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聞君醉笑卧沙場,斷槍懸酒遮斜陽

第1章 聞君醉笑卧沙場,斷槍懸酒遮斜陽

那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了。

在新綠的枝椏開過後,折劍山莊牆垣外那一片幽篁中,幾名年邁的劍師總會煮起一壺燒酒,用一些老生常談的故事來打發時間。

那時候的風無心總會爬上牆頭躲避丫鬟們的追拿。那時候,風無心是老年人們唯一的聽客。那時候,母親也還活着……

江南少雪,初春之後,莫干山已是綠瑩瑩一片。朝陽淌過雲流時,折劍山莊內的丫鬟們可是為那調皮的小少主傷透了腦筋。

「誒,少主,將衣服穿上,可別着涼了。」五六個丫鬟隨着風無心兜轉在池廊上,絞盡腦汁也奈何不了這鬼靈精的小傢伙。

風無心將那群笨姑娘遠遠甩在身後,藉著木梯攀上牆垣。這可嚇壞了丫鬟們,生怕這心肝寶貝跌落下來,急忙去喚男丁們過來幫個手。

「哼,少主你再不下來,等等夫人的竹鞭打在你屁股上,可別哭鼻子了。」風無心循着聲源望去,原是姬兒那厲害的小丫頭——這個多自己幾個歲數的姑娘,總是憑着她過人的智慧對自己威逼利誘。

此時,竹林中的四個老頭眯着眼睛向牆頭上的風無心招呼道,「喲,小懶蟲起床啦,快點過來,老頭子們要講故事了。」

「誒,爺爺們等我。」風無心一把踢掉靠牆的木梯,對着姬兒做鬼臉道,「臭姬兒,你別老拿我娘嚇唬我。我娘若是打我屁股,我就將你的肚兜送給看門的老二!」

「你!」姬兒氣得臉頰漲紅,一腳踢在新漆好的牆上,不禁罵道,「風無心你個小流氓。」

青竹葉上的露珠映着春陽的光芒,如同老人口中風飛雪的劍芒。老頭撈起一勺梅子酒,呷了一口道,「爾等可還記得,天禧年間那場洪武劍會?」

「香爐峰上一日一夜,群雄爭鋒於萬丈飛瀑。只見白茫茫的瀑雲流中劍光浮遊,兩道人影虛立於雲天崢嶸處,」老頭咽了咽口水,用洪鐘般地嗓音唱到,「這兩名劍客,正是我折劍山莊老莊主風吹雪、風飛雪兄弟!」

「爾等一猜如何?」老頭轟然站起,指著東邊的朝陽,「時洛水劍派,藏劍樓,威遠鏢局等遣出十數名高手,逆着雲流直上。」

「夜未破曉,忽而風雲激變,長煙捲起!風吹雪兄弟如飛燕橫空而去,雙劍合璧,一招『狂風吹雪』劍法如潛龍在淵,倏然而現……」

眾人猶不知發生何事,初晗的沉靜像極蟄伏人間的修羅,磨刀以待!

一聲匣里龍吟,劍光破散濃雲!看客們驚而抬頭望去,那萬丈飛瀑竟成冰壁,倒映着人間萬象。

數十名高手皆折劍落敗,風飛雪一舉摘得人字令,立於朝陽之中,是為中原武林盟主。

……

溫酒入喉,老頭子拍著大腿唏噓道,「誒,至此之後,江湖再無此等盛事!」

風無心意猶未盡,催着他繼續講下去,「誒,老爺爺,接下來呢?爺爺拿到的那人字令有什麼用啊?」

「唉,少主有所不知啊。」老頭子嚼碎幾粒花生米,挑起木枝指點江山,「當年太宗皇帝一統中原時,江湖局勢不穩,鄉紳豪傑畫地立門,前朝散勇據山為王,甚有縱橫不法者,漠視朝廷號令。」

「太宗皇帝為防秦漢之民亂,聽從帳下幕僚建議,鑄『天地人』三枚金字令投於武林。並開創八年一次的洪武劍會,甄選德隆望尊者賜予金字令,是為『武林盟主』。這天字令,乃與第一屆洪武劍會被仙劍客俞少秋擊碎。地字令則失落於洪武會和閻羅衙的紛爭中。唯有這人字令獨存……」老頭子朝着北邊拱手作揖道,「見金字令者,如見太宗皇帝!」

