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雪停(下)

105.雪停(下)

穆清也裹緊披風上了城樓,過不多時,探子來報,契丹軍在離城還有二十里的地方紮營了,眾人奇怪,只能等待。

穆清站在城樓上向遠處望去,曠野里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見,可老遠之外的天際泛著紅暈像是契丹那十萬大軍紮營的火光就在眼前。

城樓上火光亦是通天,火油機后堆著小山一樣的紫鎏金與牛油包,弓箭手身旁也壘著成堆的火箭,穆清往左右掃視幾個來回,將士們一臉嚴肅,寶和拿著竹筒鏡注視著遠方臉上笑意全無,他臉上總是生動無比,鮮少嚴肅無話,穆清來來回回看半天,心下慌亂,轉身從城牆上往下走。

小河灘城裡的百姓已經南遷,整個城現下儼然是一座兵城,街上來來回回全是打著火把的兵士,眾士兵都朝著四個城門行走,穆清一個人往回走,進了自己暫時住的那院里四周稍稍安靜下來,她深吸口氣大力將門推開,門板撞在兩邊的牆上發出巨大響聲,可塌上睡著的人依舊安靜睡著,穆清在門口呆站半晌,然後垂下眼睛進了屋裡。

他總像個天神一樣,不像天神總也是個張牙舞爪獠牙四起的修羅夜叉,彷彿誰人都不能傷他分毫,如今他閉眼一身的潰爛躺在這裡,穆清都不敢想象他經歷的那一戰與大軍失散的幾日里發生了什麼,必然是萬分的兇險艱難了,只是他少年將軍並非頭一回上沙場,又怎麼會與大軍失散。

心下種種疑惑,然能給她說的人只是一徑的睡著,穆清蹲坐在床榻跟前,緩過肚裡一陣的抽疼然後噓一口氣,四下里無人,牆角的一盞油燈忽閃閃亮著,床榻這方並不明亮,穆清突然間就無助絕望的欲哭。你怎麼能這樣,什麼都不給我交代就這麼躺著,你好容易搶來的東西你也不看著,眼看你的江山都要散了,你交予我,我能給你完好的交回去么,我肚裡孩子還沒有見過天日,你怎麼忍心叫它在肚裡就要經受這樣的紛亂,外面的炮火聲你聽見了么,所有人都備著打仗給你守江山你為什麼還躺在這裡。

穆清欲哭,還想歇斯底里將躺在床上的人從床上搖下來叫他睜開眼睛,可她終究是沒哭也沒旁的動作,只是用帕子沾了一點水將他口唇潤濕。定定看他半天,他那麼躺著也還是個遠山一樣的姿勢,穆清伸手摸皇帝臉,最後附身在他唇間輕觸,「你趕緊醒來呀,我害怕的不得了。」她低聲請求。

皇帝刀傷凍傷嚴重,不知經歷了什麼總也是不醒,穆清在他跟前守了半夜,最後才被身邊人叫回去。

當日夜裡,駐紮在二十裡外的契丹兵重新拔營往小河灘城聚攏,等到五更天時候城外炮火震天,城牆上喊殺聲響徹城野,穆清一夜未合眼,等城牆上殺聲大作時候她從屋裡出來。

此時天黑的像是被墨浸透了,前半夜還能看見星子,這會兒是星子也看不見,涼州的六月如京里的九十月,夜風吹來徹骨的涼,天彷彿要塌下來一樣,密密的罩著這座沒了大軍援軍也到不了的小城。

穆清從屋裡出來仰頭看一眼這天,頓覺喘不過氣來,這城像是一把鎖,若是被人開了鎖,鎖后的整個家都要被洗劫一空,城裡四處有火,她在的院里卻是稍微暗了些,穆清在暗裡摸著肚子鼓了所有勇氣,你爹不在,我要替你爹成為眾將士的支撐。夜色濃染,穆清匆匆從暗裡出來往城牆上去。

是時兩方激戰已經開始半個時辰,穆清一上城樓冒著熊火匆匆掃一眼城下然後眼睛一晃,城牆下已經死了一層的人,屍體堆起來約莫快有半個城牆高,可遠方還是源源不斷有人撲上來。

