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第 17 章

17.第 17 章

提早出來聽壁腳的肅親王世子在無人的暗處淺淺一笑,眼見尚雲間提步登了台,易剛也走的頭也不回,迴廊里四下無人,李明遠毫不遲疑,偷毛桃一般潛入了尚雲間方才所待的那處房間,不一會兒,他優哉游哉地從後台繞了出來,順著戲樓的路返回了他的雅座。

樓上稀里嘩啦跪著反省的小廝們居然還在原地跪著,跪的心甘情願無怨無悔,彷彿要把後半輩子的懺悔都濃縮在這一跪里——懺悔的是什麼就不一定了,也許覺得自己沒長眼色,也許懊悔自己跟錯了主子。

李明遠得了手,心情正好,落座兒后故意頗沒正形地翹了個二郎腿,一撩眼皮,居高臨下地環視一圈:「怎麼著?都突然跟地板相親相愛了?有這給戲樓子擦地板的功夫不如回王府里掃茅坑……一個個的跪上癮了是怎麼著?都起來!」

小廝們:「……」

小廝們面面相覷,一臉牙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完全不懂他們這世子爺為什麼突然高興起來了,只能互相忍著牙疼用纏綿的眼風來交換內心的腹謗。

……好像我們願意跪著一樣。

……好像沒你發話我們擅自起來了就能不挨罵一樣。

……還有我的爺您是多愛茅坑啊,這時候心心念念的還是茅坑。

一時間,小廝們的面部表情比檯子上的戲還要精彩,掩飾在呲牙裂嘴的膝蓋酸疼中,紛紛站了起來。

李明遠心情正好,手底下這群沒眼力見兒的東西做出什麼表情都全當沒看見,還頗有心情的跟著樓下戲文的鑼鼓點兒哼了兩句唱詞。

世子爺興緻正高,哼的眉飛色舞,他身邊兒的一眾小廝們,卻一個比一個想死——他們家世子爺天生是個音痴,五音缺了六個半,哪怕是高山流水、珠落玉盤、繞樑三日一般的絕妙曲藝,到了李明遠耳朵里跟街邊兒賣菜的吆喝也沒兩樣兒,頂多聽個精神氣兒,現如今,這一共兩句半的詞兒,他愣是一個字兒都沒哼在點子上,重開鑼鼓的本事一流,肅親王世子若是憑此功力自創一派,催人淚目的能力絕對更優一籌。

小廝們個個苦不堪言,只恨自己不是個聾子,不約而同的在世子爺的曲聲里回憶自己上輩子究竟做過什麼惡,要被迫下這魔音穿耳的地獄。

一干小廝們一邊兒愁眉苦臉的聽著李明遠自成一派的唱腔兒,一邊兒望穿秋水的看向台上,從來沒有這麼真誠的希望這台戲快點兒落幕。

然而天不遂人願,戲唱的正好。

正乙祠戲樓里,顯然不止李明遠情致正高。

宋國公世子蕭禹坐在二樓距離戲台最近的雅座上,與李明遠的位置一東一西,遙遙相望。蕭禹身後帶了四個小廝若干侍衛,還特意配了兩個模樣俊俏的丫鬟,一個專門負責端茶遞水兒捶肩捏背;另一個則是捧了檀木的托盤,上面小山一樣的堆著鈿頭銀錠、金葉寶珠,只等蕭禹一聲好,就抓了丟上戲檯子作賞。

蕭禹摺扇半展,裝模作樣地露出米南宮題字的扇面兒,另一隻手正隨著戲文敲鼓點兒,眼睛微眯,隨著節拍聽的正美,帶著幾分書生氣的臉上愣是在這風月樓前熏染出了一種別樣的紈絝風流,氣質堪堪夾在「斯文」與「敗類」之間,可上可下的剛剛好。

