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5-那人是誰?

205-那人是誰?

205-那人是誰?

夜晚時分,龔母早早睡下。火爐子燒得正旺,椰兒藉著燭光細細地綉著尺妃的錦緞。窗外,微風乍起,如細雨刷刷輕落,一連數日的晴朗天,將原來積得厚實的冬雪融了個乾淨,一點痕迹都沒留下。

她一直呆在龔府里,珠兒三天兩頭捎來消息,華能那裏任何音訊都沒有,聽說他大部分時間去了南營大帳,連主事的尺妃也很難見到他了。

得不到華能的回應,珠兒卻給她帶來了另一個消息,尺妃的病勢加重了。難過之下,椰兒突然預感到了什麼,開始抓緊趕綉手中的女紅。

纖纖金絲比頭髮更細更長,似乎也更柔宛,細得難以捉摸的一線線金芒,卻浮光耀爍,明亮得讓椰兒雙目灼痛。她繡得專註,各處花紋的精要處以翡翠鳥的錦羽捻線綉制,羽絨茸茸,微微凸起,花的正瓣盤釘出蹙金鳥瞳的小珍珠,月影燭光之下,一幅金輝丹華的彩綉霧一般的鋪開。

已是臘月二十,家家戶戶開始忙着過年。娘的屋子暖煦如春,她很希望就這樣無悲無喜地淡淡綉下去。

「椰兒,怎麼還沒睡?」龔母披着棉袍站在愛她的面前,「大半夜的。」

椰兒抬頭,笑道:「快好了,娘,您歇著。」

龔母坐在椰兒的對面,也掂起了綉針,默默地幫她綉著。

東方漸漸發紅,陽光一點一點地落在窗欞上,她們完成了這幅綉品。椰兒拆了木框。滿意地撫摸著,面上顯出舒心的笑。

她梳洗完畢,小心地疊好錦緞。

龔母關切地問:「椰兒,你要回宮?」

「娘,我去去就來。」

椰兒一直往天井走,不知怎的回過身去,龔母正站在屋外,一臉擔憂之色,她含笑朝娘揮了揮手。

出天井,影壁旁閃出笑笑嬌俏的身影,把椰兒嚇了一跳。

「姐。」笑笑怯怯地望着她,似是哀求,「帶我去吧。」

「你先呆在家裏。」椰兒不再理睬她,徑直往外面走。

她已經很久沒跟笑笑說話了,甚至,她都不想再見到笑笑的面。她的心被笑笑刺得千瘡百孔,哪怕多跟笑笑說一個字,她都無以名狀的牽痛。

笑笑並未追上來,或許經歷過這種事她變得沉默了,椰兒稍微遲疑了一下,依然腳步不停地走出了大門。

尺妃的院子外面是一片竹林,透過竹海,就是朱漆的院門,院內的槐樹葉悄然探出頭來,從外望去,還可以看見閣樓飛翹的一角。椰兒正要往院門走,竹林里傳來細微的沙沙響聲,她回過頭去。

一身青色的畫工長宇定定地站着,他的目光落在飛翹的閣樓,眼裏滾動的不知是痛還是悔。或者他再也無法滿足這樣的窺視,他看見了獨自一人的椰兒,便控制不住地閃出身來。椰兒清淺的眼光穿透他略顯蒼白的臉,無奈地搖了搖頭。長宇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慢慢地離開了竹海,遠遠望去,他的身形如同魂魄脫離軀殼,紙人一樣的浮遊著。

室內明晃晃的,撩開的窗紗竟是稀薄以致觸心的青,外面的寒風不斷地侵入,尺妃單薄的身影在風中飄動着,枯萎深陷的眼眶裏只有一對溫婉的瞳仁,依然未變。日日煎熬的病痛如同抽絲,正將一個鮮活的生命一絲絲的抽去。

