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魔教教主
「楚松落。」
微生嘉木嘗試微笑,扯了扯嘴角,卻果然笑不出來,於是認真地看楚松落。
楚松落卻彷彿感覺不到死亡的威脅,很平靜地問他,「我被要求必須殺死么?」
微生嘉木點頭,抿唇不語。
「那你還是不要用刀了。」
楚松落抬手抓住他的手腕推開,微生嘉木也並沒有抗拒——因為現在的他,無論何時、無論怎樣都能輕易地殺死楚松落。
「你拿刀的方式不對,這樣血會濺得很多,恐怕你會更受折磨。」
「——你還是用劍的好,……微生嘉木。」
楚松落推開門,風雪唰地一下湧進來。
「先去拿你的劍。」
微生嘉木卻沒有放下刀,眼神幽暗,只覺得喉頭苦澀。
「我唯恐你不能更處境艱難,如今只要殺你,何必在意那一點血。」
楚松落回頭看他。
「你若真的恨我,我會先廢了你,再把你關起來,折磨你。」
「衛嘉木,你若不能幹脆利落地殺了我,就不要用刀了。那把刀那麼鋒銳,若被猶豫折毀,是很可惜的。」
——他叫了一次微生嘉木,就換成了衛嘉木。
微生嘉木被他戳破難以抉擇,終於苦澀一笑,「……我騙你這麼久,你不恨我么?」
楚松落見他始終沒有拿劍去的意思,一動也不動,故而又拉上了門,只是這小小的房間里溫度卻已經變得很冰冷。
燭火方才被冷風吹滅了一些,屋裡變得分外昏暗,微生嘉木看不清他的臉,只聽到他很平靜地問:「我是不是殺了微生昊蒼?」
微生嘉木終於擲開那把刀,倚著牆坐了下來。金屬碰到地面發出一聲響,他說道:「不止——還有我外公,我阿娘,大兄二兄,兩個妹妹,一個方才四歲的弟弟。」
楚松落沒有說話,於是微生嘉木自顧自地繼續。
「還有很多我記不住名字的下仆,他們蒔弄的花草總是很好看。還有演武堂里的弟子,領頭的那個跟我一般大,小時候我倆總打架的。還有馬兒。還有酒,阿爹藏了好久的酒,從前總是自己偷偷喝的,卻全都被打碎了罈子,酒味道也不太聞得出來。」
微生嘉木一邊說,一邊忍不住很悵然地微笑。
「與其苟活下來,不如我當時也死了才好。沒得辦法解決的痛苦,總是逼人去變成不斷忘記過去,不敢想那疤痕的懦夫混賬。」
楚松落的聲音又輕又冷。
「那你是應當恨我的。」
他頓了一下,微生嘉木看到他輪廓好看的下半張臉,唇很薄,顏色也淺,人中很深,看起來又銳利又有幾分少年氣。
「所以你騙我,要殺我,都是應當的。」他說,「恨是更有重量的情緒。」
「——更?」
微生嘉木重複了一下這個字眼,終於笑了一下,「你還沒回答我,你不恨我么?」
楚松落沉默了一會兒,說道:「你騙我是理所應當,我無可辯駁,何必恨你。」
「我亦有要殺之人,日日作孺慕之態,以伺機求其死。恩情與歡喜不過是輕浮之物,所以你定然會殺我,我也已經殺了他。」
微生嘉木皺眉,「——豐鴻光?是你殺了他?」
楚松落頷首,又搖頭。
「豐鴻光已死,不過我將他的假死變成了真死而已。」
微生嘉木豁然站起來,把那棺木打開,看到裡面那人脖子上一道致命的刀痕,明顯是他殺而非天命,不禁浮現出一個猜想,頓時訝然。
「他——是殺你家族鄰里之人?」
楚松落略一點頭。
「為何?」
「因為我父親察取星象,知道此人竊天命而活,已非我輩,算是個妖物。」他語氣平靜,「微生昊蒼意欲和聖人一起殺了他,我就是那把被打磨的、用來殺微生昊蒼的刀。」
「如今我殺了豐鴻光,你便可放心了。沒有人再會去殺微生昊蒼。」
這句話很好懂,微生嘉木卻忽然想通了很多,只覺得彷彿有了誰猛然打了他一拳,好一會兒才枯澀地低聲笑了:「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原來此生微生昊蒼不會被楚松落再殺死,是這個意思。
楚松落是豐鴻光為微生昊蒼磨的刀。
微生嘉木是用來殺死楚松落的刀。
原來從他選擇時光倒流的時候開始,一切都被計算好了,楚松落一定會死。
他想到自己和姬衍簡的互換,又不禁猜想是不是姬衍簡也被計算著如何讓他去死,讓自己成為這個系統。
是誰掌握的這個規則?
