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青青子衿②①

62.青青子衿②①

子衿說話時,態度就像瀕死的病人在交代遺言,眼神中帶著一種直面終點的決然,又像殺人犯面對無路可逃的局面,疲憊地前去自首,語氣中透著一種死灰般的平靜,還像幼兒園老師講課,笑容溫柔,怕學生聽不懂任何一個細節,講得很慢很慢,努力讓自己的每一個字,每一個詞,每一句話都儘可能準確詳盡,把瑣碎的語言織成圖案複雜的錦緞。

他跟許良詳述了時間地點手法動機,介紹了藥方的出處,甚至把藥草的種類數量、以及藥物的製作方式都闡述了一遍。

他像在自問自答,在講述的過程中已經回答了所有可能的問題,堵死了許良的提問空間。

即使許良想懷疑也找不到疑點,想把它當成笑話也笑不出來。

他只能相信子衿的話是真的,而如果相信了這一點,他就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常凈吃了春-葯,身邊只有蔡思。

且常凈喜歡蔡思。

會發生什麼不言而喻。

事出突然,面對導演了這齣戲的子衿,他連發脾氣的心情都沒有,就像一個人走在路上,突然被迎面而來的陌生人告知:你已經被我殺了。

他死了,但自己還沒意識到這個事實,最大的感覺是無法接受,而憤怒之類的情緒,還遠遠沒到顯現的時候。

過了很長時間,許良才從連呼吸都凝滯的沉寂中脫身出來,看向子衿。

子衿一直在等許良的反應,勉強支撐著人形,因為消耗了過多的妖力而止不住顫抖,但他不願意在許良面前失態,全憑意志力強迫自己不能倒下。

在今天之前,他對許良和自己依然抱有幻想。

他以為許良聽到這些話之後會跟他動手,至少把他大罵一頓,卻沒想到等來的反應這麼平淡。

這是他最不願意看到的反應。

子衿在許良身邊潛伏很久,知道他跟常凈從小一起長大,兩人之間有著特殊的感情,那不是單純的親情友情,也不是愛情。

他以為許良在知道常凈和蔡思在一起之後,會像平時那樣嘲笑幾句,說出類似「不就是睡個女人嗎」這樣的話,一副滿不在乎的態度,然後接受這個事實。

可許良的反應出乎意料,越是表現出冰冷的樣子,就越說明他已經相信了這個事實,卻依然拒絕接受。

或者說,他根本無法接受。

面對現在的許良,子衿只覺得渾身發冷。

就像骨髓被硬生生抽出來泡在冰渣里一樣,神經牽動著最細微的知覺,讓他全身上下每一分每一毫都冰凍結霜。

但就像許良的不接受一樣,子衿同樣不允許自己放棄。

強撐著所剩無幾的妖力,他抓住許良的肩膀,五指逐漸收攏。

「跟我走吧。」

許良視線一揚,像黑暗中悄然振翅的夜梟。

他用毫無溫度的聲線說:「好啊。」

子衿有些吃驚,但還來不及驚喜,許良就繼續說:「我跟你去找常凈。」

與那種絕對的沉默相比,只要許良說話,就算語氣再冷,聽起來總還帶了些許溫度,但子衿還是因他的話而劇烈顫抖。

許良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絕對性的強勢,一種壓迫性的氣場,像瞬間把山崩海嘯的壓力傾注在子衿身上,讓他畏懼。

子衿本能地想要後退,卻動彈不得,眼看著許良慢慢起身,他居然有種自己的身體在結冰的錯覺。

許良就像被一場看不見的暴風雪圍在中央,只要稍微靠近他,就會被錐子一樣的冰晶刺在身上。

蛇作為冷血動物,對溫度最是敏感,此刻的冷意讓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還還是只普通小蛇的時候。