「尺妃姐……」

椰兒難受得眼睫撲閃了幾下,淚水止不住地流,她側臉過去,將半開的瑣窗關上了。

尺妃勾起一個燦爛的笑,冰冷的雙手緊緊抓住了椰兒的手。

「送衣服來了?」她一直在笑,「我天天等著呢。」

椰兒扶了她起來,華錦展開,眼前剎那間亮堂起來。尺妃的神情有點痴迷,她的手顫巍巍地撫摸著,眼裏頃刻噙滿了輕紗般的霧水。

椰兒替她梳發、盤髻、撲粉,然後將一對鳳眉描得細長,在額上貼一朵翠地紅花的翠鈿,用葉片點了檀色的唇,她細心地做着這些,一絲笑影掠過她哀傷的臉。最後,她將滿繡花鳥的錦服穿在了尺妃的身上。

她扶著尺妃走到銅鏡面前,陽光籠罩下的尺妃明眸善睞,她是那樣的美麗,神情宛若涓涓秋水,鮮艷欲滴的紅唇就是秋水上浮動的楓葉。石榴紅的裙腰高圍至腋,迤邐的裙擺垂泄而下,隨尺妃的行止飄裊擺曳,彷彿她就是斂了廣袖的九天仙女,只要這華錦漫卷,她輕盈的身軀就會一飛衝天。

椰兒看着看着,淚便落了下來。

胃中又是一陣冰冷的陣痛,痛得尺妃彎下身,她的額上浮起汗珠,嘴角上仍掛着一絲扭歪的微笑:「妹妹,謝謝你送我……」

椰兒含淚走在通往魏王宮的青石道上,她不知道自己能否見到他,她希望這一去,能挽住他送尺妃一程。尺妃說,鬢未絲,心已老。這樣想時,便會覺得他的殘忍。他納了尺妃,不做夫,而是做了一把快刀,將尺妃最美的光陰剪成悲傷的碎片,甚至連一點甜蜜的回憶都沒有留給她。

魏王寢宮外侍衛林立,她知道他在。也正巧得很,當她繞過白玉欄桿,華能剛從殿內出來,蹙眉沉思著。他不經意地抬眸,腳步突然停滯了,眼裏混雜着複雜的情緒。

她緩步走向他,開口竟問道:「新王查到了嗎?」

他本能地遲疑了,甚至退縮。他的舉動並未逃開椰兒的雙眼,椰兒的臉上染了深深的冷漠。

「不會找個人代替吧?」她的口吻帶了譏誚。他陰鬱的臉凝重起來,一時無法言語。

想起某個月夜,他站在殿外,她款款走向他。他望天吟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氣融潔而照遠,質明潤而貞虛,弱不廢照,清不激污。」

是如此淺酎溫婉的夜,而今卻彷彿滄海一夢。她甚至能記起他舒心的笑,記起輕袍迎風擺動的那一番風姿,那時她對他亦有過那樣殷殷的心動吧?

她心頭一酸,又忍住,淚水再次在她的眼裏流轉着。他悵然地看着她,手指輕輕觸到她的眼帘,她急急地別過臉去,淚水控制不住地掉了下來。

「請新王去看看尺妃姐吧。」

她踩着碎步回去了,去時有傲梅盛開,寒風吹送,拂過她單薄而清幽的身姿。他失神地望着,最終仰天閉上了雙眼,久久不願睜開。

笑笑無精打采地坐在天井裏。

暖洋洋的太陽曬著,把她的棉裙都染了陽光的味道。陽光卻照不進她的心,她的心寒得如同這冷峭的天。

年,轉眼已過,都城那個火樹銀花不夜天的喧鬧場面,多少次在她腦海里想像和憧憬。如今才發現,這個春節卻是她十六年來最難捱最難過的。

沒人理解她痛悔不已的心。她向來是個冷傲的女子,卻在華能那裏吃了敗仗。華能久無音訊,彷彿她只是偶爾開在路邊的野山花,他只是隨意採摘,便又隨意地將她扔棄了。她真的不甘心,卻又無奈地期待,期待椰兒能給自己帶來好消息。

