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章·世子

4.第四章·世子

第四章·世子

胖叔提着菜籃回來時,只見客棧門前堵著一溜的騾馬車,大牛正奔前跑后地忙着將那些騾馬車引進客棧的馬棚里。

「來客了?」他抓住大牛問了一句。

大牛都沒來得及答他,就又讓車把式給叫走了。

胖叔探頭往店堂里看了一眼。果然,一個老熟客倚在櫃枱邊,正連比帶劃地跟雷寅雙說着路上的新聞。

雷寅雙則跟個聽先生說書的孩子般,好奇地伸長著個脖子,正聽得津津有味。

胖叔不由搖了搖頭,也沒驚動那邊,只悄沒聲兒地繞着牆根進了廚房。

既然大牛在忙着,那廚房裏的臟碗碟怕是沒人幫他洗了。進了廚房后,胖叔一放下菜籃就認命地捲起衣袖,打算去洗那些碗碟。可等他轉過身來時才發現,那泡著臟碗的大木盆旁早已經坐了一個人,且那人正拿着塊抹布,在努力擦洗著一口鍋——只單從那人笨拙的動作便能叫人看出,這人應該沒怎麼干過活兒。

胖叔忍不住皺起眉。便是那人這會兒正背對着他,叫他看不到他的臉,他也能猜到,這應該就是雷寅雙剛剛收留的那個乞丐了。

他還以為姚三姐能降住那隻小老虎呢!

胖叔沖自己搖了搖頭。其實他也知道,雷寅雙只是看起來憨憨的,似乎誰說她兩句她都不在意,可事實上,她是心裏最有主意的一個人。一旦她打定了主意的事,別說是三姐,便是用九牛二虎來拉,也沒法子叫她動搖分毫的。

不過,胖叔可以拿雷寅雙沒法子,卻不代表他拿這乞丐沒法子。叫虎爺改主意不容易,叫個乞丐知難而退,辦法多的是。

於是,胖叔將衣袖又往上卷了一卷,沖着那乞丐走了過去。他才剛要伸手拍那個乞丐的肩,那乞丐竟跟脖子後面長了眼睛似地,忽地一個扭頭,倒把沒防備的胖叔嚇了一跳。

胖叔被那乞丐突然的回頭嚇得猛眨了一下眼,然後……

他看着江葦青的臉就呆住了。

胖叔的印象里,那個乞丐簡直像是剛從臭陰溝里爬出來的老鼠般又臟又臭,可眼前的這孩子——其實也不能叫作孩子了,看他的年紀,怎麼也應該有個二十郎當了,可他那白皙得有些過分的膚色,再配上那如孩童般微微泛著藍的眼白,總叫人有種他年紀並不大的錯覺……

胖叔再想不到,這乞丐把自己剝洗乾淨后,竟會變化這麼大,他看着他眨着眼,一時都忘了他過來是幹嘛的了。

如今改名叫小兔的江葦青也默默看着他,直到那隻油膩膩的鍋忽然從他手裏滑開,「當」地一聲掉進木盆,撞上盆里的那些碗碟。

「哎呦!」胖叔立時心疼地叫了一聲,忙不迭地彎腰撈起那隻鍋,再看看木盆里泡著的碗碟,回頭瞪着江葦青道:「怎麼這麼毛手毛腳的?打了碗可是要你賠的!」

他正查看着木盆里的碗是否完好時,就聽到廚房門口傳來雷寅雙的聲音。

「怎麼啦?」她將腦袋探進簾內。

「嗐!」胖叔抬頭抱怨道,「看看你給我弄來個什麼人,簡直就是個少爺嘛!連個鍋都不會洗,還差點磕了我的碗!」

雷寅雙看向小兔。這會兒小兔正乖乖地垂手站着,雖然臉上的表情沒什麼變化,卻還是能夠叫人感覺到他的不安。

於是雷寅雙笑道:「誰也不是生下來就會做事的,不會可以慢慢學嘛。」不等胖叔再抱怨,她又沖胖叔招着手道:「胖叔快來,有好消息!那個什麼狗屁世子,聽說被人發現了,現在衙門正在搜捕那個混蛋呢!」

「什麼世子?」正查看着鍋底的胖叔沒聽清,抬頭問道。

「就是那個鎮寧侯世子,害死姚爺爺的兇手!快來快來!」

雷寅雙又沖着胖叔招了招手,便將腦袋縮了回去。胖叔立時丟下那隻鐵鍋也跟了出去。因此,這二人誰都沒有注意到,當聽到「鎮寧侯世子」這幾個字時,小兔江葦青猛地抬起頭來。

胖叔出去后,廚房裏便只剩下了江葦青一個人。站在裝滿臟碗碟的木盆旁邊,他急速轉動着眼珠,思緒在逃跑和探聽消息間來回搖擺了半晌,終究用力一握拳,決定還是先查清那「搜捕」是怎麼回事,再決定要不要逃跑。

