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跋涉·貳

第14章 跋涉·貳

「連年打仗,這是龍王爺震怒,連著下了這麼多天的暴雨,今年的收成算是全沒了,要變天了啊……」

陳鉻瞪著眼睛看水珠子從腦袋上落下來,穿成了一條珍珠似的線,周圍是稀里嘩啦的水聲,十多人擠在一間破茅屋裡面,雨水啪嗒啪嗒地從茅草屋頂的縫隙中往下掉。

老人們盤腿坐在房中唯一的一處高地——完全沒有熱氣的土炕上,拄著發霉的拐杖,哀嚎感嘆著這個秋天接連不斷的暴雨。

他最終還是聽從了那名文藝大叔的勸告,僅僅是向北試著走了兩三里路,發現所有的河流全部由於暴雨而泛濫,在滾滾驚雷中向南折返。他想得特別簡單,北邊暴雨,南邊的渡口應該不會進入枯水期了吧?

事實證明他還是太天真了。

「大哥,從這裡往西,經過令狐、運城,再走蒲津渡過河,對嗎?!」

三四名衣衫襤褸的男子七嘴八舌地回答:「向西先到馬頭村,令狐城不遠,路都是很好走的!」

另一人插話:「馬頭村有兩個,你要過河,先去上馬頭再向西走!」

天空又落下一道驚雷,眾人一陣驚呼,言語中多有什麼「龍吟」、「天譴」、「震怒」之類的辭彙,實在是混亂不堪。

陳鉻腦袋暈暈乎乎的,什麼上馬頭下馬頭?反正都是聚在一起,到時候再問就是了,於是朝那幾人大喊:「多謝了!」

「西面估摸著也漲水了!太危險!」

「多謝!我得走了!」

眾人用看傻|子一般略帶憐憫的目光看向他,還送了他一隻漏水的斗笠,聊勝於無么。陳鉻戴上斗笠,一頭扎進雨幕中,離開了他自井陘出發后遇到的第一個村落。

陳鉻在暴雨中奔跑了大半天,防化服雖然防水,但也防不住這瓢潑大雨從袖口領口以及各個補丁處一點點滲進來,這時候他渾身上下沒有一處是乾的。連日來趕路弄得灰頭土臉,現在全被沖洗乾淨,烏髮白膚,越發顯得跟這個戰亂破敗的世界格格不入。

「您好,請問這裡是上馬頭村嗎?」

「什麼?!」

「上馬頭村!」

「馬頭村就這一個!」

大雨稀里嘩啦地狂灑,視線模糊一片,陳鉻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村子,見眾人都在把東西搬到高處的房子里,挽起袖口就去幫人一起台一口大缸子。

好不容易到了傍晚,雨勢稍停,眾人生火生到半夜,在缸子里煮了一大鍋粥,一屋子擠滿了蓬頭垢面的村民,用破鍋破碗甚至樹葉舀粥出來吃。

陳鉻長得乖巧,規規矩矩地縮在角落,也不問別人要吃的,只說借宿一晚,村民們不知道是怕生還是天性就不怎麼好客,反正沒人趕他走,卻也沒人過來理他。

睡了幾個小時,屋外仍舊一片漆黑,但是雨勢已經減小了很多,陳鉻坤了坤手,四肢長伸地打了好大一個呵欠,忍著渾身的酸痛爬起來繼續趕路。

這已經是第十一天的早上了,他的心裡不知道為什麼感覺越來越慌,希望大哥千萬不要出什麼意外。

這天天氣還算不錯,陳鉻安慰自己,雖然天空中仍舊陰雲密布,但暴雨總算是下累了,中場休息起來。他飛快地向南奔跑,疾行了一個上午,趕到了一個渡口。

算是一個好的開始吧,陳鉻笑著問撐船的老翁:「爺爺,什麼時候過河?」

那老翁似乎由於上了年紀,耳朵不太好,也不清楚陳鉻在問什麼,只是大聲回答他:「回去!回去!」

陳鉻又跟他交流了一陣,嗓子喊啞了也沒問出個所以然,最終敗下陣來。

那老翁拍拍船頭,示意他坐上去,唱歌一般吼了兩嗓子。

陸陸續續有人從四面八方的叢林中探出頭腦來,那老翁只是大喊:「回去!回去!」

於是眾人便挨個擠上一條破船,一隻小船奇迹般地載了十多個人,吃水線已經非常危險,終於沒有人再上來,老翁清點了一下人數,長嘯一聲,放開纖繩。

陳鉻從未這樣坐過船,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裡放,恨不得把自己縮成一張紙片,連連道歉:「抱歉,抱歉,擠著你了?」