而椰兒一直呆在龔府里,她和華能的關係,因為她,似乎也搞僵了。

她抬眼絕望地望着冷的天,淚水在眼裏打轉着,連龔父悄然站在面前,她也沒注意。

龔父審視着她的臉色,小心地問道:「怎麼啦?我的好閨女,發生什麼事了?」

笑笑一驚,別過臉迅速地拭去了眼角的淚水:「沒事。」

「怎麼會沒事呢?」龔父嘿嘿一笑,「你姐怎老不回王府?你又天天心神不寧的,你當爹看不出來?定是你姐又出了什麼事,把你給扯進去了。」

「別瞎猜好不好!」笑笑不耐煩站起身,「問得真羅嗦,你讓我安靜一下。」

龔父罵道:「沒良心的閨女,爹這是關心你!」

笑笑也生氣道:「你要是真關心我,多替我想想如何見到新王!」

龔父睜大了眼望着笑笑,笑笑覺得自己有點失態,又不好意思向父親講這種事,只有抬眼繼續望天空。

這時,前院跑進來一個人,見到這對父女,只是略微施了禮,又急匆匆跑向龔母的屋子。

笑笑見是椰兒的貼身侍女珠兒,不覺有點悵然,喃喃自語道:「定是尺妃娘娘死了……」少頃,果然從龔母的屋子裏傳來椰兒悲慟的哭聲。

龔父沉思片刻,拍拍女兒的肩:「這不就可以進王宮了?」

笑笑疑惑地問:「哪裏?」

遠遠地,珠兒一手提着祭品,一手攙扶著臉色慘白的椰兒,兩人走路磕磕絆絆的。龔父朝着她們努努嘴,眼睛眯成了縫:「你還不快去扶扶你姐。」

笑笑醒悟過來,飛快地跑到椰兒面前,想想不妥,順勢接過了珠兒手中的祭品。椰兒已是悲痛得不能自抑,整個人靠在珠兒的身上,倆人任憑笑笑跟着,一路馬車直奔魏王宮。

尺妃的住處是二進的院落,一跨入院子,抑揚頓挫的誦經敲磬聲讓笑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台階兩旁侍女宮人跪了一地,周圍籠罩着肅穆凄切的氣氛。笑笑邊走邊偷偷地環視四周,旁邊的珠兒拉了拉她的綉角,她一愣,只好跟珠兒垂立在石柱旁,眼睜睜看着椰兒獨自幽魂般飄進了明堂。

明堂兩邊,驀然的是十幾名端然啜泣的家眷。椰兒目光平視,前面是一層層淺白的紗羅,她恍恍若若地走着,只覺得自己每走一步,筋骨就好似一片片的剝落,全身無法磨滅的慘痛。

穿過明堂,過了天井,就是尺妃的屋子。裊裊煙霧間,漫天滿眼的白紗,而白的盡頭,尺妃安靜地躺在床榻上,清霧煙嵐籠起她如畫的眉目。她身着椰兒刺繡的石榴紅錦服,就像一朵盛放的繁花。她的表情很安靜,安靜得甚至看不出生前的痛苦,金簪玉搖綴滿雲髻,兩腮和嘴唇上薄薄地敷上一層水紅色的胭脂,看起來含笑睡去一般。

她定是把自己安排妥當,靜靜地等待死神的光臨。想起她曾經用手指掂起絲線,用無比神往的口氣對椰兒說:「好妹妹,如若我穿了你繡的衣服出現在人們面前,那是什麼光景,該多引人注目啊!」是的,這就是她引人注目的一天……這個出身名貴,卻始終以一種垂首低眉的姿態活着的女子,是否會料到,當她穿扮最絢爛時,正是她最芳菲的生命結束的時候?

