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第四十章

有些時候，他真的會非常非常痛恨自己。為什麼，總顯得那樣無力而渺小。

像是孩童手上脆弱不堪的玻璃娃娃。

或許，輕輕一捏就碎了。

在浮世，如今正是一天中最為繁華的時刻。就算是這等現世與彼岸交錯的森林，也遮不住陽光緩緩從枝葉間傾落，驅散幾縷從地底透出的陰寒。

前方，是一條清澈見底的溪流。在蓋烏斯給他們看的古籍中有過記載，那是劃分人間與彼世的第一道分界線，盛滿眾生執念的記憶之水，只要喝下一滴，就能看清所有前世的因果，以及命運終將指引你回歸的冥途。

這是和梅林失散的第二個小時，他幾乎耗盡了體力，才勉強走到這裡，走進浮世森林真正的範圍之內，卻依然遍尋不到法師的蹤跡。

——他明明就應該在這個方向才對。

鞠起一捧浮水拍在臉上，洗去灰塵和泥土的同時，也洗去了那些混雜著汗水的血漬。威斯特抬起頭，看著面前依然深不見底的林海，眉宇間第一次顯露出了幾分焦急。

『梅林……』

追尋著那微弱的腦電波，不斷呼喚同伴的名字，卻意料之中無人應答。少年煩躁地撥了撥耳釘，想起臨進入森林前梅林那被壓制的魔法，以及無數死在浮世中心地帶的先代巫師們的傳言，心臟彷彿被什麼緊緊攥住一般，連張嘴呼吸都顯得那樣沉重而艱難。

……雖然並不是小看那人的意思，但沒有了魔法的艾莫瑞斯，在這種極盡兇險的森林裡恐怕連五十步都走不到。

瞳孔緊縮，垂入水面的雙手猛然握緊。眨眼間，原本舒緩安靜的溪水便彷彿被什麼攪動了般，水柱衝天而起，帶著絕對無法想象的鋒芒朝少年身後呼嘯而去。伴隨著血肉被割裂的沉悶轟響，一頭潛伏在草叢伺機捕殺威斯特的尋水獸就那樣在半空中被生生撕成兩半，飛濺的鮮血不斷滴落進原本清澈無暇的溪水中，將純凈染得渾濁，卻奇迹般沒有沾到他身上一絲一毫。

『找死。』

漠然站起身，回望一眼那鋪滿來路的猛獸與食人草屍體。威斯特輕輕伸出手，在半空劃過，那被凍結在身後的血珠便像雨水般噼里啪啦落了一地。除了恢復的視力和精神力外，這大概就是是阿瓦隆所賜予他的第二個奇迹——在在這等充滿自然靈氣的森林裡，原本只能通過同化他人意識感受到能量體竟然也變得觸手可及，以至於他在這種荒無人煙的環境里，哪怕只有一個人，也完全能夠操縱任何他能夠接觸到的自然力。

或許也正是因為如此，在浮世之中，太過充沛的外界能量才會將梅林的魔法給壓抑到極致。在森林外圍就已然艱難到了那種程度，那如今身處靈氣更加濃厚的中心地帶，法師究竟會虛弱成什麼樣子，威斯特現在是真的想都不敢去想。

而且——

目光落在遠處法師腦電波傳來的方向，少年微微眯起眼。

他有預感，在前方等待著他的，恐怕絕對不僅僅只是『找到梅林』這麼簡單而已。

……

「你終於醒了。」

從岩洞頂端滴落的水砸在眉心，順著眼角流下，帶來些許滑膩冰涼的觸感。當法師漸漸從滿目虛無中恢復知覺，視野由模糊變得清晰，除了長時間昏迷所帶來的暈眩和臉頰邊青苔潮濕的腐朽氣味之外，他似乎還聽到了一個略帶沙啞的熟悉嗓音在耳邊突兀響起。

