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第四十四章

那天最後，當威斯特和梅林一前一後走出浮世森林時，他們誰都沒有再說一句話。

擦了擦嘴角未乾的血絲，口腔里滿是曖昧而難以啟齒的傷痕。少年微微皺眉，餘光瞥見身後法師明顯泛著青黑的臉色，心中煩躁，卻也只能轉過頭默默嘆氣。

在他們之間，有些東西確實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通的。而且今天這事來得突然，說到底還是梅林先捅破了這層窗戶紙，在他沒有明明確確給出說法，清楚為他們的關係做個決斷之前，威斯特是打定主意要當做什麼都沒發生的樣子，堅決不開這個口的。

——因為，他也是個膽小鬼，怕自己最終會捨不得。

既然已經完成了來到這裡的使命，阿瓦隆放他們走的也算乾脆。而關於Excalibur的劍鞘，威斯特也並沒有打算隱瞞梅林什麼，在科普了那玩意兒的作用之後還非常真誠地詢問同伴是否需要自己去找薇薇安去把東西搶回來……畢竟是能給亞瑟救命的寶貝，有了它，相信梅林也不必天天惦記著卡梅洛特國王那個命中注定的死劫，能安安穩穩睡個好覺了。

事實上，他說這個時候他們剛慪氣般咬傷對方不久，法師仍處於一點就著的狀態。所以，威斯特是真不意外，自己剛從地上爬起來就又挨了梅林一拳。

——再也，不準，離開，我，一步。

那時，梅林確確實實是這麼開了口，眼神兇狠不說，甚至被氣到聲帶僵硬，只能一個詞一個詞嘶啞地往外蹦。而挨了揍的威斯特當然沒敢吭聲，估計也是覺得自己再這麼刺激下去肯定會出事，他接下來一路上都遵循著沉默是金的法則，盡量降低自己在梅林身邊的存在感，給他以足夠的空間喘息。

……只除了邁過無名道碑的時候。

閉上眼復又睜開，本以為離開了豐沛的自然靈氣便會立刻被打回原形，他實際上已經做好了有關於此的所有心理準備。可是，

直到恍恍惚惚走出很遠，甚至梅林已經開始去解之前拴在樹上的馬的韁繩，自己卻依然清晰保有對這個世界的視覺認知，威斯特才終於意識到，原來那時白女神所說「拿起你和梅林的命運」，其實並不像他以為的那樣，只是一句模稜兩可關於未來的預示而已。

——她還給他守護的資本，他應驗她判下的結局，的確公平。

微微苦笑了下，少年這麼無奈想著。對於一個神祗來說，能夠讓步至此或許已是極限，更何況自己最初來到浮世森林的目的已經達成，為了梅林和亞瑟，他確實不該、也無法再貪心更多。

「威？」

察覺到身後同伴已經對著草叢發獃了很長時間。梅林轉過身，把韁繩遞到少年手裡，卻被威斯特瞳孔中不曾沉寂的光芒驚得一愣：「你的眼睛……」

「能看到，是的。」

盡量讓自己不要去想未來可能會發生什麼。威斯特微笑著看向法師，點點頭，語氣放得輕鬆：

「或許是那時拿著Excalibur的劍鞘，所以連帶著也被它的能力治癒了吧。畢竟是在精靈王國鍛造出的神物，想來不會比你的龍息之劍差到哪兒去，可惜……」

「沒什麼可惜的。」

生硬打斷他的話。似乎是害怕少年還惦記著去從女巫手裡搶劍鞘的事。梅林臉色依然不愉，連對同居然終於恢復光明的激動心情都沒來得及表達，就毫不留情將威斯特趕上了馬背。

「我們走吧。」

「……等等。」

看著法師臉頰突出的顴骨，威斯特心中一動，在梅林轉身前猛地抓住他的肩膀，俯下身，眼神前所未有專註。

黑髮男孩不解回過頭。

「如果有一天，你知道你不得不從一個人的生命中離開，再也無法回來，你最後一句話會和他說什麼？」

「……」

在這種時候這種地點問出這個問題似乎有些奇怪。最起碼，梅林確實是皺著眉看了威斯特好幾分鐘，似乎有些吃不准他這麼問的用意。

而少年依然固執拉住法師的衣角，執意要一個答案。他有預感，如果現在不問，那他很可能就再也無法這麼開口了。

「我其實討厭這種假設。」

梅林想了一會兒，威斯特看得很清楚，他的確是在認真思考。或許他們之間其實並沒有太多時間去深入探究這個問題的答案，但既然威斯特這麼鄭重地詢問，那對他來說就一定有非同尋常的意義，梅林也不介意多花費些時間認真去想：

