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天換日(三)
一九一、改天換日（三）
聽到這句話,予鈞的唇角幾不可察地一勾，只是他恭敬行禮的姿態很自然地掩去了一切的諷刺。
說起來,這種程度的以退為進,已經算是玄帝比之先前沉著了不少。若是倒退個一年半載、猶在太子府的時候，與此相類的是由,玄帝大約便是直接板著臉叫他不要參宴云云。
可再說回來，太上皇猶在，玄帝登基才還不到半年,縱然是穩了些，也總是不免緩中帶急，哪怕是一時三刻的父慈子孝也做不出來。
想到此處,予鈞便欠身應道：「陛下.體恤,臣與臣妻皆不勝感愧。只是入冬之後二老安歇都不大穩當，郗老醫正從明日起要為太上皇針灸,這幾日正是有些說要緊也要緊的關頭,臣以為，臣與臣妻還是留在天祈園侍奉為宜。」
玄帝略略沉吟,顯是並不意外的,只是也沒有立刻就再說什麼順勢而下又或再作一次表面挽留。
這時便聽淑妃接話：「太上皇的龍體可還安好？先前不是說已經安泰了不少,如何又要行針？」語氣之間極盡關切,忠孝淑慧的姿態算是表到了極致。此刻內里幾分真誠並不要緊，場面上到底是應景的,且也越發反襯出顧皇后的心思實在不夠活絡。
明珠坐在予鈞身旁,因著予鈞向玄帝起身行禮的緣故,夫妻二人目光並未交錯，然而心中的想法卻是全然一致的，甚至用來掩蓋心中諷刺與慨嘆的笑容也是幾乎一樣的：「太上皇還是有些咳喘，先前的鬱結疏已然疏散了大半。還請皇上娘娘放心，郗老醫正近來固本培元的方子，二老吃的都還安穩。」說到此處，略略停頓，又微笑道，「再者，太上皇與太後娘娘心懷也是舒暢的，知道皇上與諸位皇子十分挂念，請安摺子也都一一看了。尤其是二弟與二弟妹，送去的果蜜太後娘娘吃的很順口，再者今日太上皇還格外稱讚了二弟的摺子，說字裡行間，孝義誠懇，字也寫的漂亮，遠勝太子呢。」
「臣不敢領此謬讚。」二皇子予鐸反應與其母淑妃一樣迅捷，明珠話音剛落，他便立即起身一躬，「臣才幹平庸，不過是陛下垂憐，萬萬不敢與太子殿下比肩。」
「二弟太過謙遜了。」予鈞笑道，「你在丹青書法上的造詣，孤遠遠不如，人所共知。便是政務上頭，也是遠勝一眾兄弟，太上皇與陛下，都是讚許的。」
此時淑妃與予鐸如何謙虛客套暫且不說，顧皇后的臉色已是很不自然了。笑容當然還是撐著，可原本便不算如何靈活變通的她越發不知如何在此刻描補，索性便向予鋒和鄯悠然那邊望去。
四皇子予鋒正在低頭飲酒，英俊白皙的臉孔上已經有點紅意了，好像並沒有太在意這一番對話。所幸鄯悠然還算鎮定，聽淑妃又再為予鐸謙虛之時接了上去：「娘娘謙和，可也不要過了才是。聽說二皇兄少時練字，是皇上親自開蒙的，才有這樣過人的造詣。上回皇後娘娘給天祈園挑的補品還有我們府上送過去的玩器，太上皇也是歡喜誇獎的。二皇兄再這樣謙和，倒顯得我們生受太上皇的話，太實心了。」
這話里雖然還是免不了幾分強行描補的痕迹，但語意親近，又帶點看似誠懇的自嘲，倒是讓場面越發和睦。甚至連玄帝也神色輕鬆，隨口說了幾句往年讀書寫字並太上皇的幾件往日瑣事。
看著眼前這樣的闔家歡樂，予鈞與明珠自然是不會掃興的，雖然沒有一同開言附和，但至少還是含笑聽著，好像睿帝與玄帝之間當真如何父子連心，而同樣身為人父的玄帝又是如何慈祥關懷一樣。
很快酒過二巡，心情還算愉悅的玄帝再次望向了予鈞：「這初五的宮宴，太子其實還是應當在的——」