寶和從人群里看見穆清,連忙跑過來一把將她壓坐在地上,「靜妃娘娘肚裡有小皇子,將她送回去。」

周圍炮火聲一片,寶和幾近喊破嗓子才叫一個參將聽見他說什麼。

「我不走,不能走。」穆清同樣大喊。

「將靜妃拉下去。」寶和不耐煩聽穆清說話,滿場攻城戰里他只盯著一個人,契丹人善騎,然能凌空踏步上城牆如入無人之地的就只有一個人,契丹兵不用管,他只盯著那一個人就行,只是看了好長時間,還沒看見那人。

穆清再想留在城牆上然卻是不能夠,皇上叫譚盾師傅,譚盾讓寶和指揮守城,那參將不由分說護著穆清要下城牆。

如今穆清已經是八個月的身子,她即便是個長條身子肚子也大了起來,她一介婦人還大著肚子來回兵士一個閃躲不過就要撞上她,況且這種場合孩子也受驚嚇,穆清無意讓那參將為難,況且她彷彿真是不能留在這裡,遂就又回了院里。

回了院里她總也是不能真正歇下來,旁邊的院里不時有傷兵送回來,清豐忙得焦頭爛額,穆清進了旁邊院里幫忙調度物資。

如此無知覺間天已經大亮,城牆上的炮火聲不斷,卻是過不多時西邊彷彿又有了炮火聲,穆清一驚,西城門也是被攻打了么。

她急匆匆出了院子,街上兵士四處奔跑,不知情勢是如何,清豐緊著她身子將她趕緊拉回去,到了晌午時分最先開始炮聲的南門與後來又開戰的西門炮火聲漸弱最後慢慢熄聲,寶和筋疲力盡從城牆上回來,狼吞虎咽將備好的吃食一頓吞咽然後又出去準備下一波戰事。

城外契丹兵戰了四五個時辰約莫也是睏乏時候,這會兒休戰兩方都暫時歇一口氣。

城裡五萬兵士折損厲害,這時候已經數不清有多少人死了,只是那文書奴帶來的這十萬契丹兵是相當厲害,撲城攻城如虎狼,寶和手裡人少,盡最大可能將兵士分在四個城門上,只求能與契丹兵拉鋸,等譚盾二十萬大軍回來,抑或等東邊沈宗正派人援助,總之只要等來一方援助就能撐過一劫。

七月初七這日,天從五更時候就陰了,等天亮之後黑雲壓城頃刻就是一場大雨,只是因了火炮城裡才將將亮一些,火炮一熄天重新黑下來,臨近午間時分更是起了大風,穆清去看寶和,寶和一身狼藉睜眼看著屋頂,不知什麼時候城外又起戰事,他合不了眼。

「睡會罷,撐到援兵來就好了。」穆清道一句。

寶和木愣愣不知在想什麼,半天了才說「我怕我們等不及援兵來了。」今早的攻勢,契丹那方壓根沒打算久戰,是個不懼折損多少也要將城攻下來的樣子,這也符合帶兵的人性子,他約莫是知道皇帝昏迷不醒消息,也說不定皇帝與大軍離散還就是他乾的,寶和越想火越大,再是坐不住一躍而起要出城去。

穆清聽寶和那一句話之後肚裡一疼,勉強扶著肚子從帥帳往回走,最後走回皇帝屋裡慢慢坐下,「你要是再不醒來就要妻離子散了。」穆清同皇帝道一句,她總覺著就算是眼下境地,只要他醒來就能一舉定乾坤。

皇帝臉色潮紅,凍傷潰爛之後的癒合將他蒸的清醒不能,穆清攥著皇帝裂開口子的手背不敢撒手生怕一撒手就要聽見城破的聲音。

今日也不是亡國時候,就算城破也不到亡國時候,譚盾的二十萬大軍,從玉門往析津府撒開成百萬士兵,還有幾個關都有人守著,京里韓應麟坐鎮,當不是亡國時候,可皇帝還不醒來,穆清總覺著城破之後就要亡國。