「小威？」

偏過頭，眯起眼想要努力看清身邊逆光的人影。梅林動作有些遲緩的從地上坐起身，環顧一圈他們現在所棲身的黑暗山洞，表情有些疑惑：「這是怎麼回事？我們現在是在哪裡？」

「這裡是浮世森林的中心地帶，精靈們曾經居住的遺迹。」坐在有陽光灑落的洞口，屈膝靠在岩壁上，威斯特轉頭看向法師，那雙如海洋般湛藍的眼底難得帶上了些溫柔的色彩，「還記得嗎？當我們走過無名道碑時，你被森林裡太過巨大的自然能量衝擊得昏了過去，然後守護浮世的結界就把我們送到了此處……雖然阿瓦隆的禁制限制著魔法的使用，但這裡很安全，你也不必太過擔心什麼。」

「是嗎？」

揉了揉抽痛的額角，無論怎麼回想，記憶依然中斷在踏入浮世的那一瞬間。梅林有些難受的掐住太陽穴，卻彷彿突然意識到了什麼，猛然抬起頭，直直對上少年閃爍著笑意的目光：

「小威，你的眼睛——！！」

「沒錯，已經完全恢復了。」

站起身，嘴角依舊掛著微笑。威斯特踱步到法師身邊，卻沒有像平時一樣朝他伸出手，而是在他面前半跪下來，藍如寶石的眼眸中隱藏著一抹曖昧的蠱惑，慢慢地，慢慢地湊近梅林的臉：

「你一定和為我高興吧，艾莫瑞斯？」

「是。」

條件反射朝後縮了縮，貼上背後冰涼潮濕的岩壁。梅林盯著眼前越來越靠近的少年，狼狽偏過頭，心頭悄然劃過一絲難以言喻的困惑。

「小威，你……」離得太近了。

而少年卻好似沒有發現同伴的困窘般，依然在緩緩朝他靠近著。

「可是，你要知道，這樣的恢復是有代價的……只要我走出這片森林，失去自然能量支撐，就會被立刻打回原形。」

已經幾乎貼上了梅林的嘴唇。威斯特輕輕笑了聲，如同挑逗般流連在法師臉頰邊，呼出的氣流帶著微微的灼熱噴洒在耳際，喘息聲從無到有，竟讓他忍不住渾身顫慄起來：

「所以，和我一起留在這裡好不好？」

「永永遠遠地留在這裡，就我們兩個人，好不好？」

「你……」

感覺到少年輕輕吻過他的脖頸，一路下行，鼻尖曖昧拂過敏感的下顎。梅林深吸口氣，再也無法忍受這樣的氣氛，猛地伸手推開了幾乎要纏在自己身上的『少年』。

「你是誰？」

和灼熱的體溫相反，法師語氣冷得如同冰渣。威斯特從來不會叫他『艾莫瑞斯』，也絕不會向他提出這種要去——畢竟是背負著滿身傷痕的人，那個少年骨子裡有怎樣的偏執和驕傲，在未達目的之前決不罷休，梅林實在再清楚不過了。

「雖然沒想過要騙到你，但這個反應未免也太無趣了點。」

被人直接戳穿，「威斯特」愣了愣，卻也並不在意。右手插.入那頭略顯凌亂的棕色短髮間，臉上平靜到近乎冷漠的表情也被換下，他看著依然警惕靠坐在岩壁邊的梅林，眼角上挑，語氣中帶著幾分奇異的興味：

「你心裡其實不也是一直這樣期待著嗎，艾莫瑞斯？正常人這個時候都會想要做點什麼吧？結果你就這樣不解風情地把人推開？」

「別用他的臉和我這樣說話」

絲毫不理會對方的調笑，梅林眉心緊緊糾結在一起，緩緩站起身：「你究竟是誰？」

「阿瓦隆是精靈的國度，我會生活在浮世里，當然也是湖之精靈的一員。」

微微一笑，低聲念出幾個咒語。伴隨著一陣光芒閃過，站在法師面前的已然不是他所熟悉的少年，而是一個美麗無比的女人，一頭瀑布般的捲髮一直垂落到膝彎，唯一和人類有區別的，就是那對又尖又長的耳朵。