客棧里,剛才倚在櫃枱邊跟雷寅雙說笑着的沈掌柜這會兒已經在一張桌子邊坐了下來,正捧著一碗茶喝着。見雷寅雙出來,便抬頭對她笑道:「沒想到虎爺竟也對那個鎮寧侯世子那麼感興趣。也是,聽說那小子生得好著呢,京里不知道多少大姑娘小媳婦都栽在他那張臉上……」

「什麼呀!」雷寅雙立時沖那老掌柜一揮手,皺眉道:「鬼才對他感興趣呢,我恨他都來不及!」

「恨他?」沈掌柜不解了。

胖叔過去拿起茶壺給沈掌柜的蓋碗裏續了茶水,又在沈掌柜的對面坐了,對他嘆著氣道:「沈掌柜你是不知道,那個世子,從小就不是個好東西!那年我們虎爺也就八-九歲吧,有一天在鎮子外面的津河裏撈起個落水的孩子,我們虎爺好心,就給救回家來了。後來才知道,那孩子就是那個什麼鎮寧侯世子。說是他自個兒貪玩,偷偷溜出家,結果被人販子給拐了。那時候姚爺還活着。老掌柜該還記得姚爺吧?」

「記得記得,人都叫他『姚一貼』的嘛。」沈掌柜忙道,「那年我腰腿病犯了,姚醫一貼膏藥就給治好了。只可惜,醫者不自醫……」說着,遺憾地搖了搖頭。

「什麼醫者不自醫!」雷寅雙猛地一拍桌子,在沈掌柜的左手坐了,憤憤道:「若不是因為那個鎮寧侯世子,我姚爺爺肯定到現在還好好活着呢!我姚爺爺身子骨一向好得很,原該是長命百歲的,都是被那個渾蛋世子害的,才這麼早就沒了。我可真後悔把他從河裏撈上來,早知道就該叫他淹死才好!」

她轉向那個老掌柜,「你是不知道,那年他從人販子那裏逃走時傷了腳,我姚爺爺好心給他治了,明明在我家時都已經好轉了,偏他家人找來把他接回去后,卻非說他的腳被我姚爺爺給治瘸了,非要拿我爹和姚爺爺去告官,還栽贓說我們跟那些人販子是一夥的。也虧得他那個哥哥還有點人味兒,把他給攔了下來。就這樣,他們家的惡奴到底還是把姚爺爺和我爹給打了一頓。我爹還好,姚爺爺那時候年紀就已經大了,哪裏經得這一遭,從那以後身子骨就不好了。若不是他恩將仇報,我姚爺爺哪能走得那麼早?!偏他遠在京城,身邊又有那麼多的護衛,便是我想替姚爺爺報仇,也近不得他的身。好在天網恢恢,他到底沒能逃掉報應!」

她正說着,接到報信的三姐過來了。聽到她最後那幾個字,便問着她,「人抓住了?」

那沈掌柜是龍川客棧的常客,自然也認得姚三姐是那已過世的姚醫的親孫女,便笑道:「還沒抓住呢,但已經有人發現他的蹤跡了,想來抓住不過是早晚的事。」

三姐一向是個不容易輕信人的,便冷笑道:「未必。那人殺人逃遁至今都快有兩年了,也不曾見抓住過他。我甚至覺得,許官府看他是皇上的親外甥,才故意那麼睜一眼閉一眼,放任他逃逸至今的。」

「誒,」沈掌柜不以為然地一擺手,「前朝或許有這樣的事,咱們大興可再不會有這樣的事的。當今聖上怎麼說都跟咱們一樣,是草民出身,深知咱百姓的疾苦,再不會跟前朝那些狄人一樣,不拿我們漢人當人。別說是他親外甥,便是王子犯法,也是要與庶民同罪的。那年太子的馬驚了,踏了人家的麥苗,太子還不是規規矩矩到衙門交了罰款,且還照律在街口帶枷站了兩天呢。皇上連儲君的面子都不曾包庇,哪會包庇這隔了一層的外甥。再說,這一次有人報官,說是發現那個江葦青的藏身之處后,宮裏可是直接下了死命令,不拿住那個江葦青,就要把刑部那些大人們的烏紗都給抹掉呢!可見這一回上面是動了真怒了。」

「動了真怒又如何,」三姐又是一聲冷笑,「他若真想管束他那個外甥,就該自小管束起來。我可聽說,那渾蛋從小就不是個好人,什麼壞事都敢做。連他那個庶兄都好幾次差點被他害了性命……」

