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前傳：鎮因果
王夫人歿了！
寶玉和寶釵等大哭一場后，將暫住在李家的李紈和賈蘭暫時接了回來，靠著昔日親友周濟的一點銀子，買了一口薄棺，草草葬了王夫人。
辦完喪事，李紈和賈蘭仍回李家，寶玉一夜未眠。
天將明時，他慢慢地磨了一池墨，提起筆來，仿唐人體式，工工整整地寫了一封放妻書，按上了自己的指印。
擱下筆，他將放妻書用鎮紙壓好，一轉身，就見寶釵正捂著嘴，淚流滿面地看著他。很顯然，他剛才寫得太專註，沒注意到寶釵已經來到身後。而她，已經看到他寫的是什麼了！
寶玉呆了一呆，隨即幽幽地嘆息一聲：這樣也好，免得自己不知如何啟齒。
他拱起手，向寶釵深深一揖：「今生今世，是我愧對姐姐！如今我唯一能為姐姐做的，就是趁著姐姐還年輕，放了姐姐走，從此一別兩寬，各生歡喜。願姐姐早日另擇佳婿，另配良緣，勿再以我為念！」
另配良緣……良緣這兩個字，讓寶釵驀然想起了曾經的「金玉良緣」之說，心中覺得分外諷刺。
她年少時，曾因癩頭和尚給的那兩句吉利話，對寶玉有過一點綺思。然而隨著年紀漸長，她便明白：寶玉並非自己的良配。一則寶玉心中只有黛玉，二則自己跟寶玉絕非一路人。後來她嫁給寶玉，實屬情非得已。到現在，經歷了家破人亡的慘痛之後，他與自己終究是要勞燕分飛了！她並不眷戀寶玉，卻為自己感到悲哀。
她站在那裡，看著寶玉，淚眼婆娑，卻一句話也沒有說。
寶玉靜靜地等了片刻，見她並不苦苦哀求、挽留自己，鬆了一口氣之餘，心中突然閃過了一絲明悟。
他苦澀地嘆息一聲，再度對寶釵深深一揖：「姐姐保重，寶玉去了！」他的聲音很輕很輕，輕得有一種飄忽之感。
寶玉轉身，頭也不回地離去。沒有絲毫遲疑的腳步聲，漸漸消失在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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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鏡之前的王夫人，眼睜睜看著寶玉離開了寶釵，避世出家。眼睜睜看著寶釵在寶玉走了之後，並沒有按寶玉所說去「另擇佳婿，另配良緣」，而是把那份放妻書收入了箱底，仍以賈薛氏的身份，艱苦度日。眼睜睜看著寶釵在寶玉離開后，生活日益窘迫，最終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裡，暈倒在雪地中，被大雪一點點掩埋……
「我錯了！我真的錯了！」王夫人嚎啕大哭，若非她現在已經是魂體，怕就要暈過去了，「我當初若肯順著寶玉，讓他娶了林家丫頭……寶玉，他們……不會這般下場……是我錯了……」
鬼哭聲聲，帶動陰風陣陣，給這神仙洞府，染上了幾分九幽鬼域的陰森氣息。
善元嘆息一聲，收了水鏡。
她不忍心王夫人如此自苦，怕她因此而一念成魔，只好對她實話實說：「母親不必如此自責！林家丫頭也是神仙托生的。她下凡降世，原是去還淚的。她與寶玉，本就是有緣無份！」
「還淚？」王夫人被這個說法吸引了注意力。
善元點了點頭，將神瑛侍者以甘露灌溉絳珠草，絳珠草修成人形后，趁神瑛侍者下凡歷劫，也下凡「還淚」以報甘露灌溉之德的前緣說了。
王夫人再次傻掉了一般。
「還淚？還淚？林家丫頭是去還淚的？」王夫人的嘴裡、心裡反覆翻滾著「還淚」二字。念叨了不知多少次以後，她突然又瘋狂地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眼淚狂飆。那滴滴淚水，已染上了一層殷紅的血色。
