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半個月以後,齊瑜照例去皇城的內閣衙門報了道。自兒子「病癒」,齊父自是放下了心中不少擔子。只因皇帝病危,加之太子被廢,如今朝局等於又得重新規置一番。齊瑜是少不得要到內閣幫父親的忙,這日,處理好手中文書,齊瑜並沒直接打道回府,而是去了一個地方,去了一個緊挨皇城午門西南角的羈押所,也就是專門囚禁本朝犯了罪的皇室宗親之地,又叫「閑宅」。

帝京城裡多霧靄,齊瑜到得閑宅的一處院落時,天上已經落起小雨。有小吏幫他撐了傘,齊瑜手裡把握著一對文玩核桃,淡淡地問:「已廢的東宮也是居於此處牢房么?」他指的是面前所站的這間,低矮的牆,灰色的鐵網,旁邊還有一個死氣沉沉的「死囚洞」——據說是犯人死後屍體被拖出去的必經之地。

那小吏也大概猜出了此位年輕大人與廢太子的恩怨糾葛,便逢迎地笑答:「是啊,能到此處的都是些『宵小阿鼠』之流,何曾管他是皇子還是太子儲君呢?——喲,齊大人,您慢點,小心地滑,別弄髒您的鞋。」說著,又要幫他擦靴。

齊大人朝他擺了擺手,只倒背著兩袖上了台階。廢太子就關在最里的一間,齊瑜走進時,只見被廢了的太子朱承啟正於一床破草席上動也不動盤膝而坐。身上一襲灰舊的布袍草履,髻上只插了一支簡陋的竹木簪子,面色青蒼,但那倨傲陰鷙的態度卻未減絲毫。

「怎麼?現在神智大開,人也不傻了?腦子也不糊塗了?」大概是聽出了來人腳步,廢太子朱承啟眼皮也不抬下揚唇笑問。

齊瑜沒有說話,幾名獄卒搬的搬椅子,遞的遞茶水,方才那名為齊瑜撐傘的小吏手指廢太子罵道:「都是關進這裡的人,還是這麼猖狂!沒看清楚么?這是內閣首相的三公子,真是死到領頭還拿囂!」

看來,虎落平陽被犬欺,關在牢門內的廢太子朱承啟連冷笑也懶得哼一哼,倒是齊瑜淡淡地垂睫吩咐了聲「你們下去」,爾後,眾人齊齊退下,齊瑜這才依舊手轉著兩枚文玩核桃,不疾不徐在身後交椅上坐下來:「你的罪已經判下來了。」齊瑜說,朱承啟身子一動。

「什麼罪?」

沉默半晌,朱承啟到底裝作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

齊瑜微微彎了彎唇角:「廢太子朱承啟忤逆竊國,不忠不孝,柔奸成性,陷害忠良,按律當以流放南海孤島。」話音方落,剛還紋絲不動的朱承啟便以懷疑的目光眯向齊瑜。齊瑜再次勾唇一笑:「當然,這罪就連殿下也覺得了太輕了是不?所以——」說到這裡,隨著手指轉動核桃的咕咕聲,齊瑜徐徐站起身來,像是垂睫思考:「山東那邊,下官已經以殿下的名義將一封密函遣人交到了指揮使金榮的手中,我想,不日過後,金榮肯定會聯絡你身邊那個自以為信得過的內應安國公做出什麼行動安排,到時候,當咱們的聖尊知道他這個兒子居然做出這等謀逆之舉,殿下您想一想,聖尊究竟會作何感想呢?嗯——?」說著,竟是目光清澈地看向正冷眼看他的朱承啟。

朱承啟笑了,他笑得有些凄厲,有些狼狽:「三郎啊三郎,我總算看清你這個人了。你說你——」

他「哎」地一聲搖頭長長嘆了口氣,眸光似有譏諷之意:「真是會咬的狗不叫,會叫的狗不咬,齊季林半生操勞,倒沒白養你這個兒子。」

齊瑜目色一變,單手揪住朱承啟的衣領一把將他摁向身後的鐵窗:「下官是不會叫的『狗』,可是你這條狗又是什麼?」

他雙眸血紅,方才的雍容爾雅一掃而空,朱承啟的喉嚨被他狠狠扼住,兩人雙眼瞪雙眼,額上青筋浮現的朱承啟氣幾乎扼得只剩下最後一口。

「就你乾的那些腌臢事兒,下官讓你遭受凌遲之剮都是便宜你了!朱承啟,你覬覦我家夫人,並羞辱了她,這筆賬,我齊瑜就是把命豁出去也要給你算一算。」

門外把守的獄卒聽見牢內有動勁兒,先是一怔,不過也都並未放在心上。眼看著朱承啟快被齊瑜扼得已要斷氣,他上氣不接下氣,終於恨恨地瞪著齊瑜說了這樣一句:「「姓……齊的,你腦子有病……是不是?……是不是?」

