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陰晴既定

41.陰晴既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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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襄答應了母親,便是有負於慕容瓚,一顆心浮浮沉沉,到底是沉進黑漆漆的深淵裡。

她鎮日無精打采,只在房裡臨帖,或是做些綉活打發時間。外面兒的一切,她充耳不聞,更是不敢打聽慕容瓚的事。活了十五年,從來沒這樣欺騙過人,究竟算不算玩弄了他的感情?沒法細想,只要開個頭,她就能羞煞得直欲找個地縫鑽進去,一輩子不露頭才好。

這樣的落局,身邊人都看在眼裡,不由地也跟著唏噓。

午後趁她歇中覺,端生坐在廊下發感慨,「太可惜了,遼恭王是真待殿下好,往後怕是再難找那麼肯用心的人。長公主也是的,何苦為那些朝堂紛爭難為殿下,正經該男人們思慮的事兒,如今倒成了殿下的不是了。」

「你可輕聲些兒罷,何苦又慪她,還嫌她不夠灰心喪氣么?」慧生豎著耳朵,聽裡間人似乎翻了個身,忙又比劃噓聲的手勢,「我瞧著不大好,四五天了茶飯不思,吃什麼都沒胃口。也難怪的,本來心心念念,兩情相悅,忽然間橫生枝節,還是之前咱們想的太過簡單了。」

端生無奈長嘆,「眼下怎麼著呢?這會子真就沒有破解的辦法兒了?由著她這麼一天天瘦下去不成?」

「殿下自個兒都應承了,必定也下過決心。說到底,殿下心思不糊塗,知道這輩子最該珍惜的還是母女情義

。」慧生搖頭嘆息,良久又道,「走一步看一步罷,殿下還年輕,誰沒有個情傷的時候,給她點時間慢慢消化,總有一天能過去這個坎兒。」

端生緩緩點頭,「也對……畢竟還沒到情深義重那田地。得虧那位王爺是厚道人,要是再進一步,或是傳出點什麼風言風語……」

這頭還壓著嗓子小心說話兒,身後月洞門上已進來一個內侍,忙不迭的趕著催促道,「快,伺候殿下起罷,宮裡打發人傳旨,教殿下即刻進宮面聖。」

樓襄原沒睡實,迷迷瞪瞪間被喚醒,匆忙梳洗更衣上車,一路人只在合計舅舅能有什麼事找自己。等進了南書房,腦子還沒徹底清醒,便被皇帝單刀直入問了個正著。

「朕叫你來,是有幾句話想跟你說,畹卿且坐下,今兒咱們不論君臣,只是甥舅間尋常閑聊。」

皇帝語氣輕鬆,但眼底泛起兩坨烏青,顯得很是疲憊,「前些日子,都尉和遼恭王都上了題本,兩道摺子意思一致,是為遼恭王求朕指婚,將你許配給他。朕對你說過,慕容瓚這個人,朕不乏欣賞之意,眼下就要聽聽你自己如何打算。」

這話要是早幾天問她該有多好,她一定連連頷首,毫不遲疑的說一番大道理,懇請皇帝應允。然而錯過了時機,如今再聽,愈發像是拿鈍刀子割肉,心口一陣生生的疼,卻還是得勉強笑著回應。

「皇上疼惜我,我心裡頭一千一萬個感激。這麼大事來問我拿主意,可畹卿卻是不成器,辜負您的美意了。我對慕容瓚並沒多餘想頭,也不算了解。婚姻之事,還該聽過母親意思。前兒剛好談起來,母親倒是另有中意的人選。畹卿斗膽,想請皇上依母親擇定的人,為我賜婚。」

皇帝哦了聲,多少有些意外,盯著她一陣仔細打量,「朕還以為你也對慕容瓚有些好感呢,這麼看來,全不是那麼回事。」

他秀逸的雙眉緊緊籠著,解不開一股憂愁,欲言,卻又止,良久才再開口,「畹卿啊,朕不瞞你。你有日子沒進宮,恐怕不是很清楚。端嬪眼下不大好,這一胎養下來可謂艱難。昨兒夜裡才有落了點紅,朕看見了,真是膽戰心驚。這要是個小子也就罷了,偏她肚子里十有□□是個女孩兒,朕……實在是心疼這唯一的小閨女啊。」

