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老婦之夢
浩瀚的冰封海洋在眼前延展,遙遠的島嶼和平原上的茫茫冰蓋看上去遼遠而寧靜,她的身影在皚皚白雪間迅速起落,如一道極地弧光。
然,再極限的速度也拯救不了她內心的崩潰。
她恨不能仰天長嘯一番來發泄自己的懊喪。
做什麼心情幻境,還把它與自己的元神相連,她是腦袋被驢踩了嗎?
心中一個小人兒在痛聲斥罵,另一個小人兒吐血倒地不起。
嗚,好丟人,好想找一座冰山去撞一撞......
極晝之光稀薄慘白,雪光淡淡如霧,細弱的聲音從她背後的儲物袋中傳出來,「公主,你慢點跑,顛得我都快吐了......」
小白鹿猛地一個急剎車,一塊玉佩從袋中掉下來,在冷硬的地面上軲轆一圈后,撲稜稜地化為一隻綠色的烏鴉。
流瞳出手如電,猝不及防地捏住該鴉的脖子,同時化為人形,驚疑不定地看著他,「你怎麼在這兒?」
綠烏鴉的小眼睛骨碌碌亂轉,「這個,我不是要侍奉公主么?」
流瞳不為所動,「你跟蹤我,然後和長老們通風報信,想讓他們把我抓回去?」
綠烏鴉兩隻翅膀抱住她的手,又蹭又哭,「公主,你怎麼能這麼誤會松鴉呢,松鴉就是想陪你一起去闖蕩啊,自從夫人嫁給境主后,松鴉就再也沒有出過門了,都在海底憋了幾萬年了,公主,你可不能丟下松鴉自己走啊。」
流瞳鬆開他,表情略嫌棄,「幾萬年......青鳥,你比我年紀還大,這麼哭,不覺得羞恥嗎?」
松鴉睜著淚蒙蒙的眼無辜地望著她,「羞恥是啥?」
流瞳:「......」
極北之國千里冰封,萬里雪飄,而人間卻正是杏花初敗,黃梅飄香的時節,溫暖的風帶著樹脂的清香吹到臉上,讓她心中湧起一股久違的感動。
她凝神閉目,默念法訣,太陽與植物的芬芳便通過鹿形銀戒緩緩滲透到肜淵的周圍,龍宮靜室內的肜淵在黑暗中睜開雙目,微微恍惚,恍若夢幻般的氣息,讓他心中浮起一絲遙遠的情懷。
再后,或是一縷芳香,或是一片霞影,或是幾聲鳥鳴或幾句人語,或是一段場景,隨著她的腳步,這些點點滴滴的精彩也會通過鹿形戒指傳到他的面前,好像是她無聲的分享,又像是她默默的陪伴。
只是她的面容卻再未出現。
這是一個名叫夏的國度,都城有著人類特有的繁榮,四衢八街,車水馬龍,商鋪客棧鱗次櫛比,來往之人摩肩接踵。
松鴉一邊看,一邊艷羨,眼巴巴地瞅著路旁的美食攤咕咚咕咚咽口水,「公主,我們沒有銀兩,是不是以後就要像我的第一個主人那樣,什麼都不能吃,餓得乾巴巴的。」
流瞳微微揚眉,「怎麼可能,智商決定饑飽,你就等著變圓球吧。」
一炷香后,她走進一個當鋪,把一塊玉佩放到店鋪夥計面前,巧笑嫣然:「大哥,我想典當這塊玉佩,麻煩您看看,能當多少銀子?」
玉佩通透溫潤,均勻得沒有半絲雜色,碧幽幽如一汪流動的綠水,夥計捧著玉佩到陽光下照看,但見一紋一紋水波似的光痕浮現,仿若瑞光流漾,又如孔雀翎羽,極是奇異。
夥計面上閃過一絲驚喜,口吻卻漫不經心,「你想典多少?」
流瞳略略沉吟,「一百兩如何?」
夥計眼中的竊喜之色更甚,卻故意唉聲嘆息,「姑娘,像這樣普通的玉質,您打聽打聽,五十兩都嫌多啊,最多能當五十兩!」
流瞳微微蹙眉,正待答應,旁邊一位溫雅的老婦人道,「小哥,過了吧,這樣難得的玉質當五百兩都嫌少,五十兩,太欺負人了啊。」
夥計面色一變,流瞳道:「五百兩我也拿不動,反正這塊玉佩我很快就要贖回來的,一百兩,當不當?」