椰兒走到近前,緩緩地跪在了尺妃的身邊。她撫起尺妃平放着的手,提醒自己隱忍不要哭,淚水還是無法抑制地流了下來。

心是極痛,為了這可憐的女人。她看着尺妃,彷彿在看着以後的自己——以後的自己會是這樣的嗎?她惘然,她彷徨,誰會給她一個確切的答案?不會有的。

她無聲地流着淚,無聲地向尺妃傾訴自己內心的苦楚,最後將尺妃冰冷的手重新放回原處。就這樣,最後送尺妃一程。

餘下的時日,她不願再想,行一路,走一程算了。她吃力地站了起來,目光有些渙散,她又走得極慢,所有東西都影影綽綽只存下一個輪廓。一個高大的身影立在自己的面前,她定定地望着,很想努力地看清他的臉,他只是一個伸臂,就將她緊緊擁在了懷裏。

「別走……龔椰兒。」

椰兒低呼,隨即掙扎著。他的手臂很有力,執意地抱着她,袍領的一面貼在她的臉頰,暖熏滑潤的觸感,還有龍涎香的味道,他低沉有點沙啞的聲音在她耳邊低徊:「別走……」

她抬眼,他的眼睛裏似乎也有水光,顯得他神情很傷感,傷感得如同無辜至極的孩子。她的心一瞬間被柔軟的東西堵住,她終是哭得累了,將頭倚在他的胸前,哽咽著問:「笑笑怎麼辦?」

他的身子一滯,抱她的手鬆了。椰兒也清醒過來,猛地推開了他的手,直直地面對着他。

華能的面色死白,抿著的唇在止不住地顫抖著,半晌,他極慢、極吃力地回答:「我會給她一個名分。」

椰兒愣愣地站着,自己明明等的就是這句應承,真自他的嘴裏吐出卻是撕心裂肺的痛。她忽然一笑:「好,臣妾知道了。」

她勉力忍着,一轉身撩開層層白幔,踉踉蹌蹌向屋外走去。他五內俱焚,在後面大聲地嚷道:「我知道,我一說,你肯定要走的!」

椰兒哪聽得進去,一直走出了屋外,一身素衣素服的齊妃正巧走到門口,看見椰兒停止了腳步,朝裏面張望了一下,催促道:「看你頭髮亂的,快去梳洗一下,吳勇哥哥馬上過來。」椰兒聞言,由宮女指引著拐過月亮門,朝另一方向走。

庭院裏,笑笑翹首等待着。

脖子都酸了,還未見華能出現。她不耐地捅了捅身邊的珠兒:「能有那麼多羅嗦事,我姐怎麼還不出來?」

珠兒一見她就煩,索性挖苦道:「不全是為了等你姐吧?」

笑笑遠遠地看見一群宮人如眾星捧月擁著吳勇進來,年輕的吳勇哥哥一身便服,面色和氣卻漫不經心,眼光朝伏跪的眾人一一掃過,似乎沒有發現自己想尋找的目標,才徑直往明堂走。笑笑心中猛地起了一種奇異的感覺,這感覺彷彿是熟悉的,她疑惑地皺起了眉頭,自言自語道:「吳勇哥哥和新王倒有七八分像……」

跪地的眾人見吳勇進去了,才相繼起來,站在院子裏朝着裏面張望。笑笑也趕着過去湊熱鬧,正望見吳勇高大的身影映在垂地的白紗羅上,白紗羅如浮雲一層層滾動,彷彿外面有揚起的風,正把笑笑心裏的記憶一點點地浮起。

這身影……笑笑的心底突然起了輕微的顫抖。

她有點迷糊,呆神地站了一會,周圍的人散盡,她才自嘲地笑了笑。

怎麼會呢?