台上的尚雲間唱的正賣力,慢板兒一段兒唱罷,接了快三眼的節奏,後面那一段兒流水,就是本劇最耐聽的部分。

蕭禹才不是李明遠那聽熱鬧的外行,這裡面的門道他認的門兒清,掐著尚雲間那三步走,准準兒又高高兒地喊出了全場第一聲「好」。

丫鬟捧著那金玉滿堆地托盤,單手抓了一把就往戲檯子下撒,珠玉珍寶金葉子雨一樣的飄了下去,頗有紙醉金迷之感,和這盛世太平的喧囂皇城格外的相稱。

其他捧客見此情形,雖然不敢和宋國公世子蕭禹比肩,卻也好掙個面子,登時戲樓子里打賞之聲此起彼伏,一時之間好不熱鬧。

尚雲間咿咿呀呀地順著唱詞,卻不動聲色的打眼觀察著樓上蕭禹的動靜,一時有些心不在焉。

好在這是他的拿手戲,閉著眼睛都能勾勒出哪個地方的調門兒該多高,一心兩用也應付的來。只是此時,眼神一飄,看向樓上的蕭禹,卻驟然發現,剛才還在眯著眼做一副金貂換酒狀的宋國公世子,此時竟然已經坐起了身,半展的扇面兒收攏,正目光如矩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盯著他瞧。

尚雲間心裡一緊,險些嘴上也跟著瓢了。

幸好他學戲幾十年的功底紮實,才沒被漂移的心神拐帶歪,恰好台步此時要轉向另一邊。

尚雲間外表鎮定,內心卻不知為何有些慌忙,忙轉了台步,避開了蕭禹的視線。他在台上暗暗定了定神兒,又複合計一番,掐算好了劇情和戲文,步伐和腔調兒,拿定了主意將那「福祿鏡」順應著戲文發展亮在了台前。

台下眾人的表情在尚雲間眼中一閃而過,好奇的、讚賞的、欣喜的、興奮的、高亢的……千般人有千般姿態,一一在尚雲間眼前過了眼。

他最後挑眉,輾轉一望樓上,蕭禹的面目赫然清晰地出現在他別有用心的視線里,蕭禹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已然加深了,一側的唇角已經不明意味地勾了起來,心照不宣一般與他兩相對望,他此時居高臨下,那表情絕對不是欣賞,更像是鎖定了獵物的獵人隨時準備收網,那刻意誇大的紈絝之色也早已不見,背後那帶著正氣和貴氣相交織的寒意陡然露出了端倪。

尚雲間覺得自己隱約看清了蕭禹那笑容背後的偽裝。

宋國公世子果然有問題!

不過還好,他們之間無形的對弈還沒有擺到明面上,尚雲間不動聲色地觀察著蕭禹背後的人,幾個小廝腳步沉重,明顯是全無身手的普通人,兩個丫鬟更不用說,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罷了,那幾個侍衛……

尚雲間猶豫了一下。京城權貴人家都會養著一些高手,具體身手如何,輕易不會在外人眼前露。蕭禹的侍衛若是不出世的高手,如今倒不得不防了。

剛想到這裡,他就發現蕭禹不動聲色地和他對了個視線。

尚雲間一怔,蕭禹一笑。

一切都彷彿盡在不言里。

配戲的角兒此時掀開後台的簾門登台而來,亮相也博了台下眾人一聲好兒。

而尚雲間一時只需要架勢,便趁著此時偷偷向後台之處無聲瞧了一瞧——果然易剛就站在那裡。

戲台的簾門設在一側,從前台看過去是輕易看不到後面的,只除了台上和幾個刁鑽的角度能看得清。

尚雲間反應很快。

他已經確定蕭禹動機不良,卻也不能立時去打草驚蛇,只能先暗中部署保護的動作。

他隔著戲台,用眼神和易剛交換了一個彼此才能看懂的複雜信息,心裡卻暗暗盤算,這齣戲是不能無限制的拖延下去了——鋌而走險的唱一齣兒空城計固然高明,卻也只有小心才能駛得萬年船。