「對對,我也聽說過。」雷寅雙伸手抓住三姐的胳膊,「我聽說他騙他那個庶兄去抓蛇,那可是五步蛇!偏他庶兄命大,沒叫蛇咬了。他不信邪,自個兒去摸那蛇,倒叫蛇咬了他一口。只可惜好人不長命,禍害活千年,被五步蛇咬了他都沒死!」

「而且,」三姐道,「外面都說因為他殺人的事,鎮寧侯已經不認他這個兒子了,且還把他從族譜中除了名。可我怎麼想都覺得,這許是江家人的障眼法。你們想,從小錦衣玉食的一個公子哥兒,一夕逃亡,憑他身無分文的一個人,能逃到哪裏去?肯定是有人把他藏了起來!可誰會無緣無故藏這麼個殺人犯呢?只除了他的家人!」

「你這就猜錯了,」沈掌柜道,「人都說那個世子是繡花枕頭一肚子稻草,偏他還挺有點小機靈的,竟還知道越危險的地方越不容易招人懷疑。聽說他這兩年竟一直藏在離京師衙門不遠處的一幢小宅子裏,據說那是他奶娘的宅子,平常也只用着一個半瞎的老啞巴。這一次,要不是那個啞巴僕人忘了關門,不小心叫人看到了他,不定他能一直安安穩穩藏在那裏到老呢。」又嘆著氣道,「就是那人太遲鈍了,等回到家裏才反應過來看到的是什麼人。他若當場抓住那個世子,怎麼着定遠伯府那百兩黃金的賞銀也能到手了。只可惜,他不僅沒能抓住人,反倒打草驚蛇了。等官府的人尋過去時,那裏早人去樓空了。」

三姐不禁一陣失望,然後抬頭橫了雷寅雙一眼,似在責怪她不該這麼風風火火將她叫過來一般。

雷寅雙沖她擺擺手,扭頭看向沈掌柜。

果然,那老掌柜又道:「不過你們放心,那個世子再逃不掉的,他逃跑的這一路,一直有人在追着他呢。據說如今人已經被堵在京郊外的西山上了,便是抓不住,那荒山野嶺的,餓也該餓死他了。」

「活該!」雷寅雙又拍了一下桌子,解恨道:「就該活活餓死那個王八蛋,叫他受盡這世間千般苦后再死!」

「其實也不該再叫那個江葦青世子了,」沈掌柜笑道,「如今的鎮寧侯世子,可是他的那個庶兄,他只不過是個在逃的殺人犯而已……」

一簾之隔的廚房內,「在逃殺人犯」江葦青默默眨了一下眼,然後悄悄退回到那隻木盆旁,一邊從木盆里拿出一隻臟碗仔細清洗著,一邊細眯起眼,思緒飛快地翻轉着。

那掌柜的話,簡直像是在說着另外一個人的故事。自出了那件事後,他確實曾在京城藏了一陣子,卻並不是如那個掌柜所說的那樣,藏在府衙附近,且那座宅子也不是他奶娘的,而是他哥哥江承平以他自己奶娘的名義買下的。倒是三姐說對了,他確實是被他哥哥藏匿了起來。只是,他並沒有像那個掌柜說的那樣,在那裏一藏就是兩年,而只在那裏躲了小半個月而已……

自小,江葦青對危險就有一種異乎尋常的直覺。所以,當他在那座小宅子裏感覺到某種迫在眉睫的危險后,他便誰都沒有告訴,悄悄從那宅子裏溜了出去。只是,他沒想到的是,自那以後,他就一直在被人追殺了——自然,追殺他的不可能是官府,應該也不會是定遠伯陸府。因為不管是陸家還是官府,怕都更寧願看到他在市口被當眾砍頭。這麼想來,那唯一一個希望他悄沒聲息死去的,便只有……他的家人了。

若說之前他只是在懷疑着一些事,如今聽到那個掌柜說的消息后,則是證實了他一直以來不願意相信的懷疑——那個想他死,那個在背後追殺着他的黑手,怕正是那個信誓旦旦說要保護他、幫着藏匿他的、人人稱道的、謙和溫順的大哥,現任鎮寧侯世子,江承平了……

只有江承平知道,他確實曾在京城藏匿過。只有他知道,那看宅子的老頭又聾又瞎。只有他,才會在風聲過後的那個晚上,在他從那座小宅里逃走後的第一時間裏,派人追殺他。只有如今成了世子的江承平,才有那個能力,在他明明逃往舊都的方向時,卻引著官兵去圍京郊西山。只有江承平,才會不願意看到他被官府拿住,怕他有機會洗清自己的殺人嫌疑……