「還有呢。」

老頭眯着眼看着趴在牆頭上的風無心說道,「少主喲,怕您是無福再聽下去了!」

老頭話剛落,母親林氏已經拿着竹藤走了過來,對着風無心喊道,「無心你再不下來,讓娘逮著可要打你屁股了!」

風無心倒是不懼,叉腰站起,對着林氏說道,「娘,以後無心要當大俠,你不能再打我屁股了。」

風無心幼小的身軀在高高的牆頭上巍巍顫顫,林氏怕極了這小傢伙會從上面跌下來,哭腔求道,「無心你快下來,你要下來娘就帶你去湖州玩。」

「真的嗎?」風無心歡呼雀躍起來——因為母親過分的保護,風無心的視野囿於折劍山莊高大的牆圍中,那些關於江湖,關於四大世家,關於爺爺和叔公的故事,只能從老頭子們的口中聽聞一二。

山風吹拂少年鬢角的毛髮,使得他身體漸漸失穩。突然,風無心一個踉蹌踩空,從牆頭上跌落下來,驚嚇得林氏和丫鬟們都哭了。

一道白影驚鴻而過,將風無心攬在懷中。他定神昂首,視線中這個高大的男人帶着一個鐵面具掩住他真實面容,迷離的瞳仁中總有難以掩飾的悲傷。

風無心嘻嘻地撒嬌道,「雪叔。」少年的笑聲如鈴聲般綻開。

「無心,怎又這般調皮,不和娘親去學琴棋書畫,在這攀牆頭做什麼?」雪叔用略帶滄桑的聲音訓斥風無心道。

風無心嘟嘴駁道,「我要學習劍術,我要成為爺爺和叔公那樣的大英雄!」

雪叔沉默了半響,看着風無心水汪汪的大眼睛苦笑一聲,「爺爺是大英雄,叔公不是!」

時風淵聽聞驚呼,疾奔而來,操起戒尺指著風無心說道,「無心,你若馬上回房,為父既往不咎。」

……

父親與母親溫柔相望,是太過遙遠的畫面,風無心回想不起來。風無心厭惡父親每一個冷漠的神情,因為他曾為了家業,試圖將自己和母親推入萬丈深淵。而母親為了保護自己,慘遭歹人毒手,死不瞑目……

「轟隆!」夜半一聲怒雷,驚醒了楓林小築中的風無心。

暴雨忽而襲來,敲打在屋瓦上,噼里啪啦作響。狂風席捲楓溪林,帶着枯葉漫天,胡蓋住木窗——楓林小築猶如江海浪卷中的一葉扁舟,風無心蜷縮其中,因憤怒和痛苦而瑟瑟發抖。

明亮的月光穿過層層雨簾,照映桌案上那柄寶劍,熠熠生輝。

風無心理解父親的苦衷,因為他聽聞過折劍山莊興衰起伏的劇變:

中原江湖以四大世家為尊,其年長至幼,乃是開封威遠鏢局之雨家;河南松鶴樓之雷家;無錫鳴鳳銀庄之雲家;湖州鑄劍山莊之風家。

當年四位老家主在莫干山「折劍為誓」,四家同氣連枝,義同生死——故有折劍山莊之名。

自風吹雪就任武林盟主后,折劍山莊因以號令江湖,威名之下,莫敢不從。

其弟風飛雪劍術造詣更是無人能及,十八歲時,風老家主和風吹雪已無法在其手下走過二十招,隨後他便出外闖蕩江湖,求遍天下武學。

據關外客商傳聞,風飛雪前往西域武林高手聚集之地,品武閣求習武藝。於閣中,以凡鐵鑄劍,劍成之後,立敗西域高手十數名。敗者手中兵刃不乏神兵利器者,皆斷為兩節。風飛雪將手中鐵劍插在品武閣門前,隻身遠走。

風飛雪如遁世隱仙般,神龍見首不見尾。每一現身,都以匪夷所思的高超劍術擊敗享譽盛名已久的武林高手。其以劍術之詭譎,器術之高超而成為武林神話,聲勢威震華夏,名成「天劍客」,與「仙劍客」俞少秋、「飛劍客」藍玄雲並稱「天仙飛劍」。