尚雲間在台上十幾二十年,賣得力,耍得滑,當機立斷,與配戲的伶人遞了個眼神兒,就準備好了下台而去。

那伶人是尚雲間最機靈的弟子,收到眼神就知道他要做什麼,立刻心領神會地兜圓了場。

尚雲間這點兒小心思瞞不過懂戲的人,放在平時何止要砸招牌。

只不過今天例外,下一場壓軸的乃是秦風,這時機就變成了剛剛好。

眾人本就一門心思等著秦老闆亮相,就算有不那麼著急的還有心思來思量,卻也覺得合理,紛紛在腦子裡就為尚雲間找到了理由——一來,不那麼卯著勁唱全場是給秦風面子,不想被人說搶時候;二來,秦老闆風頭正勁,同為四大名伶也要分個先後,饒是尚雲間也要避其鋒芒。

尚雲間早就料到了眾人會怎麼想,下了戲就直奔後台而去,路上與準備上戲的秦風擦肩而過,往前走了幾步,沒成想又被蕭禹攔住了。

蕭禹似乎剛和秦風說過話,手裡還拎著方才那價值千金的摺扇,手指白皙修長,貴氣肆意,帶著一臉虛情假意的笑容,柱子一般嚴絲合縫的杵在尚雲間的去路上。

扮戲的伶人不行禮,這是安太后時候傳下來的不成文規矩,蕭禹哪怕是勛貴之後,在地位上也不能越過安太後去。

尚雲間面對蕭禹,不必行禮,招呼卻是不能不打的。

尚雲間忙上前陪了個笑臉:「蕭世子可是稀客,您一來,蓬蓽生輝啊。」

他嘴裡的話說的恭維,頭也低了一低做出恭敬之意,實際上,眼神已經越過蕭禹,看向身後的走廊。

易剛在蕭禹身後無聲的將門開了一道縫,搖搖頭,示意尚雲間屋內無人來過。

尚雲間稍稍定了定心神。

蕭禹像是根本沒看見他們的小動作,又像是看見了卻全然不放在心上,一揮手,爽快地笑道:「尚老闆客氣了,本世子今天臨時起意,就想聽尚老闆一段兒福祿鏡,上台前改戲。特意來和尚老闆道個謝,滿足了蕭某人這段兒討人嫌。」

……原來你自己也知道自己討厭啊,尚雲間想,但是話到嘴上就成了恭維。

「世子說的哪裡話。」尚雲間道,「以您的貴重,想聽尚某這不登大雅之堂的俗音,是您抬舉。」

蕭禹自然不會把他那自謙之詞當真的聽,摺扇一展,悠悠一笑:「尚老闆若是俗音,整個兒梨園行的戲可都沒法聽了。」

尚雲間點頭忙說不敢。

恭維的話說到這裡已經足夠了,再說就虛假太過。

尚雲間與這些權貴交往的時候甚多,自然懂得分寸,低頭一瞧,自然地轉了話題:「世子這扇子可是出彩兒,方才在前台尚某就瞧見了,可是米南宮的題字?」

蕭禹像是沒料到他會提起這扇子一樣,彷彿一直拿這扇子抖威風抖氣派的不是他自己,聽尚雲間一說,這才恍然大悟一樣的刻意拿出扇子給人細瞧:「哦您說這個,這是我一個朋友送的,隨手拿出來的玩意兒,他給我的時候啊,神神秘秘非說是米南宮的真跡,我那一眾狐朋狗友都笑他打了眼,可沒聽說米南宮還會寫扇面兒……來來來尚老闆瞧瞧,聽說您書畫也是行家,給我鑒賞鑒賞這墨寶,若是看出來個所以然,我正好拿去打我那朋友的臉。」

尚雲間心知這群世家公子平素喜歡這些,即使他真看出來真偽,也不能嘴上貿貿然地說,只好左右逢源:「米南宮個性怪異,人稱『米顛』,旁人眼光在他眼裡都是世俗,世人說他不畫扇面,他也許偏偏就畫過扇面也說不定……至於真假,世子又抬舉我了,尚某不過識兩個字,無事時好塗鴉一副哄哄膝下稚子,若是論古今戲文,尚某還敢腆著臉細說一二,這等大家之作,尚某哪裡敢在世子面前班門弄斧。」

