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三章 比死難受

第三百六十三章 比死難受

天,朦朦地亮了,淡青色晨曦投入船艙中,看著一臉倦容,雙眼微凹的帝王,葛新終於忍不住,按下話頭道:「皇上,還是先回去歇息歇息吧。」

「也好。」秦程言站起身來,卻不禁晃了兩晃。

「安公公!」葛新趕緊高聲叫道。

「葛大人?」在門外站了一夜的安宏慎趕緊著入內。

「讓畫舫靠岸吧。」葛新吩咐道。

「是。」安宏慎出去了,命令掌船的太監將畫舫駛向堤岸。

上得堤岸,葛新向秦程言長長一揖,轉身離去,安宏慎扶著秦程言,往鳳儀宮的方向而去。

行出數步,秦程言忽然停下,低聲道:「去明泰殿。」

「皇上?」安宏慎微覺意外。

「去明泰殿。」秦程言重複。

安宏慎不敢言語了,扶著秦程言穿過曲曲折折的長廊,直至明泰殿。

一挨著床榻,秦程言便睡了過去,安宏慎彎下腰,為他除去鞋襪,又細細蓋好被子,再往地上的爐鼎著添了幾塊香,瞅秦程言睡得沉了,方躡手躡腳地退出,往鳳儀宮而去。

二十年了。

他服侍這位英明的君主,已經整整二十年,從他十二歲上頭,直到現在。

對於秦程言,他一直懷著一種難以言說,卻是死生與共的感情。

他自八歲上頭凈身入宮,還不明白宮幃險惡的情況下,先吃了大太監們不少的折辱,那時年幼,不管多痛多苦,只能自個兒忍著。

及至十三四歲上頭,知道自己這一輩子,是出不了這高高的宮牆,即使出去,也無他計可施,那段日子的記憶,是灰暗而絕望的,沒有人告訴他,他的未來在哪裡,更沒有人告訴他,像他這樣的人,活在世間有什麼意義。

直到在御廚房中,遇到前來偷酒吃的秦程言,命運於那一霎兒,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他記得那個天不怕地不怕,成日家把個御書房攪得雞犬不寧的十二歲男孩子,渾然沒有半點皇子的矜貴與高傲,那時的秦程言,討厭一切嚕囌的禮儀,最喜歡與講學的太傅們對著干,太傅們不許做的事,他統統要做個遍方肯干休,即使皇帝皇后,拿他也沒招兒。

還記得那是個冬日,他縮在灶旮旯里烤火,那個一身錦袍,卻滿臉塵土的男孩子飛衝進來,摸尋了把葫蘆瓢,沖至屋角邊的酒缸前,掀開蓋子,舀出清冽的酒漿便喝起來,他摳著灶台邊緣,看得目瞪口呆,卻不敢吱聲兒。