她在人前還維持了靜妃模樣,在皇帝床榻跟前就一絲力氣也抽不出,摸著皇帝手指一個骨節一個骨節看過去,我總也是不敢同你過於親近生怕人說我犯了哪一條,這會卻是可以放心親近你了。

穆清攥著皇帝手察覺他手指微動往臉上看一眼,他兩眼依舊閉著,這兩日他老是這樣,像是要醒可總也不醒,旋身去拿放在他床上的木箱子,穆清已經翻看過無數遍了,他給她寫了一沓的信按著日子發京里,總也是來回來去那幾個問題,就那幾句話,他興許是覺得丟人不與旁人看,寫好了收在自己床頭。

穆清想著皇帝在紙上畫「我有點想你」之類這幾個字神情,一定是瞪大眼睛氣咻咻好不甘心無可奈何的樣子,心下微微覺出一點快樂來,這幾日權把這幾張紙當做慰藉。

她坐著半天,午間時分城外炮火又起,滿城都開始又急跑起來,穆清從房裡出來,中午時候起了大風,火光照的黑雲發亮,她攏著披風往城牆上走。

她總覺著她挺著肚子上了城牆就能給將士們一些勇氣,她肚裡的孩兒替了他父皇,一路小心閃著士兵們,卻是上的城牆遍尋不見寶和,不知哪裡來的兩個參將護著她勸她下去,穆清走到城樓前往下看,她身前擺著密密麻麻火油機並不俱底下的刀箭,四下里尋寶和,寶和沒找見,卻是「吱嗡」一聲,突然一支碗口粗的黑鐵箭破空射在她旁邊的城門樓柱子上,那黑鐵箭尾端閃出一陣劍花來,穆清驚魂未定,看那黑鐵箭眼熟,白了臉一回望,隔了不知幾重火力與人群,驀地在百米外隱約看見狼旗下有個異常高壯的身影。

一瞬間腦里發昏,嘴裡的口水都瞬間消失,定睛細瞧,卻是再也看不見什麼,這時寶和從天而降,一把將那黑鐵箭□□凌空將攀牆的一個契丹兵射了個對穿臉上鐵青。

穆清聽見寶和彷彿是在罵什麼,卻是聽不清,只寶和徑自拉著她下城牆。

「待在屋裡哪也別去。」寶和喚人來守著穆清房門就要出去。

穆清恍恍惚惚看寶和要走旋了半天的疑問脫口「我彷彿在戰場上看見野夫了。」

寶和回身瞪她「不顧你自己你也顧著孩子,不顧孩子你也顧著小五,外面這麼亂,你亂跑跑什麼,安生待著!」然後就出門去。

穆清獃獃站著發愣,寶和也不知什麼緣故眼角都氣出了一抹紅,穆清撫著自己肚子回想從自己身旁射過去的黑箭,懷疑自己看錯了,契丹人險些將野夫殺了,怎麼可能野夫還帶著契丹人打仗。

契丹人重血統,能帶十萬兵出來非皇族子嗣佐軍不能行,野夫不是契丹皇肆,這麼短時間也不可能有資格帶十萬軍,狼旗下能站的除了主帥再無人能站,那人一定不是野夫,契丹人有胡人血統,各個高大,碰巧有人身量和野夫差不多,穆清思量半天這麼同自己說。

及至兩刻鐘后忽然院里開始亂起來,穆清推開門一看,原本四散在城樓上守城的皇帝親衛已經衝進皇帝屋裡,有人收拾東西要將皇帝運走。

穆清抽一口氣隨即意識到城是要守不住了,皇帝親衛無法要先行一步將皇帝帶走,這是萬不得已的一步,若是城破了,哪怕將皇帝帶走,可他意識渾蒙身邊保護的人又少,若是被追上後果不可設想,最保險的便是拚死守住城。

她心下一動就要出屋去,將將踏出門檻,守在外面的兩個士兵伸胳膊擋住她,寶和說了,無論如何不叫靜妃出門。

「讓開,我要去看皇上。」穆清斥責一聲往出走,她肚裡懷著皇肆無人真敢攔她,兩個士兵眼睜睜看著她出了房門竟是轉身朝外,緊跟了兩步攔她不住,然後只能跟上護著她。

穆清抱著自己肚子往南門城樓上走,街上一片紫鎏金燒過後的味道,混著血腥味直覺得熱氣沖腦袋,西門城樓上竟然能聽見撞門聲,不少士兵運火油機燃料往西邊跑,穆清看一眼然後匆匆上城樓。