夥計嘟嘟囔囔開了當票,遞給她時眼神閃閃爍爍的,流瞳也沒注意,拿了銀子便離開了店鋪。
楊花如雪,漫卷著飄入河中,如給河面鋪上一層浮霜。河畔楊柳低垂,依依輕拂河面。
流瞳沿河慢行,一道身影從她旁邊經過,不經意間回頭看到她,先是略略訝然,而後便和藹地笑了。
正是當鋪中那位出言指點的老婦人。
女人的親和溫靜讓她心生好感,流瞳微笑著和她攀談起來,婦人沉吟片刻,說道:「如果姑娘不介意,你的當票能讓我看一看嗎?」
流瞳毫無芥蒂地把當票遞給她。
婦人看著看著臉色嚴肅起來,道:「果然如此,姑娘,你沒有仔細看,當鋪貪圖你的寶玉,竟把你的當票開成了死當,你需到官府討回公道。」
流瞳目光霍然一跳,而後面上緩緩綻起一絲詭異的笑容。
謝過老婦人,流瞳找了一家客棧住下,夕陽的餘輝拂上窗欞,窗外婆娑的樹影印在窗紗上,如一幅水墨蕭疏。
唔,被普通的凡人騙了,她在床上滾來滾去,滿肚子的話在心裡橫衝直撞,忍不住就想找人傾訴。
她不自覺地撫摸著手上的龍形戒指,默默地念動法訣。
龍宮之中,肜淵仍然在靜室內閉目冥思。
突然手指上的小鹿銀戒瑩光一閃,一朵水泡晃悠悠地浮到他面前。水泡中現出一個女子的模樣,而女子的臉前卻擋著一條幻境條幅,條幅上寫著四個字:龍君在嗎?
肜淵嘴角微微一動,而聲音卻很平穩,「在,只是,你這這副樣子作甚?」
女子沒有回答,條幅上又顯出另一行字:「我離開那天的情景龍君忘記了嗎?」
肜淵作勢想了一下,「本來已經忘記了,可如果有人再多提醒幾遍的話,說不定就想起來了。」
少女臉前的條幅倏地變成了一片空白。
男人眼中劃過一絲似有若無的笑意,問道:「你現在在哪裡,過得還好?」
幻境條幅緩緩撤下,女子紅紅的面孔露出來,明媚的大眼中,如有水光瀲灧。
男人微怔。
流瞳道:「我在人間,過得很好,長老們沒有去找你吧,嗯,就是找了也沒用,我已經留信給他們了,我想兄長會理解我的,我們都是神仙了,原始社會的那些鄙俗陋習也該改一改了。」
「......」肜淵沉默。
流瞳自顧自地說起今天發生的事情,憤憤然,「虧我還想著要掙一百兩銀子補給他們,誰知那些人竟然居心不良,暗中做手腳想要一直扣留松鴉,我一氣之下就傳話給松鴉,讓他別裝玉佩了,趕緊回來。想要寶玉,我偏要他們雞飛蛋打。」
肜淵:「人心狡詐,你雖有神力,但也要小心。」
流瞳憂愁,「他們心底這樣壞,不知道還會有多少人上當,我要不要給他們一點教訓呢?」
肜淵微微沉吟:「小懲大戒一番也無妨......」
流瞳:「因為我怕我會忍不住一直去那裡敲銀子,這多損傷我們得神格呢。」
肜淵:「......」
樓下傳來說話聲,依稀還有松鴉的聲音,流瞳被迫結束通話到樓下一看,果然見松鴉正在和客棧夥計歪纏,旁邊還站著另外一位客人,正是白日那位老婦人。
流瞳微笑著向婦人頷首致意,然後拎起松鴉回到樓上,本想再出去和婦人攀談一番,卻不想婦人因為勞累早早地熄燈睡下了。
松鴉攆著她分辨,「公主,這可不怨我,是那男人先不讓我進來找人的,還非要我說什麼房間號,我哪裡說得出,這才和他理論起來。」
流瞳:「你就不能直接從窗戶或房頂飛進來嗎,幹嗎那麼麻煩?」
松鴉眼睛睜得溜圓,「這樣也行?」
「......」流瞳無語問天。
夜色如巨大的羽翼覆蓋了天地,慘綠少年(少女?)化為玉佩沉入靜眠,流瞳望著一室的朦朧想,是要繼續和男神對話呢,還是出去捕個夢?