樓襄聽得雲山霧罩,怎麼好好地說著她的婚事,冷不丁就扯到端嬪孕事上頭去。才剛滿心的酸楚也淡了,謹慎覷著皇帝,只疑心他別是痴氣犯了,不拘小節的勁頭又起。

皇帝卻搖頭一嘆,那聲調像是從腔子裡頭發出的,滿是感傷,無助無望,「朕不是聽信命理讖緯之言的人,可是近來諸事不順。你也曉得朕多想要個女兒,一個像是畹卿這樣聰慧伶俐的閨女……怎奈欽天監說了,端嬪這一胎是和京里一位宗女克撞了,這宗女不是旁人,乃是朕的至親骨肉,素日朕拿她當自己女兒看待的。還說道,此人生肖為兔,若長久居於京師,難保會危及端嬪母女……」

艱難的說到這裡,他目光憂傷,遲遲地盤亘在她臉上,「欽天監斷言,若要破解,須得儘快讓這位宗女出嫁,就是留在京里,也須嫁給外埠官員,方為上上之選,最合宜父母祖籍皆在東邊,此刻自己客居京師之人……」

樓襄豁然抬首,也顧不上逾矩,幾乎直視皇帝雙眼,「您這話的意思是,那妨礙端嬪母女的宗女,是我?而那化解之法,就是讓我儘快嫁給慕容瓚?」

皇帝訕訕的,抿著嘴點了點頭,「按欽天監推演的結果,是這麼個意思,所以朕今兒是專門叫你過來,也想聽聽你心裡怎麼想。」

怎麼想?簡直啼笑皆非

!她的因緣註定這麼百轉千回,絕處逢生么?可惜還是來得太遲了,她知道可預見的危險,也沒有自信能敵得過遼王在慕容瓚心裡的地位,這樁天賜良緣便已沒了最初純粹無暇的美好。

「皇上,恕畹卿不能從命。」她站起身,恭恭敬敬的拜下去,「我早前答應過母親,不會和遼藩扯上關係。皇上心如明鏡,自然知道內中因由。至於皇上憂心的事兒,既出在我身上,少不得畹卿亦要為主分憂。請皇上再擇符合條件之人選,待指婚上諭頒布,畹卿無有不從。」

皇帝於心不忍,一臉虧欠她的模樣,連連抬手叫起,「快別這麼著,你這樣,朕瞧著心裡過意不去。弄得朕像是拉郎配,耽誤了你……嗐,誰說不是呢?你的話原有些道理,可一時之間,朕哪裡找得出符合條件又配得上你的,若有,也不用單提慕容瓚一個了。」

「畹卿吶,」皇帝拖長聲,哀傷綴滿眼底,「舅舅是有些自私了,可瞧著你那未出世的小表妹,你就當是成全一個做父親的心罷。朕這會兒不是一個帝王,就是個普通的人父。朕是疼你,這手心手背都是肉,打量著不能叫你委屈,又有你父親做保,才極力促成這婚事,你看……權當是朕拜託你了。」

這教她如何克當,天下之主這樣聲聲哀懇,也不管是不是把她架在火爐上炙烤!從沒想過有一天自己還能有這麼大作用,真是讓人哭笑不得,卻又沒法再開口拒絕。

可是為什麼個個都來逼迫自己?有沒有人真正關心過她的想法,她的意願?

正是心亂如麻無計可施,得祿進來請旨,及時解了圍,「長公主殿下到,有要事求見萬歲爺。」

皇帝像是驟然慌了手腳,眼神閃躲一下,急忙朝著樓襄努嘴,示意她繞到裡間屏風後頭躲一會子。

樓襄又好氣又無奈,木著一張臉依吩咐照辦。半晌聽見腳步聲起,賀蘭韻已進殿向皇帝問安。

「長姐快請起,自家姐弟相見,何用拘禮。」

賀蘭韻直起身子,已聞見殿中飄散著熟悉的味道,佯裝不察淡淡一笑,「禮不可廢,臣見聖駕自然該依足規矩,饒是這麼著,還有人背地裡編排臣恃寵生驕呢。」

皇帝訥訥笑笑,還沒等開口,賀蘭韻已笑著再道,「所以臣今日來,怕是要把這名頭坐實了。皇上,您召見畹卿,所為何事?」

皇帝咽了咽唾沫,「朕是想為她賜婚,問問她的意思……」

「皇上要賜婚,為何不先問問臣的意思?繞過我這個做母親的,倒問起她一個當姑娘的,這麼行事,怕不太妥當罷?」

她幽幽笑著,一語中的,「皇上相中的人,是不是遼恭王慕容瓚?如果確鑿,那麼恕臣不能答允。」

「阿姐……」皇帝扶額,不吝把自己焦灼的一面,悉數暴露於她眼前,「這裡頭緣故,不消朕說,阿姐都是清楚的。朕沒有別的意思,自然也想做周全些。阿姐憂心畹卿,推己及人,該當理解朕此時此刻的心情……」