揚了揚下巴，她曖昧瞥了法師一眼：「你可以叫我薇薇安，艾莫瑞斯。」

「所以，你把我帶到這裡來想怎樣？威斯特呢？」

依舊沒有放鬆警惕，梅林目光死死盯住薇薇安。既然女巫會扮成小威的樣子，就代表她一定知道威斯特的存在，而最壞的預想就是那個少年也和他一樣，落入了精靈手中……四下里環顧一圈，很快在石洞角落發現許多刻下的禁錮咒紋。在這種毫無還手之力的情況下，梅林實在無法說服自己，將他和威斯特分隔開來，這位精靈女巫會對他們抱有什麼友好的意圖。

果然，指尖輕輕點了點嘴角，薇薇安眯起眼笑得十分開心：「你是說外面那個在瘋狂找你的孩子嗎？不知道他能夠在這片森林裡撐到什麼時候，才會被野獸撕碎呢？」

「你！！」

毫無意外，只要聽到威斯特可能深陷險境，梅林就再也待不住了。半句話也不想再跟薇薇安閑扯，他心急如焚，轉身朝洞口跑去，卻彷彿被什麼透明屏障阻隔一樣，怎樣都無法踏出山洞半步。

「別白費工夫了。沒有我的允許，你永遠都無法走出這裡的。」

施施然飄到不斷捶打著透明隔膜的法師身邊，薇薇安在半空一握，梅林就如同被什麼捏住了心臟般，搖搖晃晃倒在地上，痛苦不已。她憐憫看了掙扎著想爬起來的法師一眼，俯下身，挑起他的下巴，碧綠如新葉的眼眸中似有金光一閃而逝：

「我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艾莫瑞斯也會造訪阿瓦隆，身邊還跟著那個被命運所懼怕的少年……這簡直就是神祗給予我們的禮物。」

「好好待在這裡吧，梅林。在那個少年響應牠的呼召，解放我族之前，你的價值就只是人質而已——而人質，是不需要保留自己的思想的。」

「你……究竟想……做什麼？」

彷彿被鋼纖牢牢釘在原地，無法動彈半分，靈魂卻隨著女巫的咒語而漸漸被壓回身體深處。從牙縫間擠出斷斷續續的破碎聲音，梅林艱難開口，那雙向來溫馴淺灰色的眼底此刻卻聚滿了升騰的怒火。

「我不會對你做些什麼。」

盤桓在空氣中的咒語越發急促，薇薇安湊近法師的嘴角，神色迷離到如同蠱惑：

「你只要讓威斯特前往他該去當然地方，然後安靜看著就可以了……無論結果如何，神祗會給予那個少年怎樣的審判，你最終都會活著回到你的命運里——」

「他會聽你的話，他只會聽你的話。」

這是梅林完整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接下來的感覺就像隔著水幕在旁觀一場和自己無關的電影。他看到女巫眼中象徵魔法的金色光芒閃過，看到岩洞中的氣流炸開一瞬，看到自己身體痙攣了一下，隨即被徹底剝離了個人意志。法師在薇薇安的輕笑聲中如同提線木偶般緩緩站起，淺灰色的透明瞳孔失卻溫度，表情也麻木到近乎空白，無論靈魂如何叫囂著逃脫，卻依然無法抵抗來自湖之精靈的魔法，亦步亦趨跟隨女巫走出山洞，走向那個如今還一無所覺的、絲毫不知危險即將逼近的棕發少年。

小威——

千萬，千萬別相信任何人。

「梅林？！」

倏爾在被陽關映得斑駁的樹影下轉過頭，威斯特瞳孔微微擴大。在迎面而來的微涼風中，他似乎聽到遠處來自法師的呼喚，合著頭頂漫天綠海，輕輕蕩漾在每一縷屬於炎炎夏日的灼熱里。

——似乎，有什麼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