飲食中下毒,又偽造自縊現場定案。到頭來是李毓昌的老婆在官袍內發現了端倪,告到上頭,王某伏罪。(該案詳情網上能找到,有興趣的朋友自己看看,相關我就不轉了。關鍵詞憫忠詩。)

幾十年前的案子,也虧的褚某好口才,看得出來,他這會兒很有些激動,末了唏噓道:「大人,李皋言最後能蒙天子賜詩,時任江督,蘇撫去職。真不知道羅伯聰將來。。。」

林山這幾天一直疑心著這羅某的案子到底會不會是跟自己有什麼關聯,一面聽著他說,一面心裡多少的頭緒在過,也不知道是什麼地方觸動了腦子裡那根弦,忽然就是心裡一驚,似是悟到了什麼,眉頭一下子皺了起來。再慢慢一會,霎時間就是豁然開朗,狠啊,狠!

但那也是片刻功夫,慢慢將一層官派浮上面容,微笑著端起茶碗道:「褚老爺,我會給他一個公道的。」

對面也起身茶碗一端,躬身告退而去。

外頭鄭雨春進來,林山抬手止住他說話道:「傳令,明天一早啟程。再一個,你把這些天淮安送來的文書拿來,我們一同參詳,一個宗旨,永慶,我疑心著有人要砸我的黑磚啊!」

鄭雨春還有些不明白,一臉愕然。

他是要幫著處理政務的人,方才他就在外間,褚縣令一番話他也是停在耳朵里的,林山不由得眉頭皺了起來,怎麼這個書生還沒有自己這個後世人明白?

王有齡這回明顯是用羅師亮的案子來給這邊提個醒的!唉,老五根年紀太大了。林山搖了搖頭,放下茶碗道:「上海郁某供應蘇軍糧台的摺子,你替我寫。還有,以前的不算,自即日起,過往那些催問勝保營務處支應糧餉的書子,一封都不能再寫了!」

不過鄭雨春還是會意不了,林山也無可奈何的搖了搖頭,笑道:「永慶,你還真是個書生哩!去吧,照我說的辦。」

當晚宿在殷家,殷家那邊也要落聘,一樣請的褚華渠出面,連聘禮都是他幫忙弄的,林山這一回娶媳婦,幾乎是什麼都不用自己動手,當然,連媳婦什麼樣兒也是不曉得的。

當晚就在殷家,一封一封的查驗淮揚道往來文書,但凡與上頭撥款過來的事,全部一一驗看,林山也不得不點了鄭雨春一個恍然大悟。

南河總督衙門每年都是有一筆修葺河道的款子的,最盛的年景里一年能有四百多萬兩的工程款,如今雖然沒那麼多,但總也有個大幾十萬兩到百來萬兩的數字。

而河督衙門畢竟也需要地方上幫助處理招募河工之類的細務,這樣就有一筆錢要從下頭衙門過。

但在他林山到任之前,淮揚道是由南河總督庚長兼署的。他算是兩淮鹽政衙門之外,勝保另一個糧台所在,這筆錢根本就是左手交右手,最後交到勝保手。但在林山來了之後,必然的就要從他手裡過一遍程序。

文書是有,內容自然是胡扯八扯,大抵是交辦淮揚道某事,耗銀若干。

相應的,也應該有一道出文,淮揚道交欽差糧台若干。這個帳才能對的上。

有了這一套程序,就有了跟戶部伸手要河工銀子的資格。戶部統共就那麼幾百萬兩銀子,當然是沒錢給你的。所以這筆錢就要從地方稅賦上扣減。這就是套子的所在了。。。

「明白了——」鄭雨春聽到這兒,才恍然大悟的道:「所以要寫上海某某供應糧台的摺子。不然就有挪用河工銀的嫌疑。」

「是了,不過何止嫌疑!」林山上輩子不知道跟這種經濟上的貓膩打了多少交道,這裡頭的敏感度不下於任何一個這時代的官員,站起身來冷笑道:「我擔保回了淮安,那頭就有軍務給你,叫你打一個捻子盤踞的縣城山寨,你打不打?打,你打不過,損兵折將。不打?你練兵幹什麼的?那麼多河工銀子幹什麼用了?練的兵在哪?」

鄭雨春這時候已經全然想得通透了,悵然道:「當真是非我族類。。。」

「是啊,他是滿洲人,滿洲人算計漢人就好了。咱們漢人人多,一面要防著滿洲人算計,一面也要防著自己人算計啊!金某說的口沫橫飛,說擔保我的糧台,一文錢一粒米不見,等的就是我這邊行文催要的條子!將來證明他那頭是一文錢沒給過我!」林山擰起臉來,恨恨的想起了金安清那張胖臉,這狗日的就是林則徐從一個舉人一手一步步提拔起來的人!他如今就是這樣報恩!

鄭雨春也恨恨的附和了一句。隨即看林山面色不好,寬慰道:「不過大人,漢人裡頭也不全是姓金的這樣的。臬台大人這一封行文,來的還真是及時啊!」

他說的是王有齡,林山也很贊同,這個老鄉畢竟是久歷宦場,興許他也未必知道勝保正在算計這位小老鄉,只是用這麼個案子來點一點罷了。只是,林山忽然生出一個滑稽的念頭來,老王啊老王,難道你就不怕這位小林是個獃頭鳥,看不出來你這一番用意么?

不過這畢竟不是眼前應該想的,由著鄭雨春那一句非我族類,林山想起了河督衙門那位老郭。會心的一笑之後便決定了,回去之後,似乎第一個就該見見郭沛霖。

他是里河同知,庚長的副手。勝保眼下軍權在握,那邊又有恭親王護犢子一樣護著,林山也不指望能扳倒這位摟錢玩女人的高手。但庚長老韃子你可沒這麼牛,先弄死你!

「大人——」正計劃著怎麼弄南河總督庚長的罪狀,往誰那告,什麼時候告,怎麼告等種種細節的時候,外頭熊有能稟報道:「殷家四奶奶來,說是想看看女婿。」

殷家四奶奶,就是殷老頭的第四房小老婆,林山也見過一面的,大約也就二十七八年紀,正是妖嬈的年華,不過這時代男女之防可不像後世那麼隨便,這麼晚了,這女人也太那啥了點吧。

「你跟她說,就說我已經歇下了。」林山冷冷道,合上一冊案卷,朝熊有能吩咐道:「還有,傳令安東縣,請該縣派人連夜巡視河道,明日更要派人護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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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時代18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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