南邊依舊是炮火連天,穆清一上城樓直奔寶和在的地方,「叫他們停下。」

「不是叫你待在屋裡別出來!」

穆清與寶和同時吼,寶和氣的要跳腳,穆清又喊一聲,叫士兵們先停下,「將靜妃拉回去。」寶和對身邊人說話。

「野夫,野夫……」穆清看說寶和不動,用了全身力氣朝城牆外喊。

炮火聲里,她的聲音微弱,寶和險些要氣死,跳將過來捂穆清嘴「他現下叫文書奴,再不是你的野夫!」寶和氣急敗壞。

穆清轉頭看寶和一眼,然後撲上城牆再喊,底下的火箭擦著她腦袋要過被寶和一袖子揮下去,邊上的人要拉她下去,穆清作出了打滾的姿勢頂著那樣大一個肚子,連寶和都要束手無策。

她攀著城牆大喊,風急響聲大,她在的那一方一團混亂,連她勁間系著的披風帶子散開都無人顧及,散開的披風叫風和火油機一帶從城牆上翻下去,穆清不管披風再喊野夫,寶和站在邊兒上不拉著穆清了,只叫她喊個夠,她的聲音慢慢能聽清楚了,因為底下攻城的聲音弱下去了。

「回去罷。」寶和看一眼城下,烏泱泱的活人死人群里能看出遠處騎在馬上的人了,穆清方才一番大動氣息發亂肚裡有了動靜,唇色發白跟著寶和往下走。

這時候已經過了午間,他們下去的時候西城門險些要破,這會兒卻是都停了兩方人馬暫時開始對峙。

穆清方才耗氣,一回了屋裡就被強制躺下,城還沒破,皇帝也暫且還在屋裡昏睡著,寶和在地上轉圈有心想要罵穆清,又罵不出口,想要罵野夫,又不能當著穆清的面罵,一時間只是氣的要死。

過不多時,外間有人急稟,寶和喚人進來,來人送進來一張紙被穿了大洞的紙,寶和看一眼「放他娘的狗臭屁,滾,老子……」弄死你個敢張嘴的小、逼、崽子。

穆清盯著寶和,寶和將嘴裡的話咽下去,然後將那紙從窗外扔出去。

「野夫要見我罷。」穆清開口,寶和氣得要發瘋,「不見我就要攻城。」穆清又道,寶和過來作勢要扯穆清嘴「閉嘴!」他道,穆清遂就閉嘴。

「我去見他吧,他傷不了我。」

「放屁!你如今懷著小五的孩子我能放你出這個城我就對不起我死去的老陳家!」

「今天好在攻城的是他,他既是提出來,眼下我們也沒有旁的辦法,我出去見他一面,完好無損把孩子帶回來。」

「我范寶和就算守不住城,城破了也用不著你出城去。」關鍵是小五醒了之後會殺了我興許。

「滿城的將士性命不說,皇上還昏睡著沒醒,若是城破了……我見野夫一面……若是行得通,也許我們能等來大軍。」

「別拿小五說事!不行就是不行,你給我好好待著,再提一句我不管你肚子里有沒有東西都要打你啊。」寶和甩袖出門,穆清睜眼躺半天將自己氣捋順了。

下午時分,天上終於淅淅瀝瀝的開始下雨了,寶和最終還是放穆清要出城去,因為契丹攻城,他連譚盾的信都接不到,四方里信息不通,皇帝在城裡,終究不是個辦法,強打支撐又支撐不住,遂強挨到申時,再是挨不過去,放穆清出城。

寶和找了馬車,又叫契丹大軍往後退五里,然後帶五千人同穆清馬車一齊開了南門往出走。

穆清坐在馬車裡心如鼓擂,她已經有近一年的時間沒有見過野夫了,她與野夫……她甚至未來得及好好同野夫做個別,今日看來便是能正式的同他告別了。方才她走的時候去了皇帝房裡,什麼都沒說看皇帝還徑自睡著便就出來上了馬車。

