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斷崖雪月

一、斷崖雪月

正月十五元宵夜。

月圓似盤,清冷如玉。

月下是處斷崖。

由於下午下了場大雪,所以現在崖頂已被鋪了厚厚的一層白雪,在雪和月光的映照下甚是明亮。陣陣寒風從斷崖上吹過,捲起些雪末,將其拍碎。雪花亂舞,舞在空中。

斷崖旁邊有一身影。是個男人。他面對懸崖而坐,懷裏還緊緊抱着個約么三、四歲大的小女孩。雖是寒冬,風雪正緊,他卻仍只是穿了件單衣。亂髮下垂,衣衫破碎,隨看不清他的面目,但瞅過一眼之後,就可斷定這位應該是位乞丐。

在男人懷裏的小女孩卻衣衫乾淨。她身着一件粉紅色的羽絨小襖,腳穿一雙深綠色短筒皮靴,頭上還蓋着定連衣的羽絨小帽,一縷小辮從帽里露出。這會兒,她正側着頭,小臉通紅,靠在男人懷裏睡地正香。

一陣喧鬧從山腰傳來。

李紫木抱着小女孩站了起來,微一轉身,掃了一眼腳下的一片銀裝素裹。只見一群人影正追趕着一團火紅向山頂移來。

近了地時候才能看清,那團火紅其實是位身着大紅嫁衣的女子。她面色蒼白,髮絲凌亂。在她身後不遠追趕的是群下人模樣的漢子。人群後面還尾隨着兩個氣喘噓噓的人,一人做新郎官打扮,另一人則是一位華服少年。

當女子提着裙擺奔到崖邊地時候,突然駐足停住,腳下揚起厚厚的一層雪,滑下斷崖。她一臉驚惶,作勢欲跳,卻又驚恐地回頭看了一眼,之後失去勇氣,便癱跌在雪地上,低下頭小聲啜泣。

當那群家丁一個個涎著臉吵嚷着要過來捉住那紅衣女子地時候,李紫木已抱着小女孩站在了那女子跟前,與她相距數步。

女子抬頭,淚眼婆娑,看了眼他,便又低下頭小聲哭泣。

那群家丁們見女子坐在崖邊,隨時能以跳崖相脅,又沒得到自家主子的指示,一時也都不敢輕易上前。

這場面竟一時僵住。

李紫木抬頭望了一眼空明的夜空,圓月如盤。他不禁巋然失笑,又是一出「英雄救美」的戲橋段,俗不俗啊。

小女孩這個時候卻醒了。只見她用小手揉了揉眼睛,看了在場諸人一眼,邊掙扎著從李紫木懷裏下來跑到女子身邊,用小手輕輕地拍著女子香肩,輕聲道:「不哭不哭。」邊說還便從口袋裏掏出一方手帕替女子掩淚,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地。

見小女孩如此一番動作,又想起場中場景,李紫木不禁又是搖頭一笑。

這時,人群後面的那位華服少年推開眾人,來到人前。見李紫木擋在紅衣女子跟前,還以為他要替女子出頭,便嘴角上揚,扯著正在變聲期的嗓子,捏著鼻子痞氣十足地朝他喊道:「嗬,你個臭乞丐,你敢多管閑事?」

少年身後那幫家丁聽到主子開口了,便都立刻舞著袖子助威。有人高聲喝道:「你小子敢壞我家小王爺的好事,仔細你的皮。」

李紫木心裏一笑,還是個小王爺,來頭倒是不小,這怎麼得罪地起。於是雙手一攤,淡淡道:「可沒我什麼事,我只是過來看看熱鬧。」

李紫木說完,回頭看了看身後地紅衣女子。卻見她正自撇過頭,聽到李紫木說要袖手旁觀,也不見失望,反而收起了臉上的悲戚之色。

紅衣女子梨花帶雨,拉着小女孩的小手,輕輕摸了摸她紅彤彤的的小臉,竟輕聲笑着問道:「小妹妹,好可愛呀!能告訴姐姐,叫什麼嗎?」

「小蕎。」小女孩脆聲道,「姐姐你叫什麼名字呀?」

「我?」紅衣女子眨了眨淚眼,眼帶狡黠,回道:「我的名字不是已經說給你聽了么?」掩嘴輕笑了聲,又逗弄小蕎道:「小蕎,小蕎,嗯,名字可真好聽。小蕎猜出我的名字了么?」

「姐姐?」小蕎撓了撓小臉,一臉純真,忽閃著大眼睛壓低聲音道:「姐姐,你的名字好奇怪呢。」

紅衣女子又是一陣掩嘴輕笑,瞟了眼站在不遠處的李紫木,好似又發現了什麼不妥。又對小蕎道:「小蕎,我的名字是輕易喊不得地。你還是叫我姑姑,好不好?」

原來她以為小蕎是李紫木的女兒,而李紫木有個小蕎這般大小的女兒,在這年月也說明他也就二十歲左右的年紀。自己讓小蕎喊做「姐姐」,豈不平白比這乞丐矮了一輩兒。這個虧自然是吃不得地。她卻不曉得小蕎並不是李紫木的女兒,而李紫木也已經二十好幾了。