回家去睡個暖和覺,定是這段日子胡思亂想着,有點神經衰弱了。

明堂里天青瓷香爐里的殘香,如眾人的淚在慢慢地墜下,跌進灰里。笑笑隨着弔唁的人流緩緩步入,想起秋天輕水宮煙靄紛紛的西院裏,尺妃的面色皎白如月,像秋水中浮動的一片寂寞的雜花,才短短的幾個月,就香消玉殞,與殘花共葬了,心內不免有了感慨,深深地拜了三拜。

天色開始暗淡,笑笑獨自在天井、庭院徘徊了一會,又不敢走得深入,看周圍人煙綽動,心下一陣煩躁,垂著頭進了一側的小花園。

忽然,空氣中漫漾著一縷撩人的清香,這香氣太熟悉了,熟悉得她在睡夢中也能隱隱聞得到。笑笑的心狂跳不定,剛跑了幾步,林子裏傳來愜意而自在的笑聲。

吳勇正站着向齊妃問話,齊妃斂袖應答著,看見笑笑突然出現,倆人驀地停止了說話。華能見平白冒出個年輕女子,那女子茫然地望着她,神情古怪之極,他的眉微微糾結了一下:「是尺妃的家眷?」

齊妃掃了笑笑一眼,笑道:「是欣妃家的,一點禮數都不懂。」接着又深深福了一禮,「吳勇剛才所言極是,我這就去準備。」

說完,朝着園門走,經過笑笑身邊,只是淡淡地瞥了瞥笑笑。笑笑的魂靈大半個已經出了殼,頭虛弱地垂下,臉色雪一樣的白。

眼前暗了下來,龍涎香拂拂,吳勇站在笑笑的面前。一時間笑笑腦子裏一片嗡嗡聲,好似滔天巨浪劈頭蓋臉地向她襲來。

吳勇奇怪地看着她,看慣了六宮粉黛的他對美貌的笑笑並不驚艷,因為是欣妃的家眷,他才有興緻過去問話:「剛才有沒有看見欣妃娘娘?」他的聲音放得十分輕緩,又似謹慎的,彷彿這一問再普通不過了。而在笑笑聽來,卻如同鈍刀子在她胸口打了個洞,一分一分地割裂着她的血肉。

那日,華能將信函揉成一團,擲到桌面上,生氣地質問道:「這信哪來的?怎麼是我的筆跡?」

他冷眼看向她:「你說,本王到底對你做什麼了?」

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個絕頂聰明的女子,孰不知,這次是大錯特錯了!華能說他會去查明此事,心裏肯定已經不屑於她了。蠢的是她,她奔他而去,卻在還未「看到」他的臉,自己的一切就被另一個相似於他的人奪去了!

園外傳來珠兒喚她的聲音:「笑笑,笑笑,溜到哪去了?娘娘叫你回去呢!」笑笑彷彿沒有聽清,只迷迷濛蒙地定住吳勇。

那聲呼喚,和著震雷,擊響在吳勇的耳膜。吳勇驚駭得後退一步,指著笑笑:「你——」

笑笑撲通一聲,跪在了青磚地面上:「吳勇哥哥……」

吳勇臉色大變,四顧無人,抬腳就想走。笑笑在後面拉住他的袍角,哀號道:「吳勇哥哥,奴婢就是那個笑笑啊!龔椰兒的妹妹……」

他迅速地平靜下來,一把扯掉了笑笑的手,冷哼一聲:「你是誰跟我有什麼關係?」他走得極快,腳步沒有了那次的倉促,優雅而自若。

笑笑的眼裏空洞洞的,她猛然起身追趕着,失了神智的腳步被花園外的高高門檻一絆,整個人跌倒在了門前。

她終於嚶嚶地哭了起來。

靠近仁裕街的西巷,蒙蒙地落着細雨,濕漉漉的巷子上,倒映着昏冥的燈輝。年後的都城,潮濕的空氣中蘊透著料峭的寒意,椰兒撐著雨傘朝巷子深處走,燈光拖起她細長纖柔的身影。