「但如果是我的話，當我要永遠離開我所珍愛的人，即便千言萬語也無法形容所有的心情……所以，到最後，大概也只會用一句『謝謝你』來概括吧。」

就像他曾在阿瓦隆湖邊送別了芙瑞雅和蘭斯洛特那樣。對於深愛的人來說，只要還能銘記，那終究都不是最後的別離。所以，即便是這麼普通的言語，即便什麼都不說，即便只是看著，也會感到無比地滿足。

「這樣嗎。」

搭著法師肩膀的手不自覺鬆開。少年臉上看不出什麼特別的表情，就像他真得只是一時好奇般，只是輕輕頜首而過，便再也緘口不言。而梅林應該是意識到了什麼，頻頻投來的目光中帶著顯而易見的憂慮，想要追問，卻也因意識到現在並是個好時機而作罷。

——反正，他們之間要坦白的東西太多了，又不差這一個。

策馬東歸，攜行滿腹欲言又止。卡梅洛特皇家的戰馬帶著梅林和威斯特一路飛奔，踏過山澗和溪流。空蕩蕩的深林里，只聽得到馬蹄踏碎落葉的脆響，除此之外，再無聲息。

而很久很久之後，當法師再想起這一天所發生的一切，想起當時他一念之差就錯過了千年的回答。他所能回憶的，除了少年若有所思的神色外，也就只剩荒山野嶺間瀰漫的沉默。

一如此刻。

……

威斯特的預感在回到卡梅洛特時成了真。

夕陽的城牆像是一張張開的巨網，看得人心底沒有由來的一陣恐慌。原本熱鬧的街道如今空無一人，家家戶戶都早早關上了大門，彷彿要在屋裡躲避即將到來的黑暗似的，連平時巡夜的士兵都早早拿起武器徘徊在屋舍間，神色前所未有地嚴肅。

「是宵禁。每當亞瑟帶著騎士團出征的時候，卡梅洛特城裡都會這樣。」

眉頭皺得很緊，有預感他們一定是錯過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梅林有點驚慌地翻身下馬，跌跌撞撞跑進王宮，似乎急著找人確認國王的去向。

沒有忙著跟上去。威斯特站在原地四下里打量著確實缺少了很多人氣的城堡，撥了撥右耳詭異的黑色耳釘，仔仔細細搜索著感應到的每個角落。

亞瑟不在，騎士團不在，蓋烏斯不在，甚至連皇后也不在。

他能『看』到梅林奔跑在王宮曲折的走廊里，為數不多留守的僕人被一一喚醒，卻無人能夠準確回答法師的問題。直到他踉踉蹌蹌衝進國王的房間，扯下桌上用燭台壓住的地圖，上面所繪製的曲折路線，以及數個描紅的地名，才明白昭示了亞瑟現下所在。

——劍欄。

幾乎和法師同時喃喃念出這個名字，威斯特瞳孔猛地一縮，像被拳頭突然擊中胸口般，霎時間喘不過氣來。

——那片不久前曾途徑的荒蕪山谷，就是永恆之王即將謝場的舞台。

想起曾在史書中讀過的種種，少年臉上的血色猶如融雪般飛快褪去。取而代之，是近乎透明的蒼白，連向來堅定有力的手都微微顫抖著。

『走，梅林，我們現在必須走！！』

通過心電感應在法師腦海里不斷催促著，而梅林也明白事情的嚴重，如箭一般衝出王宮，跳上馬朝城外賓士而去。如果說威斯特的先知來源於他與生俱來所保有的歲月優勢，來自於未來對於過去全面而具體的偵知，那麼，梅林的預言則更多來自於神靈的惡意，哪怕巨龍早已提醒他此間種種，卻依舊無意間促成了註定的命運。

如今，他們不得不拚命與時間賽跑。每一縷從臉頰邊呼嘯而過的風裡都夾雜著永恆之王生命的輓歌，想要阻止這一切發生，只能趕在圓桌騎士與莫佳娜交鋒之前，趕在莫德雷德向亞瑟揮劍前，才能讓事情有一絲轉機。

可是，就是在這麼緊迫逼人的氣氛中，竟然還有人不長眼地趕著來送死。

「你們回來的比我預料要早一點。」

掀開兜帽，露出斗篷下那張蒼老布滿皺紋的臉。曾經在卡梅洛特和威斯特交過手地德魯伊大祭司嘆口氣，目光掃過棕發少年藍如寶石的眼眸，臉上劃過一絲興味：

「看來，你已經和白女神達成了交易？」

沒有回答他的義務，威斯特從鼻子里冷冷哼了聲。反倒是梅林，因為壓根不知道同居然是怎麼從賢者之泉脫身的緣故，對老祭司的話頗有些上心：「什麼交易？威，他說的是什麼意思？」