若是他醒著,她今日膽敢出城去他定然要大發雷霆了,穆清胡思亂想,轉眼馬車竟然停了下來,馬車帘子被掀開,穆清坐著一時沒能動彈,她想不出該用什麼表情去見野夫。

「趕緊出來。」寶和在外面催促,馬車外面劍拔弩張,雨簾里所有人刀劍都沒回鞘,寶和站在馬車頂上往對面看,然後叫穆清出來。

穆清終於從馬車裡探出頭來下地,然後朝七八米外望去,一眼便看見野夫。

野夫還是身量奇高,原來打短的頭髮已然變長,髡髮左衽,他已經完完全全是個契丹打扮了,穆清見過契丹開國皇帝的圖像,野夫那麼個打扮猛地看上去竟然有幾分契丹先祖的模樣,涼州藩部,遼國契丹,藩部與契丹是死仇該不能有聯繫,他到底是誰,險些被契丹殺掉怎麼搖身一變彷彿成了契丹皇族,父親當年怎麼偏生就撿著他了呢。

心下發亂,往前走的時候轉瞬竟然所有想法都不見了,前面站著的人就只是野夫,那兩年裡與她相依為命的野夫。

曠野里都是士兵,士兵們刀劍都懸著,醞釀了半天的雨絲絲縷縷由小轉大,雨涼風大,竟然沒人有聲音,眾人都站著沒動,只有穆清籠了蓑衣往前走。

野夫沒坐在馬上,他就站在雨地里,也沒披蓑衣也沒穿鎧甲,手裡攥著穆清上午從城牆上落下來的黑披風。

她彷彿是要回去那時宮裡的模樣了,烏髮輕攏肌膚豐腴,一雙眼睛黑沉端莊,走路亦是裙椈不動,安靜莊重,野夫竭力避開她的肚子,可是避無可避,最終還是將目光落在了她肚子上。

她是個長條身子,現下卻是頂了那麼大個肚子,該是辛苦極了,一年前她跟著別人走了,這會兒再見她懷了別人孩子。

七八米遠,穆清終於走到了,抬頭,野夫蓄著的鬍子掩了他大半張臉,穆清找尋野夫眼睛,那雙眼睛窮凶極惡虎狼一樣。

「野夫。」穆清開口,野夫眼裡慢慢往下沉,最後終究變成穆清熟悉的樣子。

野夫嘴張張合合說不出話,最後伸手將穆清頭上的斗笠往後壓了壓遮住她露出來的後背「肚子……幾個月了。」聲音竟然還如往昔。

「快八個月了。」穆清回一句,因為野夫聲音她眼裡變潮。

「你過得好么。」穆清問。

「嗯。」野夫低頭忍不住拉穆清手,遠處的寶和眯眼看著忍不出要掠過來,忍了半天又站回去,穆清說他一定會放她回來,叫寶和不要亂動。

「怎麼成了這幅打扮。」

「唉。」野夫笑一聲,「我娘……嫁了老藩王又和契丹人鬼混,就有了我。」

「你娘可真是……厲害的人呢。」穆清摸著野夫突出來的關節,腦里混亂嘴上胡言亂語。

「就說的。」穆清一來野夫一回。

「雨好像變大了。」穆清道。

「是變大了,你冷么。」野夫問,抬眼看天際。

穆清搖頭。

「跟我走么?」野夫看著遠處問。

「走不了了,我孩子爹還沒醒呢。」穆清說。

「你說想要給我個東西,我問你要,你卻是不給了,怎麼恁的要騙人。」

「我懷著孩子,忍了好些天了沒哭,你不能叫我哭啊。」穆清哽咽,興許她當時也是存了一點他要什麼都給什麼的想法才說了那話,可是終是料不到以後。

「既是這樣,便不要哭了。」野夫伸手捂穆清雙眼,穆清喘不上氣來,哽的要命,眼裡的淚水終究是咽下去了,她不能哭,皇帝醒來之前她不能哭。

「幸好今天攻城的是你。」穆清道。

「你怎麼看見我的。」

「不知道,老遠一望覺得是你。」

「隔了老遠。」

「嗯,隔了老遠看的不大清楚覺得是你。」

穆清說完,野夫半天沒說話,然後開口「他還沒醒?」

「沒有,刀傷和凍傷太多了,皮膚大半要壞掉,一時半會醒不過來。」穆清停頓一瞬,「你的一劍他還了罷。」察覺自己手背攥的一緊,穆清抬頭,野夫眼神陡變本不知要說什麼,最後還是平靜下來,「他還不了。」