「誰要她還淚？！怪不得她整日里哭哭哭，哭個沒完沒了，哭得我煩透了，哭得寶玉神魂顛倒，為她失了心、失了魂，最後還為了她避世出家！她這是來報恩的嗎？這是在報仇吧？！我和寶玉，前世欠了她的嗎？！你說啊？」王夫人一邊言辭激烈地數落著還淚的無稽，一邊淚如雨下。她眼淚中的血色越來越重，整個魂體都漸漸浸染著血色。
善元看著那些血色的淚滴，化作了一顆顆血色的晶體，心中微痛：這種血色晶體，叫做鬼血淚晶。鬼血淚晶是低級鬼修很喜歡的一種材料，但它是魂魄元神所化，每一顆鬼血淚晶析出，對王夫人的魂魄元神都是莫大的傷害。
她捏了個法訣，向王夫人施了個鎮魂術。在法術的力量下，那些鬼血淚晶又迅速飛回了王夫人魂體內，王夫人的魂體又恢復了正常的顏色，情緒也平復了一些。
「我辛苦操勞一生，生了三個兒女，竟有兩個是神仙轉世，何其有幸？可這三個兒女，兩個早逝，一個青年出家，竟無一個能在塵世中安穩度日，又何其不幸？」王夫人有些虛弱地問，神情里，透著濃重的疲憊，「你們這些神仙，肆意撥弄著凡人的命運，可想過凡人之苦？」
善元當然知道。若凡人不苦，為何會有孟婆湯？若凡人不苦，她又何必把王夫人的魂魄從陰差手下搶了過來，讓王夫人脫離了六道輪迴？
「我知道凡人之苦，所以將母親的魂魄搶了過來。母親以後不必再做凡人，我會助母親投師修仙的。」她曾經轉世為王夫人的女兒，是不方便做王夫人的師傅的。
「不必了！」王夫人淡淡地說，笑容凄涼，「修仙，能讓我忘了這些痛苦嗎？」
善元緩緩搖頭：「不能！孟婆湯之類的，只對凡人的魂魄有效。修仙者修為越深，魂魄越強大，對於前塵往事的記憶就越清晰。我們不能遺忘，只能學著看淡些一些……」
王夫人的笑容更凄涼了：「若我看不淡呢？」想起自己當初聽聞賢德妃有孕時的欣慰若狂，接到賢德妃死訊時的傷心欲絕，她很想再哭一場。可是……她卻哭不出來！
「元兒也曾有孕，你可明白……做母親的心？」她輕聲問善元。
善元剎那間想起了她做賢德妃時，腹中孩子被生生流掉的那種慘痛。這陣子被刻意壓抑的記憶和情感，猛烈地衝擊著她的道心。
王夫人突然在她面前跪下：「仙子，念在你我母女一場，你滅了我的魂魄吧！」
「你說什麼？」善元仙子萬萬想不到，王夫人竟然會提出這樣的要求！
看著王夫人跪在自己面前，恍惚之間，她似乎又回到了當年的大明宮裡，她做了賢德妃時，王夫人一身大妝，大禮參拜她的情景。只是，那時候的王夫人，是欣慰的，是欣喜的；而現在的王夫人，神魂內外都透著一股萬念俱灰的決絕氣息。
王夫人這樣的情形，不能修仙，只能修魔！
「仙子若下不了手，就找別人來下手吧？眾生皆苦，我不想再入輪迴；修仙亦苦，我也倦了，不想再苦苦掙扎。若能就此魂飛魄散，倒也乾淨！」王夫人的神情，凄涼中帶著麻木，麻木中隱著激憤。
善元心裡，似乎有什麼東西在翻攪，有什麼東西被撕裂。她哇的一聲，噴出一大口鮮血來。
神智昏亂間，她輕輕一揮手，指尖一道光芒，打在了王夫人的魂魄上……
…………
「師尊，徒兒有一事，求師尊成全！」善元仙子跪倒在九素仙尊座前。
九素仙尊淡淡地看著她：「何事？」
「徒兒入世一遭，不僅沒有破開情障，反倒越陷越深，以至走火入魔，修為倒退！因此，徒兒想逆轉紅樓時空，讓一切重來。此事徒兒力有未逮，求師尊相助！」
九素仙尊默了默：「逆轉時空之事，為師最多替你煉製陣法，不會代你出手。你打算找誰代你出手？」
「此事徒兒已經想好了：親自出手！」
「親自出手？」九素仙尊俊秀的眉毛微微一動，「你可知道，若你親自出手催動陣法，逆轉時空，你自己就不能再進入紅樓世界了？」
「徒兒知道！」善元平靜地說，「因此，徒兒打算找一個異世的魂魄，讓她攜救世蓮台，代徒兒進入紅樓世界！救世蓮台可鎮`壓因果，超脫命運，可以讓紅樓世界徹底脫開太虛幻境的控制，讓太虛幻境不能再隨意撥弄紅樓世界的情緣和命運。」有救世蓮台入世，她又何必再親身進入紅樓世界？