然而天聖四年,一個凄風呼嘯的黃昏,莊主風吹雪莫名橫死,「天劍客」風飛雪杳無蹤跡,折劍山莊從此一蹶不振。

老年喪子的祖爺爺身心俱碎,一病不起。而年僅二十歲的父親,風淵成了折劍山莊莊主。

這些瞎老頭談論起風家過往的輝煌時,聽得風淵雙耳生繭,這些性情中人總會輕易暴露他們對摺劍山莊和風家兄弟的惋惜,進而成為風淵心中疙瘩。

他們猶不知家族復興之重擔全落在這剛褪去青澀不久的少年,日夜的操勞染白了風淵的雙鬢。

……

「嗚嗚嗚……」疾馳的暴雨不能洗盡風無心心中的怨氣,母親已死去多年,於夜深中每思及此,便足以讓他泣不成聲。

「報仇」的字眼於他是多麼的艱難,在風無心的世界中,除了在華麗的馬車中聽着湖州集市的喧囂聲外,也就只有折劍山莊這每天重播於眼前的風景了。

一晌貪歡,唯在夢中……

「嘻嘻,那群傻姑娘一定找不到我了。」童稚的風無心正躲避著丫鬟們的追捕,他穿過後院直到雜草叢生的小山丘上——這裏是風家的祠堂,女子可靠近不得。

這座由黃土堆建的祠堂未有富麗堂皇的裝飾,斑駁的土牆生滿苔蘚,一步步攀上屋瓦。風無心很喜歡這兒,因為他可以躺在草地上肆意打滾,不被娘親罵,也不用被逼着讀生澀難懂的四書五經,「可父親說過,要新建祠堂了吧?」

每逢幾日,雪叔就會到祠堂來,跪在那陰森詭異的靈台前,一跪便是一天。

風無心吃力地跨過高大的門檻,站在甬道上,遠遠看見陰暗的祠堂內,雪叔跪在靈台前一言不發。

「雪叔,你來啦?」風無心拍了一下雪叔的肩膀,跪在地上的他正好和站着的風無心同高。

雪叔疼愛地盯着風無心,他的嗓子被淚水擁堵,說話微弱而艱難,「無心啊,又來這躲你娘親啊?男孩子不讀書練字,以後可沒出息呢。」

風無心按了一下雪叔結實的臂膀,說道,「雪叔,你教無心劍術好不好?」

雪叔輕撫風無心的頭髮,勸諫道,「折劍山莊以鑄劍為營生,山莊第一劍師江湖稱譽『歐冶子』。無心你作為山莊唯一的繼承人,該學習鑄劍、經商、馭人之治術,學習劍術做什麼?你知道你爺爺為什麼給你取『無心』之名嗎?」

「知道,是道德經中的『聖人恆無心,以百姓心為心』。」風無心嘟著嘴委屈道,「可是……雪叔,無心還是想學習劍術,那多威風……無心就不能過自己想要的人生嗎?」

面對風無心的質問,雪叔忽而想起了太多擱淺在心頭的往事,淚水簌簌而落。

風無心探出手擦掉雪叔臉頰上滾滾而落的淚水,亦不禁隨着他哭了起來,「雪叔你不要哭好嗎?你哭了無心也想哭。」

雪叔一把將幼小的風無心擁在懷中,低聲呢喃著,「無心一定要過自己想要的生活,雪叔教你劍術,好不好?」

「哇,雪叔你說真的嗎?無心真的可以學習劍術嗎?」風無心眯起眼睛的樣子非常可愛。

此次之後的每一天卯時,風無心都會艱難地從被窩爬起,偷偷溜到祠堂找風飛雪學習劍術。

雪叔的劍如是變幻無常的星辰,比漫天的流星還要美麗。波譎雲詭的劍光吹卷滿山雪花,堆有萬仞之高。

婉若游龍的「踏柳尋梅」,月滿西樓的「飲風醉月」,還有奧妙難懂的「吹花落雪」。

記得那是母親死後的一個秋天的黃昏,雪叔牽着淚滿衣襟的風無心來得楓溪林。

風無心哽咽著對雪叔說道,「雪叔,你說如果叔公在的話,是不是會為母親報仇雪恨?」

「也許吧。」雪叔苦笑一聲道,他的雙眼已不再明亮,變得渾濁而凝重,「無心,雪叔沒能保護好你娘親,你會怪雪叔嗎?」

風無心拚命地搖頭,用力地吸回鼻涕,說道,「不會。」

「他們都說叔公是『天劍客』,那他現在在哪兒呢?」風無心天真地問道。

雪叔在晶瑩的淚光滾落前這樣回答風無心,「天劍客?他只是一個敗軍之將,行屍走肉於舊日戰敗的疆場,欲從中尋得解除罪惡的良藥……渾渾噩噩,苟且一生。」

時斜陽之暉穿過楓溪林遮天蔽日的紅楓葉,夕照雪叔鍾愛一生的酒葫蘆,和那把插在地上,銹跡斑斑的鐵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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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塵洗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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