然而事情似乎也並不容她多想,熟悉的味道傳來,她不由自主地起身,沿著幽暗的長廊慢行,雙目在黑暗中熠熠生輝。
夢,各色的夢,在她面前懸浮飄舞,這獨屬於她的風景,獨屬於她的盛宴,讓她心神激蕩。
她無聲而迅疾地捕捉著每一個夢境,這蘊含著人類最真實感情的瑩光化為夢貘所需的力量在體內蔓延。
然後,她捕捉到一個特別的夢境,老婦人的夢境。
夢境之中,天空蔚藍,晴光湛湛。
老婦人緩步行走在野外的草地上,手中提著一個食盒,不遠處是一條深深地溝渠,兩岸飄滿金黃色的蘆紫花,岸下不時傳來幾聲洗衣婦人的話語。
渠旁高大的樹冠上棲息著一群不知名的鳥,不時抖落一些鳥糞和羽毛,發出清亮的鳴叫。
老婦人走到樹下,決定在這裡度過自己剩下的時間。
風中依稀傳來幾聲脈脈的羊羔叫,老婦人隨意四顧,然後就像是宿命一般,她看到了倒在水草間的少年。
少年餓得奄奄一息,全身的衣服破破爛爛,而手中卻緊緊握著一卷竹簡。
老婦人把少年喚醒,然後把食盒中的東西給他吃,少年沒命一般吃得狼吞虎咽,噎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老婦人一邊溫聲勸他「慢點慢點」,一邊把水遞過去替他輕拍後背。
少年一口氣喝完,這才眼淚汪汪地抬頭看向婦人,這一看之下,不禁愣了,喃喃道:「姐姐,我見過你。」
老婦人失笑,「你這孩子,餓昏頭了吧,以老婦的年紀,都快可以當你祖母了,叫大娘。還有,我何曾見過你,這可是我第一次來夏國啊。」
少年臉紅了,想辯駁,但看到老婦人的樣子,不禁慾言又止。
待他吃完,老婦人蓋上食盒,想了想,把食盒和身上所剩不多的銀子都給了他,說道:「身處貧賤而不忘讀書,好男兒,你會有出息的,這些東西左右大娘留著也無用,就送給你了。」
少年一愣,而後撲通跪倒在地,含著熱淚向婦人叩頭,「大娘的活命之恩,小子沒齒難忘,請大娘留下姓名,小子日後定會相報。」
老婦人又笑,「日後倒不必,想報答現在就可以,唔,這樣吧,你把今年的年號寫到我裙子上就可以。」
少年面上浮起疑惑,見婦人抻好裙裾,便依言頂著滿頭霧水在她的裙緣工工整整地寫下一行小字。
婦人微笑著起身,向少年告別,就在此時,她的身體突然發生了令人難以想象的變化,從身體邊緣開始,漸漸變得透明,而後緩緩融入身後的空氣中。像是被不知名的虛無吞噬,又像是隱身於透明的背景中,少年目瞪口呆地望著她,突然上前一步,急切地伸出一隻手臂,如在挽留,又似乞求,最後,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憑空消失在自己面前......
與此同時,幽暗的長廊內,流瞳手中的夢猝然消失。
好像被黑暗中突然伸出一隻手搶奪了過去,太快太急,一點過程都沒有。
流瞳心中一動,不由來到老婦人的門前推開門,蒙昧的夜色中,但見床上的人已然消失,只剩下一雙腳醒目地印入她的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