想到王夫人曾問她：「你們這些神仙，肆意撥弄著凡人的命運，可想過凡人之苦？」善元的心中就有一陣淡淡的哀涼。
太虛幻境司人間之風情月債，掌塵世之女怨男痴。她以前從未覺得這有什麼不對。可親身領略了一番凡人被神仙隨意撥弄命運的苦澀后，才明白此事並沒有那麼理所當然！
「天意弄人」這四個字，究竟包含了凡人的多少辛酸、無奈與悲憤？！
所以，她想試一試！若是紅樓世界脫離了神仙的控制，若紅樓人物有了選擇自己命運的機會，這個世界將會走向何方？她很期待！
九素仙尊的臉上露出極淺淡的笑意：「你若想徹底斷開太虛幻境對紅樓世界的控制，救世蓮台就不能離開紅樓世界了。救世蓮台是你的成名法寶，也是你身上最有威力的一件法寶，相當於你的三成實力了！你當真捨得？」
善元微微苦笑：「捨不得也要舍。否則，徒兒怕是破不開情障了！」
「你能勘破舍與得的玄機，倒也難得！」九素仙尊淡淡地誇了她一句，「為師會替你煉製陣法，你自去尋覓合適的異世魂魄吧！」
…………
善元回到自己的洞府之中，看著一間靜室里石雕一般的王夫人，輕聲說：「母親，師尊已答應出手相助，我可以逆轉時空，讓一切重新來過。」
她手掌一翻，掌心上憑空出現一個小小的匣子：「母親，我會找一個熟知這一段故事的異世魂魄，也會把這隻回春匣給她……她一定可以逆轉很多人的命運，讓母親不必再受那些痛苦……」
當日王夫人求她滅魂，她心情激蕩之下走火入魔，怕自己昏亂之中當真傷了王夫人的魂魄，便封印了她。
這些日子，善元不敢解開封印，因為她無法面對王夫人，也怕王夫人再求自己滅了她的魂魄！
但現在，她不必再為此事糾結了。但時空被逆轉，很多事都會被改變。
仙僮來報：「絳珠仙子來訪！」
善元在自己洞府外的花園裡接待了絳珠仙子。
「善元姐姐，我真的錯了！」絳珠仙子盯著手中的茶杯，喃喃地說，「我素來自命清高，便是報恩，也不屑於學那些『以身相許』的俗套，而是別出心裁地想出了一個『還淚』的法子。我並不知道『還淚』的過程這般撕心裂肺，也未曾想過，神瑛侍者是否想要我『還淚』……」
善元盯著園子里的奇花異草，好一會兒才說：「若再給你一次選擇的機會，你會怎麼報恩？」
絳珠仙子有些驚訝：「再給我一次選擇的機會？」
「沒錯，我打算逆轉時空，讓那一段故事重新來過！會有一個異世的魂魄，攜帶救世蓮台和回春匣進入紅樓世界。紅樓世界，會脫離太虛幻境的控制，成為一個自成體系的世界！」
絳珠仙子沉默良久：「若如此，我便也入世行醫吧！若能收集到足夠的濟世功德，煉製一些回春清露給他，也可償還他的甘露灌溉之德了！」
「總之，你還是不願學那『以身相許』的俗套？」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絳珠淡淡的聲音，飄散在風中。
…………
當一切準備就緒，善元被壓抑了許久的內心，一點點活潑歡快起來。
她在回春匣上，設置了一個小小的禁制：當代善咽氣之後，回春匣才會真正啟動。回春匣的法力，會讓代善維持假死狀態，會讓那個異世魂魄擁有一個醫療系統。
有了這個禁制，有一些被隱藏的問題才會被暴露出來，她心裡才會過得去！
當然，她對於異世魂魄和紅樓世界的干涉，也只能有這麼多了！救世蓮台鎮`壓因果，是不分敵我的。當蓮台入世后，她也不能再干涉那個世界的事。
…………
來自異世的新鬼凌元元飄在半空，好奇地看著善元仙子。
「我是善元仙子，曾轉世為《紅樓夢》里的賈元春。」善元仙子笑眯眯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