予鈞微笑欠身：「陛下多慮了。先前元德太子殿下還在時，也不常出席這等群臣宮宴。」
此言一出，晏慶殿里登時便微微一凝。玄帝面上難得的幾分輕鬆也散了去。但這樣的「不祥」，卻未必是玄帝與顧皇后等人不樂見的。說穿了，在場眾人之中到底有幾人是樂見予鈞這個青宮太子有始有終地登上大寶？又有多少人朝思暮想就是他可以像元德太子一樣中土崩殂？只是這話，旁人總是不好輕易宣之於口罷了。
予鈞卻好像渾然不覺氣氛的微妙，又續道：「臣既在天祈園侍奉太上皇，宮宴之事可能便要勞煩幾位弟弟為君父分憂。尤其二弟練達穩重，才堪大用，更是上佳人選。若是今歲還有宗親並臣眷入宮，淑妃娘娘也可以輔佐皇後娘娘操持款待，定然事事周到。」
「太子殿下萬萬不可這樣折煞臣弟……」予鐸再次起身推辭。
然而這次卻不待淑妃或是顧皇后、鄯悠然等人說什麼，一直低頭喝酒的四皇子予鋒卻冷笑到出了聲：「二哥你差不多就完了。旁人誇你幾句謙虛君子，你就真的一直謙虛個沒完沒了嗎？人家太子不願意回宮住，也不想參加宮宴，點了你去你就去唄。來來回回做這點假場面，給誰看啊？」
殿中原本便漸漸低去的歌舞絲竹聲這次是徹底停了，玄帝臉色也霎時鐵青：「混賬話！」
顧皇后的反應也終於快了一回，幾乎是在玄帝的怒斥之中哆嗦起身：「陛下息怒，鋒兒酒量不佳，一時失言，陛下息怒！」
玄帝的眉頭越發緊鎖，並沒有理會顧皇后，目光仍舊是盯在予鋒身上，面上的肌肉都有些隱約的緊繃，顯然心中的怒氣是更盛的。
既是酒意上頭，也是多年都被父親寵愛慣了，予鋒居然此刻並沒有流露出幾分真正的畏懼，雖然閃避開了玄帝的目光，卻還是一邊去拿酒杯，一邊又嘟囔了一句：「兒臣說的不是實話么。太子就是不願意來，齊王就是想做個賢臣樣子唄。」
鄯悠然平素再如何穩重如何機智，此時也是無計可施，趕緊去拉予鋒的袖子卻被直接甩開，無奈之下只能與顧皇后一樣趕緊起身行禮請罪：「四殿下這是酒話，請父皇您不要放在心上！」
眼看玄帝要再發火，淑妃和二皇子予鐸也起身跪倒：「陛下，四殿下酒醉，一時失言罷了。」而他們一跪，另外幾個在玄帝跟前更不算偏愛的三皇子五皇子等也只好紛紛起身行禮：「父皇息怒！」
這樣的場面讓予鈞和明珠簡直啼笑皆非，二皇子予鐸與四皇子予鋒之間的角力與爭奪他們當然不意外，既是在情報消息之中日日皆聞，也是按著玄帝的後宮與諸子之間身份才幹等等一想便知。但他們夫妻二人也有些意外的，便是居然會這樣快就彷彿兒戲一樣直接撕破了放在檯面上鬧出來，說到底還是予鋒太過年輕氣盛，又一路驕縱罷。
然而明珠卻並不想此時跟眾人一同跪下看這場鬧劇繼續，索性便微微欠身開口：「四殿下這是赤子之心，言語是直白了些，但到底是合家團聚的年宴上，並無外臣。有些話縱然說的直了些，想來也是沒有惡意的。陛下器重四殿下，也是著急的。但知子莫若父，陛下還是不要太動氣了罷。」
自從明珠與予鈞大婚那日起，玄帝總共也沒正面與這個長媳說過幾句話。只是對她的忌憚，卻並不遜於予鈞。因著不熟悉而產生的陌生感，與這種隱約的忌憚混在一處，其實也算是給了玄帝一個怒氣稍稍停頓的由頭。
只不過，「知子莫若父」，這句話放在眼前，放在大盛朝自睿帝朝至今的這幾對天家父子之間，實在是太過諷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