那年冬天格外寒冷,用人類的話說,江南很多地區都下了百年不遇的大雪,平原已經冷到讓老人孩子再也看不到春天,何況子衿所住的山區。

年關將近,大雪的第三天,溫度降到零下十二,這在當地是從來沒有過的。

附近的十幾座小山裡,數以千萬計的蛇類在冬眠中悄無聲息地丟掉了性命,子衿因為藏身的洞穴夠深,僥倖逃過一劫。

那一年,驚蟄后的山區格外冷清,子衿按時醒來,到洞外才發現,春天的溫度比記憶中的冬天還冷。

飢餓、嚴寒、身體僵硬無法捕獵,子衿只能回到洞穴繼續熬時間。

好不容易天氣回暖,第一次捕獵后卻又遇上連綿的冷雨。

連著三天,白日里的天色也陰沉地像夜晚一樣。

子衿盤繞在最高的枝頭,每天都望著頭頂那片積聚不散的雲,想著哪怕透出一絲陽光也好。

不管那陽光照在哪裡,就算天涯海角他也要去。

但云里就像調了膠,牢牢粘在頭頂這塊天幕上,子衿身體溫度太低,很難消化肚子里的食物,為了活命,他找了個田鼠窩躲進去,想借著田鼠的體溫取暖,卻反而被咬得遍體鱗傷。

子衿已經不記得自己是怎麼熬過那個冷年的了,但那種濕冷僵硬的感覺卻一直留在他記憶深處,即使有了修為,成了蛇妖,也丟不掉那種融入本能的恐懼。

也因為這樣,幾百年後再遇到同樣的冷年,被勾起了回憶的他病急亂投醫,居然鑽到了誤入山林的人類身上。

也就是那次,他遇到了前世的許良。

但幾百年過去,曾經給予他溫暖的人,現在卻只讓他感到寒冷。

子衿下意識答應了許良的要求,從記憶中回過神時,路已經走了一半。

月濯低飛著掠過夜幕下的森林,許良伏在月濯背上,將子衿收在上衣兜里。

子衿已經變回原形,且因為妖力消耗,身形像幼蛇一樣細小。

他探頭看路,「沿著這個方向一直走,很快就到。」

衣服上帶著許良的體溫,子衿被他的溫度暖著,難免又要給自己找個理由保持希望。

下藥的本意就是推常凈一把,讓他儘快和蔡思在一起,也讓許良死心。

口說無憑,如果許良看了現場,一定比他說一萬句話更有效果。

雖然到時候他一定加倍記恨自己,但有什麼關係?他有漫長的時間可以等待,等著許良忘記常凈,接受自己。

常凈和蔡思吃飯的地方位於三哥山附近的村子,是農家自己建的房子,一層打通了弄成飯店,二層則是四間客房。

子衿給常凈用的不是人類市面上那些所謂的春-葯,那是古時的方子配合了蛇妖特有的妖術製作而成。

這葯本來是做給許良用的。

子衿上次抓走許良,已經有了破釜沉舟的覺悟,當然,不到萬不得已他是不會用藥物強迫許良的,也因為這樣,他才功敗垂成。

這藥效果強烈,半顆的藥效也要一整晚的時間配合足夠的發-泄才能消解,子衿清楚藥性,所以毫不懷疑自己和許良此行會看到什麼。

店裡的四間客房,總有一間能找到常凈和蔡思。

走廊上,小青蛇吐著信子,利用氣味尋找方向,片刻后,蛇尾指向最末的房間,「你真的要看?」

許良不說話,徑直走到門外,略一停頓,抬腳踹開了房門。

在進門的一瞬間,許良的視線下意識移開,頓了兩秒才看向前方。

床鋪空著。

整間屋子只有洗手間亮著燈,許良和子衿同時把目光鎖定過去。

門沒關嚴,許良用腳尖把門推開,正要為浴室沒人而鬆口氣,卻在洗手台上看到了一件黑色運動裝。

這是常凈今天出門穿的那件。

衣服濕透了,很隨意地搭在洗手台上,像是匆忙間留下來的。

浴簾拉開一半,外側的地上能看到濺出的水跡。

花灑落在地上,被用過的毛巾蓋著。

浴室里還殘留著水汽,在瓷磚上凝結成千萬顆水滴。

許良拿起洗手台上的衣服,出了房門。

子衿以為許良要說些什麼,或者探尋常凈後來去了哪裡,但他沒有,只是叫來月濯,讓他原路返回。

路上許良和子衿沒有任何交流,就像他不存在一樣。

許良只是攥著那件衣服。

冷風吹著濕透的布料,冷得像冰,許良的手指僵硬發紅,到酒店時幾乎無法做出任何動作。

從月濯背上下來時,那件衣服從他僵硬的指間滑落地上,許良的步子停了,盯著衣服看了一會兒,把它留在原地,自己走了。

溫泉蒸騰著暖濕的霧氣,子衿在水池邊停下,沒跟許良上樓,只是遠遠聽著他冷漠的腳步聲越來越遠,虛弱地盤起了身子。

許良像在夢遊,頭腦空白地走到自己房間門外。

忽然間,隔壁的燈光讓他從夢中驚醒。

在他走的時候這燈沒亮,也就是說,有人回來了——

常凈回來了。

許良在常凈門外站了幾分鐘,忽然用力朝門上一拍。

「誰?」

常凈問話,聲音短促,明顯有些急迫。

「我。」

隔了半分鐘,常凈才過來開門,只閃了個半人寬的窄縫。

他裹著浴巾站在門內,皮膚上掛滿了水珠,頭髮濕透。

屋裡的燈已經關了,但借著走廊的燈光,還是能看到他皮膚上不自然的紅色。

常凈:「我在洗澡,還沒洗完。」

許良:「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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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恩許可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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