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垂憐

天意垂憐

「鈞哥兒,莫哭了。祖父還在呢。」半晌之後,睿帝又道,勉力伸手想去摸一摸予鈞的頭頂,皇后忙扶著他的手。

予鈞再次主動靠前了半步,氣息終於也緩和了幾分:「祖父,您一定要好好調養,孫兒萬死皆不足惜,您——」

「說這些虛的做什麼。」睿帝微微一笑,「你若死了,將來誰孝順你祖母?這萬里江山,又靠誰守著?你的糊塗老子有什麼用,還不如指著阿元長大呢。去叫你媳婦將阿元抱來,他可長大了些么?可還念著太爺爺?」

予鈞見睿帝一連說了這許多話,雖則虛弱倒還連貫,眼裡也越發有些光,一時間竟不知是喜是憂。

有關「迴光返照」的說法他當然聽過不少,江湖上傳說更多,然而戰陣上實則他是沒見過的,也不知睿帝這樣的古稀老人重病垂危至此,忽然有這樣的精神,到底是情形有些好轉了,還是真的就將最後一點精神氣力都聚在此處,隨時可能就撒手人寰。

但不管怎樣,睿帝顯然是在這生死邊緣之間,連明珠也原宥寬容了,他自是立刻應了,卻也捨不得離開睿帝身邊,只是出門吩咐人去傳話。

明珠那廂在重華殿里,原是沒有想到這道旨意的。有關阿元自然不意外,到底是睿帝的長重孫,既然願意再見予鈞,那再見阿元也不稀奇。只是連她也一併傳召,看來睿帝真是徹徹底底想開了。

一時間她心中滋味也複雜萬分,身邊的人趕忙服侍著更衣出門自然利落如流水,只是明珠自己一路急匆匆地向昭陽殿過去,也受不清是什麼感受。

她七歲時便失了父母,那時還沒有與晉王府相認,剩下的外家連氏親眷里又有大半是青江之事的兇手,在北墨的那幾年裡,霍陵與端木棠,就是她生命中僅有的溫暖與親情了。

待到十二年後進京,雖說與明家人有真正的血脈關係,疏遠甚至有隱約對立的伯父表親等等暫且不提,哪怕看似親近的祖父晉王與祖母晉王妃,其實也沒有多少真正相處的時間。

更不要說晉王爺的精明涼薄、老成謀國,一直到晉王過世,其實明珠也摸不清這位榮光一生、滴水不漏的親祖父到底對身邊的妻兒子孫有幾分真切關懷。

晉王妃當然還是一片慈愛的,只是明珠在晉王府所住的時間實在太短了,真正與祖母能夠朝夕相處的時間連兩個月都沒有。所以算來算去,在她過去的這三年之中,除了丈夫予鈞之外,她最多接觸,晨昏定省的請安相見,用飯用藥、衣食住行處處關懷的長輩,其實只有睿帝與皇后。

一方面,他們是予鈞的祖父母,也是阿元的曾祖父母,另一方面還有霍陵與皇后之間的那層關係,不管政權朝局甚至家仇血債之中有多少複雜糾纏,明珠對兩位老人都不是沒有感情的。

因而趕到昭陽殿、進門見到睿帝和皇后的時候,明珠雖不如予鈞那樣激動,喉頭哽咽之間,眼圈也是紅了的:「皇上,娘娘。」

睿帝的目光先是往白胖可愛的阿元身上看了又看,隨後也掃到了同樣清瘦許多的明珠臉上:「連祖父都不叫了嗎?」

明珠萬萬不曾料到,睿帝竟是如此的慈和語氣,隨手將阿元交給予鈞抱到睿帝榻前,她的眼淚也瞬間滑落:「不是……不是的……只是……」

「只是什麼?」睿帝摸了摸阿元的小臉蛋,阿元咿咿呀呀揮舞著小胖手就要往睿帝身上撲,只是父親予鈞抱得緊,並不能真的到太爺爺懷裡,掙扎了幾下便扁了嘴。

睿帝不由笑了:「阿元還念著太爺爺是不是,可是個有良心的,比你娘強呢。」

聽到睿帝言語中再次這樣戲謔而親切,明珠亦是淚流滿面:「……祖父,我……」

「別哭啦。一個個的,」睿帝擺擺手,「都是當爹當娘的人,瞧瞧阿元這白白胖胖笑眯眯的樣子,你們倒又干又瘦哭啼啼的。多跟阿元學學才是……」

這話剛說到一半,正要再說,睿帝忽然咳嗽起來,予鈞明珠並皇后都嚇了一跳,剛叫了一聲太醫,便見睿帝咳嗽越發劇烈,哇地一聲,便吐出了一口血痰!

