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這世上知道謝白最初是什麼模樣的人,大約只有三個,其中兩個是殷無書和謝白自己。

就婁銜月和桃塢典當的洛竹聲聽說的版本,是殷無書吃飽了撐的溜達去雲饒湖時,在附近的紅梅林里撿到了一個被人丟棄的小娃娃,撿到的時候已經被凍去了半條命,身上都發青了,殷無書尋摸了一圈,沒發現附近住著什麼人家,便把小娃娃領回來了。

對婁銜月和洛老闆來說,他們只看到殷無書院門緊閉不讓任何人進,鎖了整整一年,一年之後,原本獨來獨往的殷無書身邊便多了個小不點。

那小娃娃看上去又瘦又小,只有三四歲大,認生得厲害,除了殷無書,誰說話他都不理。問急了就揪著殷無書的衣服下擺藏到殷無書身後,再不肯出來了。對婁銜月和洛老闆這種已經不知多少歲的人來說,養個小娃娃是很稀奇的事情,哪怕這小娃娃對他們視而不見。

他們幾乎用了這輩子最大的耐心,一天天地在殷無書周圍磨,花了兩年工夫才總算在謝白面前混了個臉熟,使得謝白沒再繼續把他們當空氣。

在婁銜月的認知里,謝白的身世就是如此,沒什麼更特別的了。

可事實卻並非如此。

殷無書去雲饒湖並非吃飽了撐得慌亂溜達,而是有感當任陰客時日無多,出門去尋下一任了。

從他接管直符靈動界起,每任陰客都是由他跟著卦象在特定的時間去特定的地方尋到的,不過也僅此而已。除了找人,他和歷任陰客之間便再無更多瓜葛,有時候百年不過見上三兩回。

他去雲饒湖的那幾日恰逢大雪,不停不休地落了整整三天三夜。雲饒一帶本就濕寒,遇到這種天氣,更是冷得徹骨。目光所及之處都是白色,紅梅林因為曾經是一片亂葬崗的緣故,一直少有人煙,更是壓了一層厚厚的積雪,只有零星的紅梅被風雪打落,殷紅如血地散在地上。

當年的謝白就蜷縮在紅梅最多的那株樹下,身體裹在雪下,像一個微微凸起的小包。只有一隻手和漆黑的頭髮從雪裡露了出來。

那頭髮黑極了,和滿地的白雪對比鮮明,以至於途經的殷無書一眼就看到了他。

和傳言不同的是,當殷無書走到樹下,抬手掃開覆在上面的積雪,他便發現樹下這個瘦得皮包骨似的小娃娃已經死了。

他本以為這是哪家養不活丟棄的孩子,運氣不好碰上了寒雪,於是沒抗過去,活活凍死在了山林里。可當他起身打算離開的時候,死去的小娃娃口鼻以及露出來的耳朵里突然流出了濃稠的黑血。

殷無書雙眉一皺,停下要離開的腳步,重新蹲下了身,抬手挑開了小娃娃身上早已凍爛的上衣,露出裡頭青白僵硬的皮膚,有些磕碰過的地方,甚至還有細密可怖的淤血點……

古怪的是,他發現小娃娃心口的位置插著三枚銅釘。他手指每滑過一枚銅釘都能看到上面浮起的繁複咒文。看完三枚銅釘上負載的咒文,殷無書的臉色便是一沉——

這三枚銅釘並不是什麼普通釘子,上面刻著上百無名厲鬼的陰八字,又在陽氣豐足的心頭血里淬鍊近百日,所成的陣叫百鬼養屍陣,顧名思義就是用來聚魂養屍的。不過這陣並不是什麼魂都能聚什麼屍都能養,它只聚初生魂、只養胎屍。

也就是說,雪地里蜷著的小娃娃並不是被這場雪凍死的,而是剛出生就死了,只是當時生魂還沒完全離身。

有人不知出於何種心思,將這三枚銅釘釘進了死胎心口,附了咒,布下了這百鬼養屍陣。而被布陣的死胎還會隨著年月長大,不死不活地養滿整四年,到第五年冬末春初睜開眼,就算活了。代價是之前的四年,每日每夜,都要替那百名厲鬼經受刀山火海滾油澆身的痛苦,半刻不得掙脫。

聚魂養屍陣既是厲鬼養人,亦是人養厲鬼,相互依存而已。

當時殷無書腰間懸著的六枚銅錢突然震顫起來,無風自鳴,發出嗡嗡的聲音。

這六枚銅錢他幾乎相隔百年才會正經用一次,回回都是用來尋下一任陰客的,也只有在命定的陰客面前,這六枚銅錢才會出現這種動靜。

殷無書活了那麼多年,頭一回碰見找到的陰客是個死胎這種情況,更離奇的是已成死胎的陰客被人布了這種妖邪至極的養屍陣,看樣子要不了多久又能活。拔掉銅釘那數百厲鬼必然會引起禍亂,而繼續養著這已死的陰客,誰知道活過來的究竟是誰?

還是毀了吧。

當時的殷無書幾乎沒有遲疑,就決定拔掉銅釘。只是那三枚銅釘必須同時拔出,一刻不能早也一刻不能晚。他撣了撣衣服上落下的雪,站起身,正打算抬手將三枚銅釘一起吸出來的時候,那個早已僵硬的小娃娃突然動了動手指,勾住了殷無書的衣袍邊。

那手指又細又小,膚色慘白泛著青,勾住衣袍邊之後捏得死緊,還微微顫抖著,也不知是冷的、怕的亦或是疼的。

殷無書看著他緊閉的雙眼裡流出來的兩道黑血,突然又改了主意,蹲下了身將那小娃娃從雪地里抱了出來,解下罩袍裹了幾重,帶回了太玄道當年的小院,而後封門落鎖,一年未出。

殷無書不知道那小娃娃究竟幾歲,因為他看起來太過瘦小,跟正常孩子的體型不能相比。他當時摸著小娃娃纖細脆弱的骨頭,估算著他頂多三歲。

事實證明他算得分毫不差,那不死不活的小娃娃在他院子里又睡了整整一年,直到第二年的冬末春初,寒意依舊有些料峭的時候,小娃娃在一夜之間變了模樣,皮膚從青灰色恢復成了霜一樣的白,身上所有的淤青和血點都隱沒不見了。

小娃娃睜眼的那天,院里的那株紅梅剛謝,頭天夜裡新落的春雪卻還沒化,在許久無人踏足的院里覆了一層淺淺的白。

殷無書便順口給他取了個名字:謝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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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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