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長安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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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尚未明,唐麒便被叫起來,她今日有的忙。凌淵要在乾元城長安街上昭告百姓,還去請了延鴻方丈。
她起來的時候,不小心把楚徇鉞也弄醒了。後者懶洋洋地說道,「這麼早?」
「沒辦法啊,你要不要過去?」唐麒套上衣服準備去洗漱。
「當然去,」楚徇鉞也起來,抱著唐麒親了一下,「希望娘子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唐麒愣了一下,隨後反應過來,「謝謝清時,你也是。」
兩個人倒沒工夫溫存,唐麒那裡還有一件九重的華服等著穿,光是想一想她都覺得頭疼。
兩個多時辰之後,唐麒看著頭上的珠翠,披上外袍,是一件暗紅色綉金線的長袍,華貴繁複。
如今的唐麒,和十年前著紅裳的張揚少女相比,少了幾分戾氣,原本偏於明艷的臉龐更顯端莊。
「很漂亮。」楚徇鉞拉著她的手道。
「都過了清明了,穿成這樣非把我捂死。」唐麒和別的女人不太一樣,她不喜歡繁複華麗的衣服還有各種各樣的珠翠,穿著跟受刑沒什麼兩樣。
「哎,什麼死不死的,今天不許亂說話,走吧。」楚徇鉞嗔怪道,然後拉著她的手,上了馬車。
她翻開合約,再看了一遍,「你說,我兢兢業業近二十年,竟然只得到了一紙合約,心有不甘哪。」
「這樣不好嗎?」
唐麒輕輕搖頭,金步搖隨著晃了起來,「怎麼說呢,就像你一直朝著一座山走過去,本以為風景很好,可是到頭來,發現那座山不是山,它就是個破黃土丘,我猜,凌淵把合約的事情辦得這麼大,還請了延鴻方丈,一定為了給自己壓力,省的日後撕了合約。」
「為何這樣說,難道凌淵不是誠心的嗎?」楚徇鉞有時候沒有辦法理解唐麒,他覺得好的事情,唐麒並不覺得。
就如黃土丘,還能種兩棵樹是不是?
唐麒笑了笑,道,「誠心不一定是願意,只是沒得選了而已。」
楚徇鉞「嗯」了一聲,沒有再回答。
長安街歸鴻閣,此時被重兵把守,聚滿了百姓。
唐黎站在窗口,「爹,怎麼會這麼多人?」
「不用打仗了,他們很高興。」凌淵道。
「嗯,阿黎也很高興。」唐黎今日也小小地打扮了一下,本就是個漂亮的男孩子,現在更加惹人疼了。
凌淵摸了摸阿黎的頭,道,「阿黎想到自己要改什麼名字了嗎?」
「不能只改姓嗎?」唐黎不大想改名字。
「那就以後再想。」凌淵也不急,日後這孩子都會在他身邊,不急在一日兩日。
延鴻方丈在一旁端著茶杯,「不如老衲來取如何?」
「有勞方丈。」
「老衲還得想一想,延鴻方丈捋著鬍子道。」
唐麒從馬車上下來,白朮帶人在人群中艱難地開了一條路。楚徇鉞走在她身邊,兩個人在護衛的簇擁下,很慢地朝樓上走過去。
她聽見侍衛身後的百姓在說話,「真的不打仗了,我怎麼也不敢信啊?」
「凌公子豈會騙人,有什麼不敢信的。」
隨後就有人不斷附和,說凌淵如何如何地費心之類的話。