這邊小蕎用手帕幫她掩了掩臉上的淚痕,道了聲「好」。

見她倆兒旁若無人一般地在一旁弄嘴,那紅衣一女子都被人逼地快要跳崖了,還有閑情佔小蕎的「便宜」,李紫木不禁「哼哧」一笑,又朝紅衣女子多看了幾眼。

他是有些奇怪。這個身着大紅嫁衣的女子,今天應該正在做着新娘。她看起來雙十的年紀,在這女子一般十四、五歲都要出嫁的古代,應該算得上是「剩女」了。她雖然容貌俏麗,身上穿的嫁衣卻很寬大,也看不出身段的好壞。唯有嘴角的微笑,引人注目。她臉上淚痕未乾,她身邊危險正在逼近,還有個不相干的人對她地遭遇打算袖手旁觀,使她失去了最後的一根稻草,但在她的嘴角卻仍能掛笑。

這是一個怎麼樣的女人呢,身處絕境,心境反而能豁然開朗。還有那梨花帶雨的微笑,竟然有如此凄美,竟然是如此動人心腸。

對面一群人攏在一起一直吵嚷着怎麼逮住紅衣女子,卻好一會兒后,也沒合計出個所以然。

那新郎官模樣的人,一直便站在人群之外,手抽在衣袖裏,低着頭,久久沒有吱聲,也不見動作,卻不知在想些什麼。

這時,那華服少年,滿臉不耐,指著紅衣女子惱怒道:「王虹光,你有膽就跳下去。管她死活,都上去給我把她拉過來,去去,快過去。」這后一句卻是對身邊家丁說地,邊說邊踹着手下家丁上前。

看這樣子,這華服少年和那叫王虹光的女子似乎是早就認識地。

王虹光,這名字倒是挺男兒氣的。李紫木心裏笑道。

那叫王虹光的女子愣了愣,拉着小蕎站了起來,向著對面諸人望了一眼,眼裏無悲無喜。

李紫木朝小蕎喊了聲,拉了她過來。又見眾家丁離王虹光又逼近了數步,不禁扯著嗓門喊了一聲:「等一下。」

他一聲喊完,眾家丁果然都止住了腳步。

他這一聲大喝當然沒有湧出什麼王八之氣,也不見得透著著陣陣森森殺氣,只是恰巧拿捏到了時機罷了。

眾家丁雖然平時行事跋扈,為禍鄉里的事也沒怎麼少干,但那是狗仗人勢,占點小便宜,現在主子要他們去逼死人命,心裏難免有些惴惴。等李紫木這麼一喊,眾家丁都不禁拿眼望向那華服少年。

於是,這場面竟一時靜了片刻。

小蕎掙開李紫木,跑到對面眾人跟前數步,扯著身子朝前虛拍了一下,又飛快地跑回,躲到李紫木身後,指著那群人脆聲道:「壞人。」

那華服少年正欲作色,李紫木卻抱起小蕎,轉過身,昂身而立,面帶微笑,擺出一副挺大俠的造型,輕聲問道:「怕死嗎?」

女子莫名其妙,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背過身面向斷崖。

李紫木扯扯嘴,尷尬一笑。

他也不瞧瞧自己現在一副什麼德行。就一乞丐還在別人面前扮深沉,這怎麼可能招人待見。

瞥了眼對面眾人,李紫木又對女子道:「難到你是願意跟他們走?」

這回女子好像聽懂了,也不知是在回答李紫木,還是下意識的動作,輕搖了搖頭。

「咳,再問一次,」李紫木輕聲續道:「怕死嗎?」

女子沒搭理他,卻向著斷崖走去,步子細小卻又堅定。

李紫木見他決絕如斯,趕緊上前拉住她的手腕。

女子見他拉住自己,以為他要拿自己去向那華服少年邀賞。一時心急如焚,恨恨地瞪着他,頓時淚如雨下。

李紫木見她這般模樣,頓時慌了神,也再顧不得裝什麼儒雅風度,擺什麼大俠風範,連忙道:「別誤會。我們同路而已。」

女子不解,正欲有話。

「呵。」李紫木苦笑了一聲制止道:「三人同行,想來黃泉路上也不會寂寞。」

女子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側過頭,梨花帶雨,用輕的幾不可聞的聲音道:「孟婆橋上,孟婆湯后,可還要記得我,切莫忘了。」

李紫木聽言,心中微動。隨即又是一聲苦笑,滿懷愧疚地向懷裏正忽閃著大眼睛望着自己地小蕎笑了笑,滿心酸楚。

「我怕黑。」卻聽女子又道。

寒風冷冽,夾雜着雪末「嗖嗖」從崖底席捲上來。

李紫木抬頭怔怔地看了眼天上那輪清月,微微嘆了口氣,左手摟着小蕎,右手拉着紅衣女子,縱身便跳下懸崖。

風割如刀,從耳邊嘶鳴而過,竟讓李紫木生出一種遺世獨立,羽化飛升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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