眾人擠在一處,臭氣熏天。

「不妨事、不妨事,大家都不好過。」

「北面情形還好些,你渡河過來作甚?!」

「南面受災太嚴重了,咱們采些野果,孩子,你父母呢?」

陳鉻忽然覺得特別難受,卻哭不出來,搖了搖頭:「發洪水,跟大哥走散了,我去找他。」

「會好的,都會過去的!」

「船破了!老白!船破了!」

沒想到這隻老船終於在這個暴雨停歇的日子裡跟著一起歇菜了,河水瘋狂地浸了進來,眾人紛紛跳下船去。

船夫老翁動作矯健地棄船而逃,拉著陳鉻一道向岸邊游。

然而水勢太大,河面太寬,老人家雖然在水上呆了一輩子,這時卻跟那老船一樣,栽了跟頭,雙腳抽筋,眼看著就要落盡一處漩渦。

陳鉻水性也不怎麼樣,自顧不暇,嗆了一肚子水,掙扎著把老翁抱進懷裡,抽|搐半天,終於還是到了岸上。

眾人七手八腳地將兩人撈了起來,陳鉻感覺自己整個人都不好了,肚子里、肺里全是河水,吐也吐不出來,氣也喘不上來,由於大腦缺氧而導致眼前一片漆黑,太陽穴上青筋暴起,抽|搐著暈了過去。

再醒來時,外面已經漆黑一片。

「你終於醒了!」

陳鉻坐起身來,跑到屋外扒拉著籬笆一陣狂吐,終於嘔出來一條活蹦亂跳的小魚,那看護他的小童興高采烈地把魚撿了起來,陳鉻想著他要做的事,又是一陣狂吐。

老翁、小童、陳鉻三人坐在土炕上,面前是一碗特氣騰騰的魚片燉菜,老翁給了他一口破碗,示意他先吃。

陳鉻擺擺手:「我真的不餓,你們吃吧,謝謝你們救了我。」

小童笑嘻嘻地拿起碗,盛了半碗湯遞給他:「爺爺耳朵不好,是你救了他,你吃,他讓你先吃。」

陳鉻死活不肯吃,想起自己褲子口袋裡還有一包臘肉,掏了半天終於拿了出來,打開一看,臘肉仍然沒有變質:「我有這個,你們也吃點,來,咱們都是彼此的天使。」

小童的口水啪嗒啪嗒往外掉,老翁讓孫子吃了一粒,自己卻無論如何也不肯吃,陳鉻不會勸他,只得把東西捆好收了起來。

大雨又下了起來,房頂發出「啪」的一聲巨響,裂開了一道縫,似乎是有什麼大鳥跌落在上面,從縫隙中落下來幾片金色的羽毛。小童興高采烈地取出彈弓對著縫隙一陣猛射,然而等陳鉻拿著茅草爬上房頂去修補的時候,卻發現上面什麼也沒有。

夜裡,陳鉻和爺孫二人擠在炕上睡覺,屋裡到處漏風漏雨,陰冷潮|濕。

小童今天吃到了一粒肉乾,顯得異常興奮:「這裡是梁家村呀,你要去令狐,在北面吧?」

陳鉻腦袋裡一團毛線,已經沒辦法驚訝了,有氣無力地問:「我到底哪裡走錯了?前面我問過了,他們說馬頭村就一個啊。」

老翁咿咿呀呀地說了幾句,陳鉻聽不懂,小童咕噥道:「你上當啦!馬頭村有兩個的,上馬頭、下馬頭,一個村口朝北、一個村口朝南。但是他們兩個村一直不和,所以都死咬著說自己是唯一的一個馬頭村,我年前還跟爺爺一起去過呢。」