唐麒非常無奈,凌淵籠絡人心的本事實在讓人佩服,這裡的百姓,肯定不乏北方之人,但是大部分人都選擇相信凌淵是那個願意主動和談的人,而非唐麒。
她朝身邊的楚徇鉞道,「『閻羅』這個名聲,我大概要背一輩子了。」
「不礙事,你夫君不會嫌棄你的。」楚徇鉞調笑道。
唐麒「哼」了一聲,挑眉道,「你倒是敢!」
凌淵站在閣樓之上,正好看得清兩個人之間的小動作,微微蹙眉之後回到延鴻方丈對面坐下。
方丈年紀大了,這幾年不修佛法,倒是喜歡跟小孩子玩兒,正眯著眼睛看唐黎的手,給他看手相。
「阿黎是貴人。」延鴻方丈眯著眼睛道。
「我娘說,您以前還說過她是貴人呢。」阿黎覺得他說的不靠譜。
「阿黎,不得無禮。」凌淵輕聲斥責道。
「不礙,不礙,這孩子比你們兩個都聰明,老衲很是歡喜,阿黎比你母親和父親都貴。」延鴻方丈很喜歡阿黎,確實,阿黎很是招人疼。
比起凌淵小時候的沉默不語,和唐麒小時候的桀驁不馴,這孩子都要好很多,會撒嬌,會邀寵,大事上也不糊塗,早慧,讓人心疼。
「公子,夫人到了。」青山進來道。
唐麒覺得自己臉上的粉都要被熱得掉下來了,慢騰騰地走上樓梯,行了一禮,道,「兄長,方丈。」
「玖思丫頭來了,過來給老衲看看,今年這眼神兒格外地差,都看不清人了。」延鴻方丈招手道。
唐麒頓時心生愧疚,她已經有整整一年沒有去見過延鴻方丈了。
延鴻方丈這個年紀,隨時都有可能離去,到時候,真是哭都沒地方哭。
唐麒趕忙走過去,結果踩著自己的長裙,差點摔倒在地上。
楚徇鉞趕緊扶著她,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小心一些。唐麒提起裙子,道,「方丈,玖思好想你。」
「冒冒失失的,跟小時候一樣,」延鴻方丈笑了笑,「那老衲一會兒隨你回恆郡去,去看看你那一雙小兒女如何?」
「好啊。」唐麒握著他的手,不管是二十多年前抱著她的時候,還是那年雪天給她戴上檀木佛珠的時候,這雙手總是暖的,現在卻發涼了。唐麒心裡一冷,有些難受。
延鴻方丈似乎看不見她眉眼之間的憂愁,從她手裡拿過那一卷合約,「但願從此江山清平,風止雲休,你和白珏各自安好。」
唐麒垂眸,道,「方丈放心,玖思有生之年,絕無戰事再起。」
「老衲知道玖思說話算數。」延鴻方丈想摸摸她的頭,卻發現她的金步搖在晃,便在她的額頭上敲了一下。
唐麒一笑,「自然。」今日的金步搖太礙事了。
她起來走到窗口,看著下面熙熙攘攘的人群,道,「我今日方知,白珏兄長的能耐。」
「何解?」凌淵沉聲問道。
「得民心者得天下,玖思殺孽太重,不得民心,兄長卻不一樣,許多百姓都覺得兄長的話才是一諾千金的,玖思卻不是。」唐麒微笑著解釋。
「雖得天下民心,卻也於我無益,我想要的,始終不是民心。」凌淵道。
楚徇鉞拉著阿黎的手,在延鴻方丈身邊坐下,聞言道,「民心就是天下。」
唐麒回頭看著他,似是不解。
楚徇鉞繼續道,「身在高位,若無民心,豈能坐的住,往日我也驚奇,為何唐、凌二府能夠這樣毫無顧忌的讓前朝覆亡,還沒有引起太大的動亂,大約就是因為民心吧,前朝黨派傾軋,百姓受苦,早已失了民心。」
「正是。」凌淵頭也不回,繼續看著下面的人群。
唐麒頷首笑道,「為何往日不告訴我?」
「往日你太忙了。」
「算了,現在也不晚。」唐麒沉聲說道。
