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青青子衿①
深夜,常凈躺在許良床上失眠,耳邊交替著兩種呼聲——
傻良的和畫骨丹的。
這就像一道小學數學題。
傻良+畫骨丹=許良。
許良-畫骨丹=傻良。
畫骨丹吃飽的時候,常凈和許良剛賽跑完,正躺在草地上聊天。
前一句還是「常小貓」,后一句就變成了「安安靜靜」,讓人有點兒難以接受,不過因為無明水造成的記憶混亂正常了,傻良以為今天還是中秋節,甚至以為現在躺的地方就是永夜曾經把他帶去的那片空地。
他問常凈什麼時候回家吃月餅,還說自己做了好多夢,夢見回到小時候了,夢見金魚、狐狸,還有很長很長的大蛇。
常凈想著之前的話題,問:「傻良,你以後想做什麼?」
傻良答:「想吃月餅。」
「吃月餅之後呢?」
「雲霄飛車!我們明天去吧?」
常凈在傻良鼻子上捏捏,答應之後就不說話了,在草地上躺著,想的都是些沒法跟傻良交流的問題。
他和許良賽了三次,次次都是平手,常凈自問每次都盡全力跑了,會有這種巧合,只能說明許良跑得更快,而且故意放水。
許良繼續之前的話題,問常凈有什麼願望,還順便擠兌說跑步肯定不可能了,換個能實現的。
常凈現在沒什麼可說的,就把中二期的想法說了。
他當時電影動漫看得多,總覺得自己以後能當個超級英雄什麼的,不用一秒鐘繞地球三圈,但做個jump男主角還是沒問題的,幻想著等以後繼承了妖刀破妄,就帶領著凈道者們對抗妖邪,拯救世界。
想法倒是沒什麼太大問題,可惜這個世界不需要他來拯救。
就人妖兩界來說,現在世界和平,已經平到了無聊的程度,如果想拯救,常凈還得想辦法先破壞一下兒才行,這就像先挖個坑再自己填上,正常人都無法為了理想無聊到這種境界,常凈也不行,慢慢地也就不想著拯救世界了。
當然,中二病沒那麼容易痊癒,剛打敗常君揚的時候,常凈才十七歲,雖然不用拯救世界,但對以後的工作還算充滿期待,從小就見過降妖管理處的黑西裝紅肩章,覺得這身行頭不比超人的紅內褲遜色,默默守護城市也是很好的人生選擇。
如此低調而強大,他仍然可以幻想自己是超人,只不過一直沒機會變身罷了,但刻板的工作服也改變不了超人是超人的本質。
這種想法是什麼時候開始變的?
大概是從二十歲進了管理處開始。
常凈那會兒就跟所有剛工作的毛頭小子一樣,覺得自己是遲早要當上海賊王的男人,前方等待自己的是熱血的冒險和動人的友情,可不到一個月,他就發現自己完全錯判了方向。
首先,同事們不喜歡他。
有不爽他家世的,有不爽他性格的,有擔心被他搶了位置的,也有受不了他太積極的。
熱血期的常凈覺得,這些都是生活中應有的磨練,相處久了大家自然會看清他的為人,所以沒往心裡去。
真正讓他失望的是工作內容。
按常凈的想法,他作為常家的繼承人,從小就開始接受嚴格的訓練,到現在終於開始工作了,工作內容應該是對付危險的濁妖才對,就算再不濟也應該像個遊俠一樣,巡邏在街頭巷尾,默默守護百姓的安全,但實際上,他最主要的工作是陪上級開會,其次是幫上級整理資料,最後才是和妖精有關的,比如某某妖精醉酒鬧事,某某妖精在公共場合撒尿,某某妖精在網上發表不和諧言論,公開和管理處叫板等等。
一年到頭也遇不到一個故意害人的妖精,別說妖刀,他平時連凈符都很少用到,一年裡遇到的最厲害的妖精是只公牛。
那傢伙發-情期,撞壞了一家門店,同事們還煞有其事的商討收妖策略,結果他到場之後,一板兒磚下去就把他拍老實了。
常凈對工作很失望,但沒放棄找理由安慰自己,不過生活總有辦法挑戰你的承受能力。
入職后的第一次年會,領導點名常凈齣節目,讓他給兄弟部門展示一下傳說中的妖刀。
為了效果,常凈和幾個同事配合著完成了節目,當著眾人的面召喚出朔光,演示了妖刀幻形的過程,還和同事比劃了幾個回合。
從此之後,他在管理處就多了個外號叫「常大俠」。
在茶水間等開水的時候,他經常被同事問到妖刀的話題,每次都認真回答,結果一段時間之後,外號又增加了幾個,比如「常裝逼」和「常大刀」。
