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異獸星球

新銀河歷323年。

字母D星系，D13星球。萊納斯河小鎮的一座普通民居的二樓，躺在一張簡陋木床上的黑髮少年身子不住地顫抖，很明顯他還沒有醒過來，緊閉的雙眼下面墜著幾顆眼淚。

他的雙手牢牢攥緊粗麻做的床單，忽然雙腿猛地一蹬，少年大喊一聲「不要！」

他醒了過來，雙眼驚恐地瞪視着黑暗中的天花板。

這時，少年房間的門被人從外面推開。

路易端著燭台走了進來，他身上還穿着寬鬆的白色睡衣，睡眼惺忪，看來是被少年的叫聲吵醒的。

「沈凌，你怎麼了？做噩夢了嗎？」路易將燭台放在床頭柜上，坐在了沈凌的床邊，伸手去觸摸沈凌的額頭。

看到養父，沈凌不可遏制地想起了夢中養父和那位藍頓將軍對話的情景。

他下意識地躲開了養父伸過來的手，低垂着眼睛，不敢直視養父，因為害怕導致的急促的呼吸聲在夜晚寂靜的小房間內格外清晰。

路易沒料到自己一向乖順的養子會抗拒他的好意，不過也有可能是被噩夢嚇壞了，這個年紀的孩子做噩夢總是會有很深的心理陰影。他溫和地對沈凌說道：「不要害怕，夢裏面都是假的。」

真的是假的嗎？

今年十三歲的小沈凌甚至還記得自己在燃燒的懸浮車中，被火舌活生生吞沒的灼熱痛感，那種生不如死的感覺，他絕對不要再來第二遍。可是他年齡還太小，根本無法分清楚夢境和現實，即使非常害怕，此刻他更多的感受卻是茫然。

「如果你害怕，那我今晚陪你睡？」路易提議說。

沉默許久的沈凌終於用暗啞的嗓音拒絕說：「不，不用。」

「你在害羞嗎？」路易好笑地揉了揉沈凌的頭髮。

「我、我想一個人睡。」沈凌羞怯地開口拒絕。他躺了下來，乖巧地閉上雙眼，還未變聲的清脆童聲道了一聲「晚安。」

「晚安。」路易低下頭，在沈凌的額角親了一下。

沈凌把眼睛緊緊地閉上，直到聽到養父起身從他的房間走出去並將門關上的聲音，才敢睜開眼，然後盯着那扇關上的門發獃，直至不知不覺地再次睡着。

萊納斯河小鎮的早晨總是來得特別早。

沈凌起床后如同往常一般在廚房忙開了，當他把簡單的早餐做好端到桌子上，養父已經穿好衣服從樓上走下來。

「早安父親。」

「早安。」路易坐到餐桌前，拿起一塊硬麵包咔呲咔呲地啃起來。D13星球的硬麵包簡直就像是一塊石頭，咬得路易牙齒生疼。不過在D13星球，你還能要求什麼樣的食物呢？就連這種硬麵包，也不是每家每戶都吃得起的。

路易心裏盤算著，遲早要回卡迷利亞主星狠狠地吃上一頓美食才行。他的目光投向了正端着裝了米鼠獸奶的罐子走過來的沈凌，路易微微一笑，把手中的硬麵包放了下來。

「今天早上吃了東西沒有？」路易問道。

沈凌睜著黑漆漆的大眼睛，搖了搖頭。

「你跟我過來，我給你做一下身體檢查。」路易起身，走出了餐廳。

沈凌放下奶罐子，聽話地跟了出去。

路易帶着沈凌走到了屋子最裏面的一個小房間門外，打開昏暗的白熾燈泡，屋子裏面與這個簡陋的民居極為不相稱的各種醫療、電腦設備立刻出現在兩人眼前。

路易走了進去，把總插頭插上，各種設備被開啟的嗡嗡聲響起。他朝沈凌招了招手，示意沈凌躺在房間最裏面的那台像棺材一樣的圓筒儀器裏面。

沈凌已經不是第一次接受過路易的身體檢查了，所以他很聽話地走過去，躺在了圓筒儀器裏面。圓筒儀器的蓋子慢慢合上，白、藍、紅三道光線快速在他身上閃過之後，蓋子再次打開。沈凌從儀器上跳了下來，走到路易身邊。

路易又給他做了幾項簡單的檢查，當他看到沈凌小小的身體上有一塊塊青紫傷痕的時候，他的臉沉了下來，想要說什麼，但最後他還是沒開口，選擇性的忽視了。他用針頭在沈凌的胳膊上抽了一管血，擺擺手，讓沈凌出去吃早餐。