青山走進來,道,「公子,時辰到了。」
唐麒提起裙子,蹙眉道,「我這輩子都不會再穿這套衣服了。」
「阿黎過來。」凌淵將阿黎抱在懷裡,楚徇鉞扶著延鴻方丈,幾個人又下了樓。
唐麒和凌淵手裡各自拿著昨天寫下自己名字的合約,這是對天下人的承諾,他們都清楚。
接近午時,陽光迎面照來,四月的時節,這會兒已經有些熱了。
唐麒和凌淵站在較高的地方,人群終於安靜下來,看著上面那兩位。
時間最是可怕,把當年張狂狠辣的美人兒,變成了如今看著溫和安靜的少婦;將當初的濁世佳公子,變成了沉穩內斂的冷峻男人。
周瑾年站在一旁,朗聲道,「南北和談,已逾一月,昨日雙方成議一百一十二項,為保戰事不再,今日當眾立誓。」
凌淵上前,白色廣袖迎風飄起,他舉起一卷合約,沉聲道,「今日,凌氏白珏起誓,有生之年,護佑天下長安,若違此誓,天地共誅!」
他夾著內力的聲音隨便傳遍整個長安街傷,那一句「天地共誅」,更是不斷迴響。
百姓隨即陷入沸騰之中,多年來戰亂橫行,去年多日中,人們陷在瘟疫的恐慌中,北方百姓則因世族內亂和乾旱受盡苦楚,田地荒廢,村落荒蕪,戰亂頻仍......
誰不希望江山清平,誰不希望安穩度日,哪個女人能忍受自己的夫君在戰場上成為白骨,哪位父母能夠忍受自己的兒子一去不回。
唐麒尚未開口,下面忽然爆發出一陣哭喊,「我兒,我兒,你怎麼沒有趕上這一日啊,我兒!」
「爹爹......爹爹......」
「夫君,你......安息吧!」
......
一時間場面混亂不已,太多的人死於戰亂和瘟疫,太多了。
唐麒闔上眼睛,半晌之後舉起合約,沒人看得到那隻在袖子里的手在發抖,沉聲道,「唐氏玖思,今日立誓,有生之年,盡我所能,護我百姓,若違此誓,不得好死!」
她說的非常簡單,寥寥數字,卻自己都是如刀尖戳在心口。唐麒見慣了血腥和死亡,可是今日才是真切地看見,哭的不是死人,是活著的人。
唐麒臉色恢復,不見異常,騷亂的人群也逐漸恢復平靜。
最後,她沒有聽見周瑾年念得是什麼,只知道很長,最後有許多人跪下了,感念這次的和談。
唐麒覺得心裡空蕩蕩的,可是聽著百姓的聲音,似乎又被裝滿。
「你看,這世上不只是有權謀和算計吧。」唐麒用自己能聽到的聲音念了一句,然後走到楚徇鉞身邊。
「難受了?」
「沒什麼,只是驚訝而已。」唐麒微微一笑,悲秋傷春可不是她唐麒會做的事情。
楚徇鉞點點頭,「我有些難受。」
唐麒握緊他的手,沒有言語。
陽光照在人身上,像是要驅散所有的陰霾一樣,可是真正的陰霾,埋藏在陽光照不進的人心中。
暮春的風穿過長安街,帶著芬芳馥郁的香氣,稍稍寬慰了眾人血跡斑斑的心。
高台上的沉斂男子面帶微笑,這笑容,依舊讓人看不透。他的白色廣袖長袍被風帶起,若是不仔細看,還會以為是哪個仙人誤落凡塵了。
華服女子頭上的金步搖映著燦爛的陽光,同樣面帶笑意,明艷的臉龐讓人忍不住注目。她身邊的男人看起來溫和非常,正將她的步搖取下來重新戴上。
站在他們中間的男孩子,目光沉沉,腰間有一把短劍,上面的寶石熠熠生輝,這孩子也是熠熠生輝的。
延鴻方丈被日光照耀得非常溫暖,像一尊慈愛的佛像,看著下面所有人。
他們想要的江山清平,就在眼前,觸手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