玄色的大門打烊了,門縫裏依稀有零星的亮光在閃爍。不遠處裊出絲竹的聲音,在斜風細雨中婉轉着。椰兒定了定神,輕輕地叩響了門鼻子。

「哐啷」門聲異樣的觸心,須臾,披着夾棉襖的女人閃出一道門縫兒,模樣惺忪,朝椰兒翻轉着眼珠子,斜斜地說話:「找誰?」

椰兒很有禮貌地問道:「請問大姐,崇先生是住在這兒嗎?」

女人呵着手,不耐煩道:「怎麼又來了?不是跟你們說過,崇先生出去個把月了,想找他算命,等他回來再說。」

椰兒聞言,不知如何回答。女人揮揮手:「一天到晚敲門的,讓不讓人睡覺了?」說完,門又哐啷關上了。

椰兒失望地迴轉身,想着去年夏日裏崇先生的話,心裏麻酸酸的苦澀。

後面的門又開了,女人從裏面探出身,朝她招手:「你過來。」

椰兒過去,女人歪著頭問:「夫人是來算命的,還是找答案的?」

椰兒微愣,想着自己的命崇先生已算過了,自己分明是來找答案的,於是老實地應了一句。

「夫人娘家貴姓?」

「姓龔。」

那女人就大驚小怪地說道:「早說不就沒事了?我這裏有崇先生留下的信函,說若是有姓龔的夫人想找答案,就交給她。」回身拿信函去了。

椰兒吃驚地站在屋檐下,崇先生料事如神,自己難道來晚了不成?

世事如棋,尺妃的命運被崇先生一語成讖,而自己的命運是否已經落在局中,心甘情願地等著認輸?她不甘心,所以她來了。在她虛空恍惚的日子裏,究竟是尋找他,還是,等待另一個他?

她要答案。

女人遞了個薄薄的信函過來,皺巴巴的,漾著靡靡的草煙味。椰兒拿了個銀錠給女人,女人起初不要,推諉幾句滿面堆笑地收下了,還一直送她上了轎。

夜已深,龔母已經沉沉睡去。椰兒站在瑣窗旁,半夜裏雨過天晴,月亮在西天又爬了上來,出奇的圓、出奇的明亮。清輝灑在她莊重而溫和的臉上,她虔誠地拿出了那張信箋。

她小心地拆了,手指有微微的抖動,當整張紙展開,映在椰兒眼裏的只有工整的一個「華」字,她垂下的睫毛顫顫地跳,臉頰上旋即染上了一層更深的傷感,她怔怔地看着,淚水再次潸然而下。

晚了,太晚了。

他即刻就要給笑笑一個名分,她還會心安理得地繼續呆在王府里嗎?她有她的傲骨,她知道,再也不會的。

她默默地悲傷著,睡夢中,那顆凄清的淚依然掛在眼角。她一聲又一聲地問著崇先生,為何答案是他?

窗外鳥兒叫得歡,陽光透過窗上的鏤雕,溫暖地照在床上。椰兒睜開了眼,發現自己醒得晚了,娘的床榻上空蕩蕩的。

她霍然半坐起,抽出枕下的信箋細細地看了看那個字,又撫額沉思了半晌,將信箋重新放回原處,起了身。

梳洗完畢,出了屋子,拐過魚池,朝着笑笑的側房走。從王宮回來,笑笑一直沉默著,誰都猜不透她的心思。唯有她這個做姐姐的知道,只要把華能的話告訴她,她又會開心地笑的。

龔母從笑笑的房裏出來,臉色有點慌亂,看見椰兒,雙手顫動着就要倒。椰兒叫了聲「娘」,上前一把扶住。

「笑笑……笑笑不見了。」龔母的聲音帶了哭腔。

椰兒一下子就愣住了。

她急忙扶著龔母進屋,笑笑的房間整理得比平時乾淨,梳妝台上,她向來喜歡塗抹的胭脂粉盒不見了,椰兒打開衣櫥,便明白了。

笑笑,她離家出走了。

「這些日子老感覺她不對勁,平時愛鬧的,這回換了個人似的,問問她,她這性子……」龔母坐着直啜泣,「女大不中留,越大越難猜測她的心思。」

「娘,我們分頭去找。」

「上哪找去?」龔母急着問。

椰兒茫然,是啊,上哪找去?喚了女僕過來問話,說是小姐吃過晚飯後就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一直沒出來過。