常凈那會試圖反省自己哪裡做得不對,遇上想看妖刀的同事,能答應的時候都會答應,結果管理處一半的同事都看了妖刀,當面都跟他挺好,背地裡卻開始叫他「常顯擺」。
尤其是他們當時的小組長,看完之後第二天就在辦公室放話,說不管有多牛掰的背景,新人就是新人,新人就要低調,要謙遜,別沒什麼真本事還整天顯擺,只會給自己祖宗丟人。
常凈那會兒正忙著整理一個案子,本來沒聽出這話是在說他,可憐那組長也不容易,擠兌了常凈好多次他都沒聽出來,這次趕上媳婦兒要跟他離婚,正是需要在工作上找存在感的時候,說話時乾脆手指常凈,還附送了一個白眼。
常淨餘光看到組長的動作,直接走過去,手往組長桌子上一按,「你說誰呢?」
組長:「說誰誰心裡清楚。」
他們組就十幾個人,待在一間不大的辦公室,常凈從離自己最近的同事開始問:「組長在說你嗎?」
「那是說你嗎?」
「是你嗎?」
「你心裡清楚?」
……
問過一圈之後,他回到臉色發綠的組長面前,「沒人清楚,所以你到底在說誰呢?」
組長拍桌子起來,「常思安!你以為你跟誰說話呢!繼承個破刀就了不起了?整天到處顯擺,跟多厲害似的,有本事你抓妖去啊,你們常家有你這種繼承人也是真沒救了,常君揚也是鼎鼎有名的大人物,也不知道怎麼教育出這種兒——」
常凈一把拎起組長的領子,把他扯得半身懸空,不管周圍同事怎麼勸,也不管組長本人怎麼掙扎,硬是把他拖到了院子里。
常凈脫了外套往地上一扔,「你今天要是打得過我,我就跪地磕頭叫你三聲爺爺,你要是打不過我,就跟我回家磕頭認錯,我輩分兒小,當不起你磕頭,不過我爸當得起,你給他磕。」
組長:「我為什麼要跟你打!」
「我不是沒本事么?不是給自己祖宗丟人么?組長您為了樹立榜樣總要親自教訓一下我這種新人吧?不然拿什麼立威?另外我爸不是不會教育兒子么?您今天贏了我,您就是我爺爺,您親自教育我爸不挺好么?」
圍觀的同事從勸架模式改為八卦模式,一臉的幸災樂禍。
組長騎虎難下,只好強詞說:「你有妖刀,這不公平!」
「不用妖刀,我連符文都不用。」常凈在牆角撿起一塊兒磚,上下拋著,「您老用什麼兵器都隨意,我就一塊兒磚頭,本來空手打也沒問題,可是我不願意為了這種比賽弄了臟手。」
組長是個半路出家的水貨,被常凈激得拿棍子沖了上去,結果被常凈一磚頭就拍趴下了,然後又附送了幾十下拳打腳踢。
組長躺地認錯,但常凈不依不饒,還真把組長給拎回家了。
當時常君揚正修剪竹子,假裝沒注意到兒子來了,結結實實地受了組長一個響頭,這才驚呼著救下了組長,併當著他的面把常凈罵了一頓,還親自帶常凈回管理處賠不是。
管理處明確表態,是常凈錯了,本來不管從哪方面說,常凈都要受個處分,但處分一托再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到現在也沒落實下來。
而當事的組長,先是以生病的名義請假,後來乾脆不上班了,兩個月後選了新組長,才公布說他被調到地方任職去了。
這事兒之後常凈和常君揚認真談過一次話。
常凈那會兒太年輕,想不明白的事情很多,比如為什麼沒法跟同事好好相處,為什麼就他的雜活最多,為什麼打了組長還沒被開除,甚至沒被調職。
常君揚一一解釋。
首先,樹大招風,從常家混出名堂的那天開始,跟同行的關係就開始微妙,在動亂時期還好,比如宋朝末年,有一段妖魔橫行的日子,其他小家小戶看不慣常家,但為了利益還是要依附常家。
但現在不一樣,常家的家傳絕學已經沒什麼用武之地了,兔死狗烹,上面對他們這種世家大族的態度冷淡,那些同行們的態度自然更加冷淡。
工作內容就更好理解了,上面想打壓和削弱常家,又不能過於明目張胆,把常家繼承人培養成一個打雜小能手確實是個不錯的選擇。
至於開除或調職,那是不可能的,因為要放在眼皮子底下才最放心。
最後常君揚總結說,常凈這工作大概是最鐵的鐵飯碗,而且是鐵到實心兒的那種,如果不出意外,他二十歲進管理處什麼樣,六十歲退休的時候就還是什麼樣,哪怕做出了成績,也不可能升任實權職位,最好的可能性是當上特殊關係部秘書長,平時領著一幫老學究整理資料,關鍵時候露個臉裝點門面。