牢內燭火幽幽,朱承啟的五官扭曲著,也許,他到現在還未聽明白齊瑜心底里的那股子恨意到底是為了什麼。

齊瑜終究是鬆開了對方的衣領,對於這種人,和他多說兩句齊瑜都覺有損自己的口舌。終於,走出去時,雨已經越下越響了。齊瑜出了牢門,一名小吏趕緊巴結似地過來撐傘,「齊大人,這……公事兒辦完了么?」

齊瑜斜目面無表情乜了他一眼,再轉過臉時,只見雨中的牢房漸漸地被洗出了鮮明的印記。

八丈高的灰色磚牆,中間一道門左開,一道門右開,據說正中低矮夾道還沒有四尺來高。齊瑜走出來時,也是半躬著腰的,因為這是為了延長犯人逃跑時間而故意做此設計的。

齊瑜嘴唇抿緊成一條線,他並沒有笑,朱承啟落了這樣的下場,他沒有絲毫快感,因為,這象徵著一個人恥辱的同時,也是他齊瑜這輩子永遠無法磨去的痛——明珠的痛。

「齊大人,齊大人——」是看守犯人的典獄長聲音。

齊瑜背著兩手,剛邁下台階不遠,一身藍袍的中年典獄長立即氣喘噓噓地跑過來說:「齊大人,不好了!罪犯服毒自盡了!罪犯服-毒-自-盡了!」

典獄長的聲音回蕩在罩在灰色鐵絲網的高牆上空,他話音方落,齊瑜的臉一下就變了!

犯人服的是鶴/頂紅,按規矩,但凡被囚禁的罪犯到了這裡都不能絲帶任何東西。朱承啟是把那東西藏在一個縫製很不顯眼的袖袋裡,許是進來時獄卒們檢查搜身太過大意。

齊瑜走進去時,躺在破爛草席上的朱承啟已經身子發涼,他的嘴角、鼻孔、耳朵都開始汩汩地流起了血。齊瑜蹲下身又伸手去朱承啟的鼻端探了探,握住犯人的手腕把了把脈。確實沒有呼吸了!幾點雨珠透過牢門的木窗斜斜打進來,朱承啟沾著雨水鮮血的嘴角始終掛著一縷隱隱的微笑,是那種看透人世滄桑、鄙夷世人的高姿態微笑。

齊瑜緩緩闔上了睫毛:「你就這麼死了,真是可惜了,你就這麼死了……」他喃聲不停重複著如此話語,嘴角似揚非揚,似笑非笑,像是對於廢太子的死,他才是那個最覺遺憾、最不快樂的人。

獄卒們忙成一團亂,擁擠的牢房,唯有齊瑜目無表情一臉淡靜站起身來。齊瑜嘆了口氣,手揉了揉太陽穴,正要吩咐些什麼,突然,就在這時,一名獄卒從朱承啟往日所睡的破草席底下竟翻出了一樣東西:「大人,您看,這是什麼?」

是一副畫軸。

齊瑜從獄卒那裡接了展開一看,雙手微微一顫。凄清的燭火中,深色鸞綾的隔水天頭以及驚燕帶的裝裱之下,一個少女的畫像正娉婷立於畫軸的上下錦牙最正中位置。少女螓首蛾眉,紅裙緋裳,她朝看她的人啟唇俏皮地笑著,手拿一把小團扇,像是要將青春的朝氣與蓬勃透過畫上的妙筆丹青發揮到最曼妙的境界。隔水的題跋留白處,是一首行楷小詞:「星河明淡,春來深淺。紅蓮正、滿城開遍。禁街行樂,暗塵香拂面。皓月隨人近遠。天半鰲山,光動鳳樓兩觀。東風靜、珠簾不卷。玉輦將歸,雲外聞弦管。認得宮花影轉……」

齊瑜閉目深吁一氣,是明珠。

星河明淡,春來深淺。紅蓮正、滿城開遍……說的正是若干年前上元佳節的那個少女明珠。

六月的雨水總是停停下下,齊瑜回到府宅時,昏黃的雨線已將他的袍擺也染成了一片濕潤。檐下雨聲潺潺,而齊瑜的腦海,一直浮動著從死去廢太子那裡翻出的畫像——明珠的畫像。

單單屬於他的東西,就這麼被人覬覦了!