蕭禹一笑,拿手點點他,神情里分明在說他不講實話,嘴上卻沒有追究的意思,更是不難為他:「罷了,米南宮自己就是個作假弄虛的行家,刻碑臨字以假亂真又以真亂假,也是個奇人。」

蕭禹這話說得自然,尚雲間卻聽的眼皮一跳,抬頭看看蕭禹,那人正神色自然地瞧著扇子,像是認真顯擺這不知真假的東西一般,全無其他意思。

尚雲間卻覺得他話裡有話,臉皮不由得緊了一緊。

蕭禹看夠了自己的扇子,無所謂地全展又全合,與初見時那半開摺扇的小心完全不像同一個意思:「米襄陽去了千八百兒年,皮囊都不知在何處爛成了渣兒,留下來的東西更別提了,不過一個玩意兒,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尚老闆您說是吧?」

也許說者無意,奈何扛不住聽者有心。

這話說到了尚雲間費力掩藏的心事,尚雲間心裡陡然一沉,臉上卻沒有帶出來,只連聲應是。

蕭禹聽的卻像很高興,摺扇合攏一搖,遞到了尚雲間眼前:「這扇子就當本世子今天討人嫌的賠禮了,雖說真假不論,仿的總歸也好,只不過,爺這身份拿著到處招搖總歸不好,傳到我爹耳朵里怕是打死我這敗家子兒的心思都有……寶馬贈英雄,珍珠送美人兒,尚老闆是當世書畫大家,這東西就當是個玩意兒,尚老闆別嫌棄。」

話說得客氣,尚雲間卻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討人嫌的蕭禹碎嘴子說了半天,只表達了一個意思:這東西是假的,爺看不上,賞你了,拿著玩去吧別作妖。

……就是不知道他說的到底是什麼「假」。

尚雲間轉念一想,心思卻定了一點兒——無論哪個假,他說了看不上,代名詞就是「爺沒拿」。

那麼他的東西就是安全的。

尚雲間忙寬了寬心謝了賞。

前台頓起鑼鼓,緊接著就是喧天的叫好兒。

顯然是秦風上台了。

蕭禹的注意力瞬間被吸引走了:「喲,秦老闆的第一聲好兒我沒叫上,這可不行,我得瞧瞧去……

走了走了,尚老闆回見。」

說完,也不等尚雲間行禮,像是真的分外遺憾一樣,著急上火地走了。

……這敗家子兒說風就是雨。

尚雲間哭笑不得,不過總算得到了機會和蕭禹各走各路。

待蕭禹走遠,尚雲間也終於回去。

一開門兒,就見易剛坐在陰影里。

尚雲間點點頭,示意他已經應付過了外邊兒,也不理易剛,徑直去翻藏那信牌的行頭箱。

易剛不知有心還是無意,藏東西時故意將原本整齊地內里翻的亂七八糟,那半塊兒信牌就這麼橫屍一樣隨意地戳在其他不知作用的行頭裡。

尚雲間掃了一眼,鬆了口氣。

「怎麼翻的這麼亂?」他小聲道,「不過算了,這樣也不像正經東西,恰好。」

不料易剛卻聞言一怔:「什麼亂?」

尚雲間疑惑道:「箱子都快穿了底兒,別的不說,這裡可是真有傳下來的行頭……易兄你也忒不小心。」

易剛神色更異:「怎麼會?我不可能這麼沒分寸。」

尚雲間心裡咯噔一聲,登時反映了過來,立刻去看那箱子里的信牌,心立刻涼了半截——那哪是信牌,分明是他在台上亮過的道具。

他下意識一摸衣襟里,果然,藏在那的鏡子不翼而飛了。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鳳戲游龍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言情穿越 鳳戲游龍
上一章下一章

17.第 17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