「正是這話,推己及人!」賀蘭韻朗聲道,「皇上未出世的孩子是金枝玉葉,臣嬌養了十五年的獨女難道就如草芥?皇上這個做法,恕臣實在難以苟同。」

皇帝也有些發急,駁斥道,「怎麼能這麼說?朕從來沒有如此想過。朕不妨和阿姐推心置腹,對慕容瓚,朕很愛惜他的才華,這才想要促成他和畹卿

。如今滿京城放眼望去,除卻他,還有誰能配得上畹卿?撇開這一層不談,就是將來遼藩有變,少了慕容瓚一員猛將,也是少了一個莫大的隱患,這事倘若成了,那畹卿合該算是朝廷的功臣啊。」

瞧著皇帝凄凄切切,那樣子幾十年如一日,在自己跟前,他慣會扮弱充小,裝出十足可憐模樣。

賀蘭韻齒冷之餘,不屑一顧,「皇上的意思,是要用畹卿牽制慕容瓚?您打算施美人計,那麼日後可有能力保證,畹卿一定能平安無虞?」

「這個阿姐大可放心,」皇帝拍著胸脯做保,「朕要是連自己親甥女都看顧不周,就是枉為人君!朕一定留住慕容瓚,看緊他的動向。另一則便是日後遼藩若有異動,朕決計不會牽連到畹卿。說到這個,請阿姐再細想想,咱們在雁北還有一層絕佳防護,遼王想要突破,絕非那麼容易。只是這當中嘛,少不了阿姐運籌帷幄,替朕守好這道關隘。朕無論從前、現在,最信賴的人永遠都只是阿姐你一個人。」

*湯灌得頗為周全,且不忘提醒她,關乎朵顏四衛的調配兵權——皇帝是個妙人兒,識時務更懂扮無辜,裝乖順博取她的關愛同情。適當時候再祭出江山社稷,這重她今生今世都繞不開的負荷,皇父臨終前殷殷囑託給她的負荷……

賀蘭韻心中溢滿了苦澀,一個是她全力看護的親弟弟,一個是她最為疼惜的親生女。皇帝是鐵了心打畹卿的主意,如若不答應,他下一步便會全力奪取那枚虎符。失去虎符的長公主,豈非任人宰割?假使太後有天不在了,誰又能說得准,他會不會一紙詔書下令圈禁,直將她囚於長公主府直至身死!

他是恨她的,多少年了,懷著泯滅不掉的怨懟,怨她一介女流曾躋身朝堂,怨她得到過皇父過多的希冀信任,更怨皇父臨終前將他託付給她,也將那枚虎符一併交託給她。

她終究是被親弟弟算計了,徹徹底底擺了一道,可她腦子轉得極快,下一句便接道,「有皇上擔保,臣也不敢再有質疑。然而遼藩這麼多年韜光養晦,於暗地裡籌備,朝廷不能坐等著他舉反旗。等收拾了淮王,下一步便該是遼東。對此皇上可有主張?若一時之間沒想到合適人選,臣倒是有一人可舉薦。」

皇帝微微蹙眉,似乎對她反應迅速,說辭敏銳沒反應過來,她也不含糊,言簡意賅道,「兵部侍郎楊懷禮,是天授二十七年的庶吉士。此人有雄才,臣誠心保舉,可讓其出任遼東總兵,掌十萬兵馬,他日用以制衡遼藩。」

原是要讓她出人出力,借著這機會倒讓她先安插了自己人,皇帝心內也暗笑,這個姐姐果真不肯吃虧,為了護愛女,更為了護她自己,當是變招奇快,轉眼間已帷幄千里之外。

「這個自然,阿姐既相信此人,朕也沒有異議,即刻就命內閣擬了詔書,派遣他駐防遼東。如此,阿姐便可安心了罷?」

賀蘭韻笑容矜持,微微頷首,「皇上是明君,這樣安排萬無一失。日後,臣只要畹卿能夠留在京里,永遠不踏足遼東一步,皇上如能應允,臣便再無絲毫躊躇。」

皇帝沉吟片刻,道了聲好,「朕答應阿姐,慕容瓚無論以什麼借口返遼東,朕都會下旨,留住畹卿。他慕容瓚只要沒有反心,必定不敢抗旨,朕亦會全力保畹卿安穩無恙。」

賀蘭韻似是滿意的輕輕笑了笑,良久,終是慢慢點了點頭。

被這一番話決定命運的人卻冷汗連連,僵著身子立在屏風後面。想著前路茫茫,思緒糾結紛亂,便和眼前葯玉色澤的屏風花紋一般,徹底地模糊成了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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