「……恢復視力的一點小條件而已，沒什麼需要在意的。」

知道完全否認只會引來梅林的疑心，威斯特頓了頓，這麼半真半假回答道。雖然他其實並不害怕這個老不死再跟梅林爆出些什麼讓人頭疼的東西，也沒有什麼不能讓法師知道的，但他們的時間畢竟不多了，無端浪費在這裡，實在不是什麼划得來的選擇。

更何況，他還跟他有筆不久之前的帳要好好算算。

「你先走，梅林。我來對付他。」

撥了撥耳釘，他死死盯著還在微笑的老巫師，瞳孔緊縮，臉色陰沉得似乎能滴出水來。

「……千萬小心。」

張了張嘴，縱然並不情願留威斯特一個人在這裡，卻也明白這是現在他們所能做出的最好選擇。黑髮法師猶豫了會兒，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你們今天一個也別想走。」

高舉法杖，開始念起隱藏著古老力量的咒語。雖然老祭司知道他絕不會是艾莫瑞斯的對手，那個少年此時恢復了實力，也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威脅。但他的使命也只不過是在此稍稍阻擋他們罷了。只要全力以赴，將艾莫瑞斯和隱者拖延在此，為莫佳娜爭取一些時間，想來也不會是什麼難事。

只可惜，計劃萬全，也有破釜沉舟的決心，他卻還是輸在太過小看威斯特的能力。

「在我實力不濟的時候才只能跟個瞎子打成平手。就憑這點水平，你到底是哪裡來的錯覺，覺得還能在我完全恢復之後單挑我和梅林兩個？」

並指在半空劃過，無數道壓縮至極致的氣流就呼嘯而去，不僅打算了巫師的吟唱，還在他周圍的地面上刻出深達數米的裂痕。與此同時，梅林也握緊韁繩，直接疾馳而去，眨眼便略過了巫師身邊，繼續向前。看著德魯伊大祭司狼狽擋下自己的攻擊，還不忘舉起法杖，想要朝梅林遠去的背影施加魔法，威斯特嘲弄般揚了揚嘴角，只是一個念頭閃過，巫師面前的空氣就突然凝固成了透明的屏障，狂風刮過，剎那間就將這片森林變成了禁錮兩人的密閉空間。

「埃瑞克曾經教過我，有仇必報，並且還要加倍奉還。」

動動手指，肆虐在屏障里的氣流便開始一點點纏繞在少年右手上，逐漸包裹成透明卻絕對可怕的氣刃，鋒銳無匹，但也始終不比他的眼神來得懾人。

「我有一百種方法能讓你後悔活在這個世界上，老頭子。」

威斯特冷冷笑著。巫師還沒看清他是怎麼動作，就突然感覺到肩胛一陣劇痛襲來。低頭一看，才發現竟是被無形的利刃刺了個對穿。

而那人依然漫不經心站在原地：

「如果早幾年，你差點殺了我這事雖然沒完，但我也會讓你死得痛苦點。但現在，很不湊巧，我的脾氣沒有原來那麼好了，如果感覺生不如死的話，就好好後悔為什麼當初沒有早些把我做掉吧。」

「……你這種惡魔，是不會被命運允許繼續活在這個世上的。」死死捂住傷口噴涌而出的鮮血，巫師看向少年的目光充滿怨毒：「你和艾莫瑞斯，最終都逃不過三面女神的審判，必將為你們的罪付出代價！！」

「閉嘴。」

毫不留情揮手，又是一道氣刃切在祭司腿上。威斯特漠然看著巫師狼狽摔倒在地，目光譏誚，彷彿聽到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議的笑話：

「你們的神還沒資格審判我的罪。她們忌憚我的能力，三番兩次想除掉我，不是都失敗了嗎？不論是借你之口讓梅林心生忌憚，還是巴頓山那個莫名其妙朝我擲劍的死靈騎士，亦或是用Excalibur的劍鞘引誘我陷落在賢者之泉的記憶……你以為，我就真的和梅林一樣，也以為這都是一場場充滿巧合的偶然？」

德魯伊的臉色終於變了。

「明明就是可悲的失敗者，你憑什麼以為，我會被你們所左右？」憐憫搖搖頭，威斯特眼中的嘲諷更甚：「我想救的人，我想改變的未來，就算是神祗也無法阻止。」

——所以，那些荒唐的命運？

伸出手指緩緩抵在額角，在心靈能力下，沒有人能夠抵擋意識被那摧枯拉朽般的力量入侵。他看著德魯伊的表情瞬間變得空洞茫然，神色一如既往平靜，宛如踏著屍山骸骨而來，在雲端俯瞰眾生的神祗。

——明明，只要擁有力量，我同樣可以輕易判處你永恆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