穆清沉默,「你好好的,往後也好好的,我知道你有一身本事可以成大事,往後不要苦著自己……天地這麼大……總能找見……我……我回去了。」

野夫沉默,好半天他微點頭,只是攥著穆清的手沒放開,二人誰也沒說攻城停戰的事。

穆清將自己手脫開,轉身欲走,轉身她就是皇帝的靜妃,她挺直脊背走了兩步,卻是驀地身後人追上來,穆清不及反應頭上的斗笠已經滾出去好遠,鼻端全是野夫的氣息,卻是下一瞬,寶和已經一掌將野夫打飛出去一丈遠。

「都不許動。」野夫摔在地上喊一聲契丹語,已經要放箭的契丹兵瞬間收弓。

「小王八羔子,老子是這麼教你當著別人娘舅強上別人女人的?」寶和站在地上還想撲上去踢野夫,野夫垂首不言語。

雨眼看要成瓢潑之勢,寶和撿起穆清掉落的斗笠氣的心肝疼,穆清本要跟著寶和一起走,終究轉身到野夫跟前,野夫仰頭看她大著肚子笨拙彎腰,然後自己眉間一點溫熱溫柔一觸她已經起身「往後珍重。」她說,頂了漫天的雨從眼界消失。

有些東西,由人不由命,有些東西,卻是由命不由人。

穆清冒了雨回去之後清豐好一通忙活,微微有點發熱,等將她安頓下來時候天色已經變晚,雨依舊下個不停,後半夜竟然下起了雪,城外再是沒有炮火聲,天亮時候聽說城外要求寶和簽個什麼協定,寶和自己一個人飛出城簽了一張紙,然後契丹大軍轉瞬就散了個乾淨,寶和還用僅剩的一點人去接應了譚盾。

七月初十時候,穆清還若往常一樣守在皇帝床榻前低頭看皇帝給她寫的那些信,她一直攥著皇帝的手,先開始察覺她手指動穆清沒當回事,他老是這樣可人就是不清醒,穆清徑自低頭,卻是好半天之後覺著屋裡彷彿有人看自己,她一抬頭,便見昏睡了多少日的人正睜眼看她。

「這些時間苦了你了。」也不知什麼時候清醒的人說話,聲音微弱近乎於無。

穆清張嘴,「你知道我有多辛苦么,你怎麼才醒……」嚎啕大哭話語都要說不清楚。

她終於是能哭了,先前她一直頂著不敢哭,彷彿一哭就要徹底散下去了,如今終於是能哭了。

「你怎麼這麼晚才醒來……你知道我有多害怕么……我都要嚇死了……」穆清邊哭邊說。

皇帝掙扎想要給她擦一把臉,卻是渾身都疼,吸一口氣拉住穆清「我不對,我錯了,不應該叫你擔驚受怕。」皇帝氣若遊絲的說一句,因為靜妃嚎啕大哭,外間已經闖進來一堆人。

靜妃不能大哭,眾人勸說不住,寶和拉著穆清坐在邊兒看清豐在床前忙乎,穆清擺出了決計不能原諒皇帝的樣子,寶和對於她現下的不冷靜與前幾日一絲眼淚都不掉的轉變目瞪口呆。

皇帝躺在床上渾身幾近要爛光,看遠處雙眼紅腫依舊抽抽噎噎的人,想起他渾身帶傷躺在雪地希望臨死前能見她一面,可惜眼前發黑時候周圍也依舊一個人都沒有,他恨老天爺怎的要這樣對他,這會兒卻感激天爺叫他還能看見她。。

這世上總有一個人會叫你原諒前生天爺對你所有的刁難,那人正頂著大肚子抽抽噎噎罵皇帝醒來的這樣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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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心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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