「皇上!」「祖父!」

隨著太醫的匆匆趕來,在外頭尷尬干坐半日的太子當然也一同跟著進了內殿:「父皇!」

「都出去!」皇后此刻果斷至極,蒼老的面孔上雖有驚憂焦急,卻也有十分的果決,予鈞和明珠雖然關心睿帝,但更明白皇后的心思,立時躬身一禮,便帶著阿元退到外面。

太子無法,只好也再度退了出來。

而這一次睿帝的危急搶救,要比先前更長上許多,也顯然更要緊許多,所有的太醫全進了內殿,而太子與予鈞明珠同在外殿等候,還來不及如何在靜默等候之間如何相對尷尬,昌親王右江王等皇子宗親,還有奉旨特宣的輔臣閣臣都陸續趕到了。

只是在外殿等候的人雖然多了,靜默的程度卻只有更甚。這個時候進宮,人人都知道是皇上不好了,再問什麼龍體康泰都是廢話。而睿帝倒下之前,其實江山傳承的格局也敲定的十分清晰了,莫說太子之位不可動搖,連太孫都入主東宮,萬萬沒有什麼變更的餘地。

所以說起來眾人心中也並沒有什麼疑問,當著是只剩下等太醫從內殿出來,再等皇後傳旨讓眾人進去見睿帝最後一面罷了。

只是眾人都有些沒想到,這一等,居然就是整整兩個時辰,裡頭太醫們的忙忙碌碌始終沒有停止,不時傳來睿帝隱約的咳嗽聲,眾人的心焦也不免越發複雜,甚至有那麼一刻,便是老成謀國的輔臣們都不禁捫心自問,此時此刻,此情此景,眾人心裡盼著的,到底是睿帝能撐過來,還是撐不過來呢?

不知不覺,外間暮色四合,內殿里的忙亂之聲終於漸漸停歇,而外頭的眾人幾乎連呼吸都要屏住了,面面相覷之間正在越發緊張,便聽裡頭皇後娘娘幾乎是一聲帶著哭腔的呼喝:「孟敏蒼!」

這是睿帝的大名,不論內殿外殿,幾乎所有人都只是知道而從來沒有聽到有人連名帶姓這樣清清楚楚地叫出來。一個激靈之下,也都是心頭猛然驟沉——他們等了這樣久,竟是見不到睿帝最後一面了么?

予鈞和明珠對望了一眼,本能地就站了起來,夫妻二人都紅了眼眶,而他們兩人剛要向前一步,便見座位距離內殿最近的太子起身便直接跪撲在地,失聲痛哭:「父皇,父皇!父皇您怎麼能……」

然而旁邊的內侍還沒來得及上前相扶相勸,便見皇后從內殿之中快步而出。

啪!

揚手便是一個大耳光打在太子臉上,同時怒斥道:「住口!你父皇還在呢!」

言罷也顧不得眾人是如何的錯愕,太子又是幾分羞慚憤怒,轉身就再度匆匆奔回內殿。

而這一下外殿的氣氛可就尷尬起來了,哪怕是予鈞和明珠都低了頭,沉默不語,其他的皇親輔臣就更是緊張,恨不得將脖子都對摺了才好。

睿帝的日薄西山已經是定數,不管在這個時候太子有幾分急躁失當,皇后又有多少傷心遷怒,身為人臣的,誰想看見上位在即的太子被這樣打在臉上?

倘若睿帝今晚當真龍馭上賓,那所有在場的人有一個算一個,就是還沒來得及對新帝如何表忠,就先見證了一回新帝如何顏面全無,這……這誰承擔的起啊!

帶著這樣的滿懷焦灼畏懼,隨後的半個時辰里眾人更是如芒在背,坐立不安。

然而不知是天意垂憐眾人,還是玄康太子的帝王之路實在玄之又玄,到了月上中天之時,滿頭大汗的內侍官出來傳旨:「皇上大安了,要再休息一下。諸位請先出宮回府罷。過幾日皇上再召見各位。另外,皇上和娘娘的意思,前朝的政務還請太子殿下多費費心,宮裡有太孫和太孫妃伺候也就行了。」

皇上大安了?

群臣略怔一怔便連忙領旨退出,而剛剛勉強回復心緒的玄康太子一時竟有些頭暈目眩,咬牙復咬牙,才沒能直接吐血昏倒當場。

予鈞看了一眼父親,十分難得地竟有幾分同情,生於天家,大約也是他的不幸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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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真,寫到這裡,我充滿了對玄親王真切的同情,順便,致敬查爾斯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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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起連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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