路易小心地將沈凌的血用透明試管封存起來，並標上了編碼。等他做完一切回到餐廳，沈凌已經將自己的那份早餐吃完準備出門了。

「今天有什麼事嗎？」路易笑眯眯地問道。

沈凌背過身，躲閃著路易的目光說道：「達里爾讓我幫他家的農場收割藍花菜，據說是要賣給勘礦飛船的。」

「是嗎，那你記得早點回來。」

「好。」

一走出家門，沈凌從昨天晚上開始就一直惴惴不安的心終於放了下來。

從小性格內向有點怕羞的小沈凌現在還不能分辨昨晚那場噩夢的意義，但是夢中養父將他販賣給藍頓將軍時露出的那副貪婪的模樣卻深深地印刻在了他的腦海中。

從沈凌記事開始他就一直跟着養父路易住在萊納斯河小鎮，路易對他說不上親切，但也不差，從未打罵過他。沈凌和路易並不親昵，從他還是豆丁點大開始第一次被養父抽血，沈凌就一直莫名其妙地害怕著路易。

……

D字星系在新銀河帝國可以說是最為落後的一個星系，這裏的科技甚至連人類母星——地球，爆炸之前還要往前三百年的程度都沒有達到。

這裏的星球大多地域廣闊，人口卻極為稀少。在新銀河帝國其他星系的子民印象中，這裏甚至不是一個有人類居住的星球。一想起D字星系，人們所能聯想起來的便是異獸，那種兇猛可怕的怪物。如果沒有高科技的武器，就連最強大的獸人都無法與之抗衡。

不過對於從小生活在D13星球的沈凌來說，異獸並不是什麼可怕的怪物。

沈凌居住的小鎮倚靠着萊納斯河而建，因此得名萊納斯河鎮。萊納斯河的上游是一片古老的原始森林，那片森林被當地人稱作為異獸森林。雖然沈凌從來沒去過那片森林，但他也曾見過偶爾從那片森林跑出來的小型異獸。那些異獸非常怕人，看到人類就會跳進灌木叢中躲起來，找到機會就會狂奔回森林裏面。

據說在那片原始森林深處，有普通的野獸，也有各種形狀奇怪的兇猛異獸。甚至有老人言之鑿鑿地說過，曾經在那片森林中看到過傳說中的如同一團燃燒火焰的神鳥鳳凰、噴息成火，盤旋在半空中能將天地遮蔽的赤龍，以及翅膀如同一張美麗的輕紗，伸展開來在雨林中任意穿梭的人魚。

只是比起傳說中的那些神奇的生物，沈凌更喜歡的是米鼠獸這種體型肥胖，憨態可掬並且親近人類的異獸。特別是米鼠獸能產清甜可口的獸奶，那是年幼的沈凌能夠吃到的食物裏面為數不多的好東西。

清晨的萊納斯河小鎮已經開始熱鬧起來，沈凌從小鎮灰撲撲的街道上走過的時候，能夠很明顯地感覺到那些勤勞的萊納斯河小鎮的人們用很輕蔑的眼神在看他，然後與身邊的人交換那些與他有關的邪惡的流言蜚語。

沈凌已經習慣鎮上的人在背後議論他了，與鎮上黑人種的鎮民不同，沈凌的皮膚太過於白皙，五官太過於小巧玲瓏，一看就是外鄉人。作為外鄉人的沈凌，在極度排外的萊納斯河鎮上的生活自然不會太好。

沈凌甚至聽到了他的身後傳來了那個經常欺負他的鎮長最疼愛的兒子吉爾達斯和他的兩個傻頭傻腦的跟班的聲音。

「看看那是誰——我們可愛的，不會長大的小沈凌。」吉爾達斯吹了一聲響亮的呼哨，他是一個高大強壯的黑人少年，一條可怕的傷疤像噁心的蠕蟲橫亘於他的塌鼻子和黝黑的兩邊臉頰中間。站在他身邊的那只有着沙漠顏色斑駁皮毛的異獸沙漠狼朝着沈凌瘦小的背影發出示威的低吼。

沈凌早就吃夠了這頭沙漠狼的苦頭，他的小腿內側甚至還有這隻沙漠狼留下來的牙齒印記。他的腳步停頓了一秒，然後下一秒，他拔足狂奔。

沙漠狼在沈凌逃跑的那一刻就做出反應，發足追了上去，只跑出了一小段距離，它的主人就叫住了他。

「回來，勇士！」吉爾達斯狂笑着大喊。

「就這麼把他放過了？」吉爾達斯的跟班之一德默不滿地嘟噥說。「昨天在自由貿易區我可沒少受那些外鄉人的氣。」

「真想在他那張讓人討厭的小白臉上狠揍一頓。」另一位年齡更小，身材卻更魁梧的跟班克里躍躍欲試地說道。

「不急。」吉爾達斯把手指扳弄得咯吱作響，「我已經想到了一個更好玩的遊戲來招待我們的小異鄉人。」

一路狂奔，沈凌很快就到了達里爾家的農場，眼看吉爾達斯一伙人不會追上來了，他才鬆了口氣，放慢了腳步。現在正是藍花菜收穫的時節，達里爾家的藍花菜長勢很好，想必等勘礦飛船來了后，能夠賣上一個好價錢。

達里爾正坐在農場柵欄外餵食一隻成年的米鼠獸。那隻像一團巨大灰色絨球的米鼠獸和年幼的沈凌一樣高大，卻比沈凌要重上四五倍。它叫大胖，是達里爾和沈凌兩人一起養大的異獸寵物。像米鼠獸這樣不害怕人類的異獸，萊納斯河小鎮有條件的家庭都會飼養上一兩隻。