陳鉻:「…………」

不管自己再怎麼不願意麵對現實,地球不會為他停止轉動。陳鉻在掙扎中睜開雙眼,艱難地接受了走錯路的現實。

由於船已經破了,老翁在短期內都沒辦法再渡河,陳鉻只能鋌而走險,從函谷關外的茅津渡過河。這次,老翁憑藉著自己多年的經驗,在小童的翻一下,詳細地為他描述了路線——穿過山間森林,從四家溝渡河,到郭庄、梁庄……進入長治……到茅津渡。

陳鉻這次下了狠心,將所有地名全部記在腦中,趁著天色還早向南行進。本來打算把臘肉都留給這爺孫兩人,但那老翁死活不肯收下。陳鉻沒有辦法,只得向他們深鞠一躬,繼而再次踏上獨自一人的旅程。

他一刻不停地穿過了森林,並在傍晚時從四家溝渡過一條小河,到了郭庄已經是深夜。結束一天的奔波,陳鉻借宿在一名農夫家中的柴房裡,誰也不防備他,因為這裡所有的人都是家徒四壁,簡直比原始人還窮困。

他在疲憊中沉沉睡去,完全忽略了四周的髒亂和熏天臭氣。

半夜,陳鉻在一片尖叫聲中被驚醒,發現自己彷彿睡在一艘小船上,四周全是水,床板載沉載浮,整個村莊都被洪水給淹沒了!

洪水如同一頭兇猛的饕餮,目之所及的一切人、事物全部都被捲入了它的口中。哀嚎陣陣,大雨滂沱,泛濫的河水將眾人沖得毫無反抗之力。

陳鉻費盡全力將身邊能夠看見的人拉上床板,那床板瞬間也被洪水卷進漩渦里,感覺就像掉進了一台巨大的洗衣機,天旋地轉,兩眼發黑。

自然面前,人類實在連螻蟻都不算,陳鉻從一陣令人發瘋的絕望中醒來。

雙眼一片模糊,朦朦朧朧地彷彿看到了許多金雁在啃食自己,猛地揮手拍打,數只鳥兒驚叫著四散開區。這才發現自己是從昏迷中被鳥給啄醒了,不知道被衝到了一個什麼河谷里,周遭全是爛木頭、破瓦罐,以及斷肢殘骸、被泡漲了的屍體,垂死掙扎的人們發出絕望的悲鳴。

鳥兒們歡喜地啄著腐肉,絲毫沒有受到這悲慘的氣氛的影響。

太可悲了!

陳鉻無聲地留下兩行清淚,胡亂用衣袖揩了一把,手忙腳亂地到處查看難民們的傷情。一直到半夜,終於救活了七八個傷者。

「別……管我……了……」

「讓我死了吧!」

「我想活!不要丟下我!」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痛苦,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陳鉻不知所措,撿來一堆樹枝做成一個簡易的沒有輪子的拖車,將眾人一股腦地全部放了進去,拉著車,艱難地在山間行走。

「不放棄,絕不放棄!小二,除非你倒下了再也站不起來,你永遠都沒有極限!」

「行動,才有一線生機!跟大哥一起來,跑起來!」

「哥,我跑不動了……哥……我還得繼續跑,才能追上你嗎?」

驚雷陣陣,陳鉻喃喃自語,學著姜雲朗的口氣鼓勵自己,拉車的藤條陷進了肉里,雙肩一片血肉模糊,身後的泥地里,留下了一道深重的拖痕。

天亮的時候,終於見到了一個村落。陳鉻略作休整,卻沒辦法安頓眾人,好在大家經過一夜的掙扎,求生的希望或者說對死亡的恐懼重新燃燒起來,各自進村尋求幫助去了。

眾人自顧不暇,更沒人來管陳鉻,他也沒什麼多餘的想法,進村問了問接下來的路線,默默離開了。

不分晝夜地疾行,他飛速地經過了山間谷底,到達石崗村。又從左權村渡過一條小河,在山間谷地中走了許久,到達西營鎮。經過梁庄,到達河口鎮。

這一路上沒有什麼愁緒,腦子裡全部被前進和求生的*所佔據,直到到達了河口鎮,才發現暴雨已經停了許久,大地回復了生機,彷彿災難從未發生。

再往前就是屯留了,是正正經經的秦國地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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