其實直到如今,江葦青也不太確定,定遠伯幼子陸山是不是他殺的。他只記得,那是另一個無聊的夜晚,陸山來找他喝酒。因為無聊,陸山提議往酒里添加一些來自西域的古怪藥物,說是能叫人嘗到神仙的滋味……然後,他就什麼都不記得了。醒來時,他是被江承平推醒的,而陸山……胸口插著把鋼刀的陸山,冰冷地躺在離他一臂距離之外……

叮。

手裏的碗碰到木盆里的碗碟,發出一聲脆響。立時,廚房外傳來胖廚子的怒吼:「小心些!打爛了碗可是要你賠的!」

虎爺則攔著那胖廚子道:「他第一天干這活兒,總要容他慢慢學起來。」

江葦青眨了眨眼,將思緒從那些往事裏抽離回來,低頭看着那滿盆油膩的碗碟。若是換作一年半之前,他打死也不會碰這些東西的。而恰如剛才外面那些人所說,之前的他,確實一如「混世魔王」。

因他自幼喪母,家裏人總是寵着他讓着他,連太后都因疼惜他是沒娘的孩子,而不許人管嚴了他,因此,倒養得他的脾性越發的嬌縱任性了。虎爺說的那個姚爺爺,他倒是記得的,但他卻已經不記得,他曾被虎爺救過了,也不記得那時候他曾在這鎮子上住過……

十年前,那時候他十歲,正是人憎狗嫌的年紀。別人越是不許他做的事,他便越是想要去做。因此,當江承平再三告誡他,不能什麼人都不帶就一個人溜出去時,他便硬是反其道而行,偏就一個人溜出了府門。直到他發現自己被人綁架了,一切都已經晚了。人販子帶着他駕船一路南行,等他找到機會跳船逃生時,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被人帶到了哪裏。

他還記得跳船時,傷到腳的疼痛,卻不記得是誰把他從河裏撈上岸的了。就連他記住那個姚醫,都還是因為,他家人找來,將他接回京城后,家裏的大夫告訴他,之前的庸醫根本就沒有給他接那腳上的斷骨,所以需要打斷他的腳骨重新接起,且就算重接了,怕以後走路也會留下問題……

他記得斷骨重接時的痛;他記得那時候他躺在病床上是如何的憤怒;他記得他怎麼拿江承平出氣,拿家裏的丫鬟小廝們出氣;他還記得,江承平如何替他憤憤不平,如何跟家裏人說,要親自去替受傷的他討還公道;他甚至清清楚楚地記得,江承平回來后,怎麼跟他吹噓教訓那個庸醫的經過;可他卻一點兒也不記得他曾到過這個鎮子,曾受過虎爺的恩惠,只除了記得那個令他痛恨的庸醫……

如今細想起來,他才忽然驚覺到,許姚醫不是庸醫,那個將他的腳弄斷重接的,許才是被人買通的庸醫……

咣當。

他手裏的碗再次掉進木盆,將一隻碟子磕出一道裂縫。頓時,帘子外面再次傳來胖廚子的怒吼。

「你要全部打爛我的碗碟嗎?」胖廚子氣沖沖地掀著帘子進來,虎爺則亦步亦趨地跟在他的身後。

「打爛了幾隻?!」胖廚子喝道。

江葦青站起身,低頭看看手裏那隻缺了一塊瓷的碗,還有那盆里裂了一道縫的碟子,低聲道:「我會賠的。」

他這低眉順眼的模樣,立時叫廚子的氣焰發作不出來了。

胖叔噎了噎,抬頭看看一臉乖順的小兔,再低頭看看旁邊已經洗好的一摞碗,拿起一隻查看了一下,然後就又嚷嚷開了:「瞧瞧瞧瞧,這就是你洗的碗?!這裏這麼大一塊油斑沒看到嗎?!」再回頭沖虎爺抱怨道:「你給我找了個什麼少爺!」

虎爺抿著唇笑着,笑得左頰隱隱陷下去一個似有若無的酒窩。她過來探頭看了看江葦青手裏的碗,回頭對胖叔笑道:「一回生兩回熟,他沒洗乾淨,你可以教他怎麼洗乾淨嘛。」

又回頭沖小兔擠了擠眼,假裝胖叔聽不到她說話一般,對江葦青道:「別怕他,胖叔就嗓門大而已,其實心眼兒就跟他肚子一樣的軟乎。」

「嘿,這孩子,怎麼說話呢?!」

胖叔一陣抗議,虎爺則沖他又是一陣嘻笑。

江葦青看看虎爺,再看看胖叔,心頭忽然有種異樣的溫暖。

且不說虎爺對他如何,便是這一直衝他嚷嚷着的胖廚子,若他真不許虎爺留下他,怕早跟之前一樣,不留情面地將他和虎爺一同趕出廚房了。

「我知道。」他動了動唇,在心裏無聲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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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妻兔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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