「唉喲喲,我的好殿下耶,」御廚房的掌案太監榮六紮煞著手兒撲進來,砰地一聲跪下,沖著那男孩兒不住叩頭,「您就饒了小的吧!回頭要是教皇上知道了,小的就沒命了啊!」

男孩兒哪裡管他,一氣又灌了好幾口酒下去,方才拋了葫蘆瓢,打著酒嗝嘻嘻笑道:「父皇一天到晚忙得連吃飯的功夫都沒有,哪裡會管你這奴才,你就只管放一百二十個心吧!」

才說著,便聽外面傳來聲高喝:「秦程言!」

「壞了!」秦程言一雙黑眼珠子疾閃,滋溜一聲鑽到酒缸后,藏了起來。

來人是御書房中最為嚴厲的太傅洪博——後任丞相之職的洪宇之父,秦程言雖不怕他嚴厲,卻怕他羅嗦,更不想他逮著自己,在父皇面前告上一狀。

父皇罰抄千字文之類的也還罷了,若是給母後知曉了,只怕她又要傷心了。

他雖年幼,卻也知母后和父皇這些日子不太對付,兩人都心事重重的,倘若母后聞知他做下的這些爛帳事,不知是個什麼樣的情形。

洪博進了御廚房,不見秦程言,卻只瞅見個太監跪在哪裡,當下立定身形,冷聲道:「四殿下呢?」

榮六嚇得直打跌,可也不敢透露秦程言的去向——那小祖宗他可招惹不起,要是他說了什麼,不定明兒個御宴裡頭就會多出幾條蟲子什麼的,他這掌案太監也就別想混了。

「本官問你,四殿下呢?」洪博眉峰高聳,極其不悅地加重了語氣。

「他他他他——」榮六還是不敢說。

洪博不耐煩等他,抬起一雙厲目往四下里看去,陡然看見灶台後有一角衣衫,立即抬步從榮六身邊繞過,站在灶台前厲聲斥道:「出來!」

一向膽小的安宏慎何曾見過這等情形,當下一個屁股敦兒坐在旁邊堆著的煤灰里。

洪博這才看清,原來是個小太監,精光閃閃的眸子在他全身上下一掃,冷然道:「四殿下你可見過?」

安宏慎搖頭——實際上,連他自己都不明白,為何要搖頭。

另一邊兒,秦程言從酒缸后探出頭來,朝他豎起大拇指。安宏慎的膽兒頓時一壯,竟抬手指向裡頭的倉庫。

洪博哼了聲,轉頭自己尋去,而秦程言得了這個空兒,身手敏捷地從酒缸后閃出,箭一般飛出了御廚房,還不忘回頭朝他擠了擠眼兒。

再說洪博,翻遍了整個御廚房,也不見秦程言的人影兒,自然疑到榮六和安宏慎兩人身上,無奈一則沒有證據,二則兩人抵死不認,他自覺乃館閣重臣,不願為兩個卑微的內侍損了身份,只得把這事擱下不提。

待洪博離去,榮六方才揉著胸脯從地上站起,不停地喘著氣道:「好險,好險!」

安宏慎仍舊傻獃獃地站在灶台邊,兩眼茫然。

「好小子,不錯啊你。」榮六走過來,伸出肥厚的手,在他肩上重重一拍,「將來發達了,可別忘記抬舉爺!」

發達?對於這個詞,安宏慎是全然模糊,沒有概念的。

他幫秦程言,是一種純天然的嚮往——那個男孩子,通身上下就像有一層朝陽般的光輝,奪目而燦爛,整個兒輝亮了他黯淡的世界。

或許這世界上,有些人,是天生的主從關係,剎那綰定,便鎖系一生。

比如,他和秦程言。

可秦程言畢竟還是個貪玩的孩子,他很快忘了那個幫助過他的小太監——他是皇子,這宮裡想討他歡心的人比比皆是,排上十天十夜,也輪不著一個小小的安宏慎。

不過安宏慎倒也不是那種巴巴兒想往上攀的,心機聰敏的人,他還是老老實實地呆在御廚里,過他灰暗的日子。

直到那一日,二皇子秦程暄的貼身太監鄭新來御廚房,說二皇子想吃五彩鴛鴦膾,讓他們備辦了立即送去,又說負責傳送的小太監長得太難看,斜眼瞅見縮在角落裡,衣衫破舊的安宏慎,不懷好意地笑笑,特特地點了他出來,要他提上膳盒,與自己一同去二皇子的天辰殿。

安宏慎自是不疑有他,小心翼翼地提著膳盒,同他走出御膳房,唯有一名素日同他交好的小太監,頗為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卻也不敢言語一聲兒。

及至到了天辰殿,安宏慎方才知曉,送膳盒不過是個名目,二皇子閑極無聊,自創了一套把戲,想拿個人演練演練,方才著鄭新出去尋個沒根沒底的太監來,即使一時弄死了,也沒甚緊要。

當安宏慎看著兩個大力太監向自己走來時,便知道壞事,不由驚駭地瞪大雙眼,轉身想逃,兩個大力太監獰笑著撲過來,抓住他纖細的胳膊,放倒在地面上,死死摁住,在他身上纏上四五十支焰火筒子,這才扯著他的頭髮,把他擰起來。

秦程暄穩穩坐在椅中,勾唇笑了笑,說一聲「放」字,鄭新拿著支點燃的蠟燭走過來,將火苗兒湊到引須前……

安宏慎嚇得失了禁,尿液沿著褲腿兒流下,淌成一汪兒,一眾太監宮女看著有趣,紛紛笑得前仰后支,卻哪有一個是同情他的?

從未有過的絕望在他心中瀰漫開來,那種比死還難受的感覺,實在不是語言所能盡述。

待到眾人笑夠了,鄭新方再次將火苗兒移近引須……

嗤——

一顆石彈子凌空飛來,恰恰打在鄭新的手腕上,燃著的蠟燭「啪嗒」落地,滾了幾滾,旋即熄滅。

安宏慎軟軟地倒向地面,卻被一隻手臂穩穩扶住。

「你們這是在做什麼?!」男孩子的聲音雖然稚嫩,卻已然有一種高高在上的威嚴。

「哦,是四弟啊,何必為一個小太監動怒?怎麼,你喜歡他?」

秦程暄略帶嘲弄的嗓音傳來。

「你這是草菅人命!」秦程言怒氣未消,亮聲斥責道。

「草菅人命?」秦程暄站起身來,一步步走向他,十四歲的少年,卻已有著成年人的體態,比秦程言高出大半個頭,狹長雙眼微微眯起,居高臨下地盯秦程言,忽然一笑,「誰看見了?」

「你——」秦程言瞪著他,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然後扯著安宏慎,粗聲粗氣地道,「我們走!」

「四弟慢走,不送啊。」秦程暄涼涼的嗓音從後方傳來,讓人後背上直躥雞皮疙瘩。

秦程言將安宏慎帶回了自己的寢宮。

看著這個目光散亂,身小力弱的太監,十二歲的男孩子心中,第一次生出種憐惜,對於弱者最誠摯的憐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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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女的傲嬌冷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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