若是一個無賴紈絝的浮淺覬覦倒還罷了,關鍵是透過那張畫像的每一筆線條輪廓,每一筆硃砂丹青,齊瑜看到了從畫上女子那雙靈動含笑的美眸里所折射出來的東西——那就是「情」。

齊瑜胸口像哽了只蒼蠅不舒服,院子里,梔子花飄落一地,被雨水沖洗吹打著。齊瑜恍恍惚惚抬起頭,忽然手握成拳,明珠,明珠,她是他的妻子,可是瞧瞧他這個丈夫都在做些什麼——齊瑜大大吸口氣,終是不願再想下去,彼時天色已然昏黃,剛走到院子的天井薔薇花架時,驀然,齊瑜一抬眼,只見開著粉色薔薇的藤蘿架下,一隻女人的繡鞋正赫然顯眼地落於水井青苔旁邊。

女人繡鞋的鞋尖綉著兩朵紅絨花,花心綴著一顆小指頭大小的瑩潤珍珠。齊瑜彎下腰,慢慢地撿起那隻繡鞋,拿在手中看了看,看著看著,突然,背心一陣冷汗油然透出——

聽府里的看媽說,明珠最近是越來越「賢惠」,越來越「能幹」了。

不管是妯娌姨娘七姑六婆,還是他們這房很多大大小小的事宜,她都會處理得頭頭是道。沒事兒做做針線,學學廚藝,或者學習學習香道茶道,到母親老太太那裡去抄抄佛經……總之,她變得越來越沉默,越來越寡言。即使有時候也會聲音朗朗地大笑,可只有齊瑜才知道,這個女人,她在自卑。那些朗朗笑容的背後,是無法逃脫齊瑜眼睛的自卑。

「明珠,明珠——」

齊瑜背心的冷汗越冒越多,他握著手中那隻繡鞋,先是蹲下身沖井底看了一會兒,然後,迅速站起身,開始在院子里焦急地尋找起來。

幾個丫頭見了他的樣子,忙問姑爺是怎麼了,齊瑜正要問話,而就在這時,一身杏黃羅裙的明珠正和兩個大丫頭從月門的轉角處走過來,手裡拿著一把小竹籃,臉上有說有笑,好像是去隔壁院子挖了新筍回來。

「誒?相公,你這是怎麼了?今天怎麼回來這麼晚?你看你,臉色怎麼這麼難看?是不是沒有帶傘淋了雨,瞧,這麼大個人了,都不知道愛惜自己?」

齊瑜石青綠的官袍有些濕了,明珠見了他,先是一怔,趕緊將籃子遞到丫頭手中,掏出手絹給他擦額上的雨珠,眼神體貼,動作溫柔。

齊瑜大大鬆了口氣,也顧不得諸人在場,就著明珠伸過來的手一把將她握住:「你去哪裡了?可讓我找了……好半天。」他聲音低啞艱澀,並單手摟住她的腰肢將她越擁越緊,語氣言辭,透著一抹無法掩藏的擔憂與焦慮。周圍的丫鬟們個個都驚怔了。被他抱得快要喘不過氣的明珠更是臉一紅:「相公,你、你今天怎麼了?這兒有人……有人看著我們呢!」說著,就要用力掙脫呢。丫頭們趕緊識相地避過臉去,心想,這姑爺,還真是看不出來,平時端穩慣了的人,沒想到感情外放起來如此……如此讓人臉紅心跳。

這次的齊瑜倒也毫不在意別人的看法,他又一把將明珠打橫抱起來:「明珠,你欠我一樣東西還沒還呢。」他喉結滾了滾,聲音越發低啞如酒,尚在愣怔的明珠滿胸口心跳,急忙攀緊了對方衣領未及反應過來,然而,他已經一邊埋首吻她,一邊抱著她大踏步邁上了台階廂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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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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