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眼前的女人不一樣,她留了下來,嫁給了他,把一切都給了他。

他知道,若他不承認,她不會逼他。

可看着她溫柔的眼,他抓握着她的手,心跳飛快,在來得及後悔之前,干啞粗嗄的坦承。

「對。」

然後,他繃緊了肌肉,屏息等着她的反應。

她沒有露出任何驚慌、錯愕的模樣,沒有大驚失色的指責他,眼前的女人只是從床上跪坐起來,抬起另一隻小手,撫上了他的臉。

「我很抱歉。」

她看着他,輕輕的悄聲說。

他能從她美麗的綠眸里,看見一抹水光,和揪抓住他心頭的情意。

然後,她在他唇上印下好輕好輕的一吻。

一時間,心緊喉縮,無法動。

她再吻他,無比溫柔愛憐的一吻,讓心更緊,教他抓着她的手更緊。

「我不是男爵。」黑陣更深,恐懼又期待的,他無法自已的開口提醒她,告訴她:「西蒙才是。」

「我知道。」她凝望着他,柔聲悄悄說:「我在倉庫里看到一幅畫,安娜說那是你,但我知道,那不是你。」

他眼更黑,嗄聲坦承。

「那不是我。」

她的手指溜到他嘴上,撫着他的唇:「你是波恩。」

看着眼前這聰明又溫柔的女人,他喉干聲啞的聽見自己說。

「是的,我是波恩。」

波恩,是熊的意思。

但是,官方使用的拉丁文之中,熊不是這樣說的。

這裏有些人,仍說着古老的方言,那些方言存在的時間,甚至比拉丁文更早、更久。

之前她沒有多想,以為只是因為史瓦茲這個爵銜在這兒很久,以為他某個祖先,也叫波恩。

但她的以為,都不是答案。

他的名字以那古老的語言取名,是因為他根本不是史瓦茲男爵的繼承人。

「波恩。」她瞧着眼前的男人,小手壓上了他的心口,「我很高興,我嫁的男人是你。」

心頭,莫名一陣激越。

他不敢相信,眼前的女人竟不介意這一切。

她不介意他說的謊,不介意他篡奪的身分,不介意他把她一起拖下了水。

「若被人發現,是要被砍頭的。」他粗聲提醒她。

凱揚起嘴角,摸着他的心,看着他的眼,啞聲道:「如果不是你,我早就被燒死了。」

看着裸身坐在床上,在月光下,美得不可思議的女人,他再說不出話來。她溫柔的綠眸,驚人的美,像森林之海,情不自禁的他再次跪上了床,伸手將她擁在懷中,低下頭來,親吻她,再次和她做愛,需索要求更多更多。

夏夜,更靜,更深。

月光早已離開高窗,爬上了更高的夜幕。

歡愉過後,他抱着她翻身,讓她躺到他身上,她能感覺兩人的心,一起跳着。

「你怎麼會變成領主?」

他沉默著,過往的黑暗湧現。

你這個該死的雜種!

滾!給我滾出去!老子養不起你——

滿臉鬍子的農奴恨恨的說。

兒子?

我只有一個兒子,他叫西蒙。

高傲的男人睨着他,冷酷的說。

他幾乎記不起他們的臉了,他以為他早將一切拋在腦後,原來還記得,如此清楚,一如昨日。

「母親死了。」

恍惚中,眼前好似又看到那個穿着粗布衣裙的女人,動也不動的垂掛在陰暗的屋子裏,腳尖離開了地面一點,就那麼一點而已,如此微小的距離,只差不到他拇指的寬度,她只要用力踮着腳,或許還能反悔,還能站穩。

那女人沒有。

他懷疑她根本沒有掙扎過。

「她拿了一條麻繩,上吊自殺。」

雖然早已從他先前的話語中預知了這樣的結果,她仍在聽到時,感覺一顆心被緊緊揪抓着。

她枕在他胸膛上,沒有動,只再問。

「你幾歲?」

「十歲吧,大概。」

他說着,感覺她的小手,再次撫上了他的心口。

那小手,很溫暖,熨燙著心,淡化了那在穀倉中靜默的黑暗身影。

不自禁的,他伸手撫着她柔軟的曲線,感覺她的溫暖。

在這漆黑的夜裏,一切都晦暗不清,但他能聞到她身上的香味,能感覺她如絲一般柔滑的發,她溫暖的體溫,她如蘭的吐息,和那貼着他的心跳,還有那隻安撫他的小手。

波恩深吸了口氣,將她的味道深深吸入心肺中,取而代之的,把那壓抑多年的過往,吐了出來。

「她的丈夫將我趕出去,我餓了,無處可去,所以到村子裏找工作,男爵夫人看到了我,我和她兒子長得一模一樣,她知道我是那老怪物的私生子,將我帶回城堡里。史瓦茲深信恐懼才是統治的真理,疼痛能夠讓男孩變成男人,每當西蒙犯錯,夫人就讓我穿着西蒙的衣服,代替他去接受懲罰。後來史瓦茲發現了,把我送去西方的修道院。」