是誰計算了這些過程?
幾個人的生死而已,究竟有什麼值得圖謀?
莫非命運就是掙扎而無可解脫的牢籠嗎?
他忽然逼身上前捉住楚松落的衣襟,一字一頓,呼吸急促,「你會死的。你一定會死的。」
楚松落並不在意他的失態。被捉著衣襟,聽到這些話,他也依然很平靜,「我已給高子安掃了十幾年的墓,從今再不能去,想來他也會體諒我的。」
微生嘉木彷彿這才恍然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驟然鬆開手,嘴唇都在微微顫抖著無法控制。
一種無可解的恐懼感使得他從骨頭裡開始覺得冰冷,他勉強笑了一笑,低聲說,「我認輸了,楚松落。我既無法殺了你,也不願再有生之思慮了。」
楚松落走了幾步,撿起來那把刀,又折返回來,抓住微生嘉木仍然顫抖的手,很溫柔地抱住了他。他的鼻息接觸到微生嘉木的脖頸後方,聲音也是從耳後傳來的。
「不要怕,衛嘉木。」
他把刀交到微生嘉木的手中,握著他的手使得刀變得很安定。
「刀是要這樣拿的。」
他的聲音有一種溫柔的惡意,手上不可抗拒地帶動微生嘉木的手向前送。刀刃鋒銳,一把破開血肉,進入到自己的心臟中。
滾燙的血湧出來,微生嘉木的眼睛失神,卻彷彿剛意識過來自己做了什麼,動了動嘴唇,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看到自己手上的血。
楚松落後仰著倒在地上的動作過程變得非常慢,一點一點地刺痛著他的眼睛。
他身上有血,面色蒼白,眼睛又黑又亮,黑髮有一點亂,恍惚間看起來還是有點像當年那個山中倔強的少年。
不是僵硬的、疲憊的、冰冷的、完美的,而是充滿破綻,那麼脆弱,那麼鮮活。
「衛嘉木。」楚松落說得很費力,但還是很愉悅一般。「我還是恨你的。」
愛是負擔。
恨是弱點。
你殺了他,所以你將活下去,獲得無限的生命的延續。
你殺了他,所以你將永遠承擔他加諸於你的一切感情,不可破解,不可拋卻。
他強迫你承受生之苦痛。
【恭喜您完成固有任務,成功殺死大BOSS[楚松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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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聒噪的聲音讓微生嘉木總算回過一點神來。
剛才拉上的門忽然被風雪吹開,木門打到牆上一聲悶響,風雪灌進屋子。雪夜無月,積雪卻反映出瑩瑩的光,刀還在他的手裡,他低頭看了看,沒有被血沾染的地方,映出他自己的臉。
他試圖沖著自己溫柔地笑了一下。
你曾有無憂無慮,錦衣玉食的少年時光。
偷偷喝酒,故意毀損花苗,嘲笑某家小姐畫得過於濃艷的花紅。
過去的陽光總是很暖和。過去的風箏總是飛得很高。
一點點學會照顧妹妹,出門會給她帶盒胭脂。
一點點學會當一個好朋友。
一點點學會,自己一個人苟活。
一點點學會,如何假裝舊傷痊癒,提起來也無何不可。
生仍有歡喜,只是他已不敢再去面對苦痛。
愛必然忍受折磨之後的一點褒美。
世間仍然活著的人有兩種,一種是仍在謀求歡喜的,一種是早已無法面對痛苦,卻不知如何去死的。
他已一無所有。
不如就在此著落。
他細細地擦拭好了那把刀,然後將刀裝進別在楚松落腰上的刀鞘里。
然後他輕輕地吻上他已經冰冷的唇。
——世界於一瞬間坍塌。
——教主篇-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