實在沒辦法了,把此事告訴了龔父,龔父一聽也變了臉,著上安然把整個都城的客店旅舍尋了個遍,一連三日,未果。

椰兒也去王宮打聽,尺妃殮葬后,王宮清寂不少。椰兒在楚香宮里呆了呆,珠兒安慰道:「笑笑姑娘向來機靈,娘娘不要擔心,以前她獨自來都城找你,不是好端端的?」

一句話提醒了椰兒,她霍然起身:「珠兒,快去給我討輛馬車。」

嶇村。

椰兒從馬車內慢慢起身,一手掀起車簾。一股寒氣順風驀然撲來,混著泥土的味道。正是清晨,泥石路兩旁的柳條隨風亂舞,池塘上到處是殘荷敗葉,霧氣溶溶,村裏人家籠罩在蒼茫的煙波之中。

沿着台階走,老樟樹依舊巍然挺立,龔家院子就在眼前。夏天的那場大水沖走了許多房屋,人們搬的搬,走的走,人煙逐漸稀少,到處是殘垣破壁,滿目荒寒凄涼的景色。

椰兒推了推院門,吱嘎一聲,門竟然開着。

她在樓下轉了一番,然後輕手輕腳的朝樓上走,轉過樓梯口,正好看見笑笑的房門大開着。晨曦透過霧靄,蒙蒙地撒進天窗,剪出笑笑孤寂落寞的側影。她望窗而坐,雙臂盤著雙腿,那張臉依然懾人心魄,美得不見一絲瑕疵。

椰兒懸起的心悄悄地放了回去,她輕柔地喚了一聲:「笑笑。」

笑笑轉過頭來,她的動作有點生硬,神智似乎飄蕩在遠處,眼裏是滿溢的絕望——是的,絕望。她獃獃地看着椰兒,一聲凄凄哀哀的抽泣,攀結了折射的光線裊在屋樑上。

「沒人要我的……誰都不理我……不要我。」

椰兒眼睛裏酸楚難耐,但她還是走過去擁住了笑笑,強笑着開口:「姐不是來了嗎?姐理你。好了,姐這就帶你回去。」

她拉住笑笑的手,想扶她起來。笑笑掙扎著搖頭哭泣:「我不回去,死在這裏算了……」

椰兒心裏千頭萬絮,攪得胸口推堵的難受:「沒有事了,新王他答應給你名分。」

她以為笑笑聞言會破涕為笑,豈料笑笑初始一怔,接着哭得更凄慘,肝腸寸斷。

「不會的……」

椰兒只好不停的安慰她,直到笑笑哭聲變輕細了,從包袱里掏出烙好的麥餅。笑笑稍微平靜下來,想是餓得慌,大口大口地吃起來。椰兒想像著向來嬌生慣養的笑笑這幾天是如何渡日子的,越想越悲,眼淚不停的流。

安頓完笑笑,她下了樓,進廚房翻找點吃的。米缸里空空如也,龔父每年藏在地窖里用來過冬的紅薯還在,她開始忙碌起來。

廚房裏冒着熱氣,紅薯的清香一浪浪的撲鼻。陽光灑得院子裏暖洋洋的,她喚笑笑下來晒晒太陽,並把換下的衣服拿到河邊去洗。回來時見笑笑還沒下來,又喚了一聲,笑笑才無精打採的走下樓。剛走了幾步,突然俯下身「哇」的嘔吐起來,把剛吃進肚子裏的麥餅吐了個精光。

椰兒見笑笑面色蒼白,估摸着她大概餓過頭了,忙讓她在院子裏坐下,去廚房端了碗紅薯湯給她。誰知剛咽了半碗,嘔吐感又上來,彎著身子不停地乾嘔,把胃裏黃綠色的酸水都嘔了出來。