說着,他扯著嘴角,道:「可惜,我不是當修士的料。」

凱聽得心口緊縮,他說得輕描淡寫,可她曉得修道院裏的修士,也不是什麼善良的人,她看見他們毆打他。

「你離開了。」

「嗯。」他深吸口氣,撫摸着她溫暖的身體,道:「我離開了,加入了軍隊,打了幾年仗。有一天,我上面的人惹了麻煩,把事情栽贓到我身上,我逃了出來,但他派人追殺我,等我發現時,我已經回到了這裏。」

說着,他頓了一頓,再吸口氣,才啞聲開口。

「我受了傷,西蒙救了我,結果他卻死了。」

「發生了什麼事?」

「瘟疫。」

她聽着他的心跳在耳邊跳動,感覺他的大手撫摸着她赤裸的背。

「瘟疫是不會挑人的,不管你是貴族,還是農奴,瘟疫一視同仁。我們染上了瘟疫,我活了下來,他沒有。」

波恩聽着自己沙啞的聲音,回蕩在室內。

「臨死前,他要我取代他。他還沒有結婚,沒有繼承人,如果他死了,這塊土地會被附近的家族佔據瓜分,而那些貴族,你知道他們是什麼樣子的。」

是的,她知道。

他們把門關起來,不在乎生活在其上的人,他們只會強取豪奪,讓人們活活餓死。

凱瞧著撫着他的胸膛,剎那間只覺心好疼、眼好熱。

為那個一再被惡意遺棄在森林裏的男孩,為那個不斷被毆打鄙視的少年,為那一個為了養活自己不得不選擇走上戰場的男人。

可即便在經歷過那麼多的事,如此殘酷的對待之後,他依然選擇承擔了這個責任。

「這是個爛攤子。」她說:「你是個傻蛋。」

「你也是。」他說:「你留了下來。」

凱一怔,心微緊,臉微紅。

「我是不得已的,我怕你回過神之後,又來搶劫我。」

他笑了,那低啞的笑聲輕輕,回蕩著,讓他的胸腔顫動,不知為何,卻讓她的眼熱了起來。

他能感覺到,溫熱的水,滑落,在他胸口。

波恩沒有低頭查看,他知道,那是她的淚.,他可以聽到她小聲的吸著鼻子的聲音,還有那幾不可聞的哽咽。

這一生,不曾和人提起過這些事,他將它們壓着'藏着,以為這樣就可以遺忘,但它們一直都在。

那個拋棄他的男人,那個拋棄他的女人,那個離地不到一個拇指高的腳尖,在心底深處積壓成又黑又硬的石頭,不曾消失過。

可她滾燙的淚,熱了心,暖了胸口,融化了那冰冷的黑暗,將那暗影變得更淺、更淡。

波恩撫摸着她,親吻她的發,在黑夜中,將這溫暖的小女人摟得更緊。

烏鴉。

有人在看他。

他懷抱着懷中的小女人,緩緩睜開眼,看見晨光中,有一隻烏鴉停在大床這頭的窗台上。

那隻烏鴉體型很大,比平常的還要大很多,幾乎就像一隻老魔,牠用那雙黑亮的小眼,看着他。

牠在打量他,審視他。

他很熟悉那種感覺,那種被檢視、估量的感覺。

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牠只是只鳥,可他卻覺得像是在被人看着。

有那麼一瞬間,那隻黑色的大鳥,就這樣和他大眼瞪小眼,然後下一剎,牠張開了翅膀,飛走了。

一顆黑色的石頭,孤單的被留在窗台上。

他擰眉,小心的放開了依然熟睡中的她,下床走到窗邊,將那顆石頭拿起來,握在手裏。黑色的石頭,十分冰涼,不規則的形狀,有些地方很粗糙,有些地方卻光滑如鏡。

這是她的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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