常凈聽完總結說:「意思是我要從現在開始混吃等死?」
常君揚:「倒也不是。」
「醒了,別賣關子。」
「老蔡他孫女兒剛過了十八歲生日,才發了照片兒給我,來來,看一眼喜不喜歡。」
「……」
「其實看開了也沒什麼,咱家都干這行一千多年了,總要經歷些不好的時候,你爹我就沒趕上好時候,你也一樣,不如早點兒結婚生娃,也許下一代就趕上好時候了呢?」
「呵。」
從那以後,常凈就淡定了,定著定著,中二病也就好了。
所以許良問他有什麼願望,他確實說不出來。
不過要做的事情倒是不少,最重要的一件就是讓許良擺脫麻煩。
從趙清函的態度看,他對許良的身份是確認無疑的,可能一早就知道,不過以前舊王被關在幻海,許良沒什麼威脅,就不去管他罷了,從這個角度來說,解決問題的根本方式就是抓回舊王。
一旦威脅解除了,許良就安全了。
當然,舊王不是說抓就能抓回來的,何況他現在剛得罪了趙清函,就算出任務也未必有他的份兒,暫時來看,還是讓許良待在自己身邊比較安全。
牆上的掛鐘報時兩點,常凈在床上翻個身,決定睡了。
許良在旁邊咕噥了一句什麼,吸鐵石似的移過來,把臉貼在他肩膀上,手也抱著他的胳膊。
常凈拿手機照了個亮,見許良睡得一頭熱汗,嘴巴微張,一副無憂無慮的小孩兒樣,像弟弟黏哥哥一樣黏在他身上,從頭到腳每一個細胞都很放鬆,對他表現出百分之百的信任。
不傻的那個就不會這樣。
就算賽跑之後躺在草地上,一臉笑容地和他聊起未來和願望,放鬆的也只是身體和語言,目光總還是有意無意和他保持著距離。
常凈盯著許良看了一會兒,在他頭上摸摸,東想西想的,居然就熬到了天亮。
七點半,瓢蟲鬧鐘準時響起。
許良條件反射地猛坐起來。
常凈眼底掛著黑眼圈,頭頂摞著一層毛躁。
聒噪的鬧鈴聲中,常凈的手機響起。
他一邊拿手機,一邊試著關鬧鈴,但不知道為什麼,按了按鈕還是一直在響。
把他鬧鐘塞給許良,把他轟出屋子,接了電話。
鬧鈴聲隔著門作為陪襯,常凈聽到趙清函說,上面已經決定了,要調他去報恩管理處任職。
趙清函一副公事公辦的語氣,給他的調職理由是無故曠工,但大家心裡都明白,真正的理由是昨天的衝突。
常凈早知道要有處罰,但著實沒想到,自己會被調到報恩。
剛放下手機,就又接到常君揚的電話。
「聽說你被調職了。」
「聽誰說的?」
「那不重要,思安我兒,今天的晚飯記得回家來吃,為父有話要對你說。」
常凈以為他爸要跟他聊一聊調職的問題,分析分析當下的局勢,最好還能研究一下怎麼對付舊王。
誰知道一進家就覺得氣氛不對。
今天的保安們畫風格外正常,反而顯得不太正常。
很快他就知道了畫風異常的原因——家裡來客人了。
妖都蔡家的長子,今年52歲的蔡洪波帶著一兒一女過來做客。
兒子名叫蔡靖安,就是孟長安提過的四安中的另外一個,女兒叫蔡思,名字倒是比她哥好記,常凈從小就知道,老蔡家有個小姑娘名叫鏡頭。
打過招呼之後,常君揚把蔡洪波讓到主客位。
常凈身為小輩自然知道該坐哪裡,自己坐下之後就拉許良到右手邊的位置,打算讓他坐下,剛好常媽媽把蔡思領了過來,正把他往常凈身邊塞。
許良和蔡思對著同一張椅子,氣氛有些微妙的尷尬。
常媽媽忙拉過許良,「良良來陪阿姨坐好不好?阿姨今天做了你喜歡吃的八寶飯。」
許良好說話,笑呵呵地答應。
常媽媽把他帶到位子上才發現,自己兒子居然也跟來了,再仔細看才知道,就像他拉著許良一樣,許良也拉著常凈。
三個人手拉著手,連成了一排。
蔡靖安笑了幾聲,「巧了,我妹也喜歡吃八寶飯,你們三個坐一起,我就不跟著搶了。」
說著和蔡思換了個位置,這樣就變成了常媽媽、許良、常凈、蔡思、蔡靖安的順序。
家裡經常來人做客,常凈一開始沒太在意,飯吃到一半才品出不一樣的味兒來。
他家爸媽今晚一直把話題往他和蔡思身上引,就是他再遲鈍也能感覺出來,這是在暗搓搓地替他相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