椰兒腦海里彷彿有什麼轟然炸開,她死盯着笑笑,聲音都顫了:「笑笑,你吐了幾回了?」

笑笑開始后怕,哭起來:「姐……」

眼前無數個笑笑的影子在重重疊疊,椰兒感覺自己快要倒了,她勉強撐住了椅子的把手,聲音艱澀得只能吐出幾個字:「姐帶你看大夫。」

「我不去,姐,我怕……」笑笑惶恐的臉上已經沒了血色。

「沒有事的,萬事有姐……笑笑,以後別做蠢事了,好好過日子,姐不怪你,不怪你。」椰兒顫抖著抬起手,含淚撫住了笑笑的頭髮。

原本,她和他不會留下太多塵緣的,她知道。該去的,終歸是要去,該留的,總會留下。她只有默默做些該做的事,裹住內心那份哀痛。事已至此,她無話可說,她為他留了顏面,也為自己留一個轉圜的餘地——她要讓他知道,她是龔椰兒,是輕賤不得的。

「姐…….」笑笑欲言又止,抱住椰兒的雙臂大哭特哭起來。

白日裏的都城熱鬧異常,剛過元公子宵,望鋪子上依然掛着五彩燈籠,給本就喧囂的街道增添了喜色。笑笑整個頭用紗巾圍着,只露出一雙迷茫慌亂的眼睛。她傀儡似的任憑椰兒牽動着,倆人不知在街面上走了多久。椰兒忽然止住腳步,轉眸朝笑笑一笑:「到了。」

笑笑抬眼看了看招牌,無奈地跟着椰兒進去了。

過了晌午,天色又陰沉起來,淺灰色的天空就像笑笑的心情,低澀而沉重。她們坐在回嶇村的馬車上,笑笑偷眼看着一旁始終沉默的椰兒,車外的光影透射在椰兒的臉上,彌散著無比安定柔靜的美。

那一剎那,笑笑的心尖處莫名的顫動了一下。

她輕輕地喚了一聲:「姐。」

椰兒抬眸,淺淺的笑了笑,一手輕撫在笑笑的小腹上:「明日姐帶你見新王去。」

「新王他真的要我?」笑笑問得吃力。

椰兒安慰她:「新王答應的,就不會變,你別胡思亂想了。」

「姐,我想走着回去。」笑笑突然說。

椰兒不明白笑笑腦子裏究竟想的是什麼,見她從大夫那裏出來如此安靜,心下寬慰,攙着她下了馬車。

楊柳婆娑,道上煙一般縹緲的兩個人影。椰兒深吸一口氣,她們倆重新一起走在家鄉的泥石路上,多少日子了?真的很遙遠了,那一刻,幸福的窒息感代替了先前的那段辛澀。身邊的笑笑突然攜住了她的手,她側眸,驚訝地發現,笑笑含淚望着她,滿心滿意俱是深深的愧疚。

「笑笑,怎麼啦?」她奇怪地問。

笑笑跨前一步,朝着椰兒直挺挺地跪下了。

「姐,是我錯了,真的是我錯了。」她嗚咽了一聲,繼續說道,「那人不是新王,是吳勇哥哥……」

椰兒的腦子剎那間空白一片,她睜大着眼睛,望着跪地的笑笑,久久不能言語。

嶇村的夜。

素色綴了碎花的棉被,露了一角破棉絮,因為久未曬太陽,有了霉濕的味道,人就是睡得再久也感覺不到一點的溫度。椰兒在上面又覆蓋了一層,她和笑笑相擁著,到了半夜開始有了暖意。

天一亮,她就帶笑笑回去。

笑笑睡得深沉,烏髮遮掩的臉孔依偎在椰兒的胸前。椰兒抬手,指尖輕輕拂開遮住笑笑臉孔的髮絲,笑笑的唇微微翹著,像個酣睡的嬰兒,天真得讓她心痛。

她凝視這張臉,幾近沉重地笑了一笑。十八年來,她與笑笑第一次相擁睡在一張床上,是因為笑笑出事了,她就是水中的一根浮木,溺水的笑笑緊緊抓住了她,才能有機會浮出水面。

誰能告訴她,如何幫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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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嫁梟妃,王爺難招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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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5-那人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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