「達里爾，大胖！」沈凌大喊著，跑了過來。

大胖一見到沈凌，兩隻黑黝黝的大眼睛閃現興奮的光彩。它連達里爾手中的食物都不吃了，「吱吱」叫着朝着沈凌撲過來，把沈凌撲倒在了地上。

「大胖，你悠着點。」達里爾笑着說道。他站起來，將大胖從沈凌的身上扒了下來。

達里爾比沈凌甚至還要小兩歲，可和沈凌兩個人站在一起對比起來的話，無論是誰都會說，達里爾已經是個大人了，而沈凌還是個小孩。

今年十一歲的達里爾身高一百七十公分，因為常年在地里工作，他的體型雖稱不上壯碩，但也絕不瘦弱。他的皮膚黝黑如同剛開採出來的煤礦，臉上五官已經基本定型，濃眉大眼、嘴唇肥厚，下巴長出了青澀的鬍渣。用當地的審美來說，他是一枚標準的帥哥。

就在一個月前，他剛剛度過了他十一歲的成年禮，現在，他已經是個可以娶妻生子的小夥子了。據說他的父母早就開始為他物色合適的女孩了。

「謝謝。」沈凌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褲子上沾上的灰塵。「大胖好像瘦了。」他說道，看向大胖的目光有點心疼。

「它把孩子生下來了。」達里爾說，「只是不知道生到了哪裏。」

沈凌偏著腦袋一臉期待地說：「真想看看大胖的寶寶。」

「等它們長出絨毛，大胖應該會願意帶它們出來曬太陽。」達里爾抬頭看了一眼早晨的日光，常年炙熱的D13星球，也只有在早晨的時候陽光會溫和一點了。他撿起放在地上的一頂遮陽的草帽遞給沈凌。

沈凌接過草帽，戴上后熟練地系好了帶子。

「有沒有想過去醫生那裏看一下呢？」達里爾居高臨下地看着沈凌，擔憂地說，「你一直沒長大，現在看上去還和五歲的小孩一樣。」

沈凌心一沉，抿緊嘴唇，沒有答話。

「我沒有其他意思。」達里爾意識到自己大概說錯了話，他搔搔腦袋上的短髮，尷尬地解釋說，「我只是擔心你。」

達里爾是沈凌唯一的朋友，他是個溫柔體貼的好男孩，和沈凌不同，在萊納斯河小鎮，他非常受歡迎，幾乎所有的男孩都是他的朋友，所有的女孩都暗戀着他。

達里爾並沒有什麼壞心。沈凌很清楚這一點，他只是不喜歡別人說起這件事而已。他和鎮上的其他人都不同，從他有自己的意識開始，他就很清楚這一點了。

「我會長高。」沈凌回憶起自己昨天在夢中的景象，夢中的自己已經是個標準身高的少年了。「只是稍微慢了一點。」他強調說，「只慢一點。」

「好吧。」達里爾聳聳肩，「不過在此之前，我們還是先收穫藍花菜。」

他推開柵欄門走進了農場裏面，沈凌緊跟了上去。

望着達里爾強壯的背影，昨晚夢境中自己坐在那種神奇的懸浮車內**而死的場景再次浮現在他的腦海中。

等我長大之後，我真的會變成人魚？

我會被父親帶到瑪爾斯星球交給那個可怕的藍頓將軍？

我會被追殺，被迫在懸浮車內選擇最慘烈的方式**而死？

那個夢境是真的嗎？

如果是真的，我該怎麼辦？

……

達里爾帶着沈凌進入農場內種植藍花菜的菜地旁，達里爾的父親老達里爾已經在菜地上忙開了。沈凌小聲和他打招呼，老達里爾哈哈笑着回應了他一聲。

他們在地里忙了一個多小時，達里爾的母親端了茶點過來，招呼三人休息。

達里爾和父親隨意地閑聊了一會，沈凌端著茶杯在旁邊懶洋洋地聽着他們的對話。

「後天勘礦隊的飛船會來鎮上招工，我想和他們一起出一次船。」達里爾說道。

達里爾的父親很贊同他的主意。「出一次船能賺到不少新銀河幣，到時候我們也可以開始為你籌備婚禮了。」

達里爾的臉微紅，假裝正經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忙到中午，收了三大籮筐有兩個沈凌那麼高的藍花菜后，他要回家了。作為報酬，老達里爾給了他三枚新銀河幣，順手還拿了三株藍花菜塞到沈凌的手裏讓他帶回去。

為了躲避鎮上的人，回程的路沈凌特意選了一條需要繞很遠的偏僻小路。

這條鄉間小路上沒什麼人，只是中午白晃晃的太陽太過於熱烈，在太陽下趕路的沈凌渾身已被汗水浸濕。

沈凌一心想着趕回去為養父做飯，沒有注意到他的身後多了三個鬼鬼祟祟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