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太規矩

雨憐荷萍

「牛市到了,牛市到了,到牛市的下車。」售票員很職業的聲音又一次毫無徵兆地響起,柳雲夕一聽到「牛市」二字,一個激靈,一手捂住嘴巴,一手抓起包踉蹌著朝車門走去,剛下車才走兩步,來不及找地,就「哇」的一聲吐得稀里嘩啦,驚得路人慌忙繞道。感覺五臟六腑都被掏空了,再也吐不出什麼東西來,柳雲夕從牛仔褲兜里掏出紙巾,擦去嘴角的污穢,艱難地站起來,目光遊離間,發現旁邊是個小公園,入口處擺着兩張長凳,她輕笑一聲,朝那長凳走去。屁股一沾著長凳,她再也撐不住,乾脆側身躺了下去。

正是驕陽似火的七月,還不到正午,太陽就灼熱得像一團火了,炙烤著大地,空中沒有一片雲,沒有一絲風,所有的樹木都無精打采地懶洋洋地站在那裏。柳雲夕就像這些無精打採的樹木一樣,躺在長凳上,一動也不動。但她意識是清醒的,非常清醒。「你吃飽了撐的是吧?說走就走,你以為學校都是你爹開的,說進就能進的?當初我們進這個學校費了多少勁你忘了?」好友李夢冉幾小時前的話在耳邊一遍遍地迴響。她當然不會忘記當年的努力與苦頭,當然熱愛這個學校,喜歡那些學生。但是——她不能呆下去,她必須離開,離開的理由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誰也不會告訴,包括她最好的朋友——李夢冉。

想到這裏,柳雲夕強行坐了起來,伸手到包里掏手機,但是她像被人點了穴道一樣定在那裏了——她的錢包不見了,手機不見了。柳雲夕整個人僵在那裏,大腦一片空白,痴痴地看着街上稀疏的行人,不知拿走她錢包的那個人是不是就在其中。良久,她像做了好大決定一樣,堅定地站起來,強打精神,從容地招了一輛三輪車,對車主說:「到光華學校。」車主一聲不吭,發動車子「轟」地一聲就出發了。

柳雲夕大腦快速地轉動着,謀划著到了光華學校如何面對這個三輪車夫。她每想到一個主意立即就聽到自己說「不行不行」。她想得腦子都快破了,還是沒有一個萬全之策。眼前這個認真開車的中年男子做夢也沒想到後面這個年輕美麗的女孩身無分文,想蹭免費車吧?「怎麼辦?怎麼辦?柳雲夕,你快想辦法啊!」她攥緊拳頭,放在胸前,就像平常遇到困難時握緊拳頭一樣,但這一次不管用了,她越是着急,腦海越是混亂……

「光華學校到了,諾——」三輪車「嘎」地一聲停了,中年車夫嘴巴向右邊一擼,示意她下車。一抬頭,好氣派的一個校門,「光華學校」幾個大字金光閃閃,車夫示意的眼神容不得她細看,她磨蹭著下了車,朝車夫深深地鞠了一躬,目光躲躲閃閃,囁嚅道:「師傅,我——沒錢。」車夫擦著汗的手僵在半空,眼睛瞪得銅鈴一樣,嘴巴微張,很快他明白怎麼回事了,一轉身擺出一個標準的駕駛姿勢,朝她叫:「上車。」這下她慌了,不知人家要做什麼,一連後退幾步。「快上車,我把你拉到原地,沒錢你打什麼車?」原來是這樣,她長吁一口氣,剛才的緊張與害怕忽然就沒了,莫名其妙地,她笑了起來,邊笑邊說:「師傅,您別生氣,我不會白坐您的車,您等一下,我就去拿錢。」不管人家答不答應,她轉身朝校門口跑去。保安室里坐着一個六十來歲的老爺爺,穿一身制服,平靜地看着她,她看一眼面前一堵牆一樣的滾動移門,說:「保安大爺,您好,我找喬主任,您能幫我叫他出來一下嗎?」大爺沒回答,目光越過她一直望向後面,一臉的笑容,就見那滾動移門緩緩地開了。柳雲夕跟着他的目光看過去,一輛白色轎車正駛向校門,只聽大爺說:「他就是喬主任。」柳雲夕一聽,衝車頭大喊:「喬主任——喬主任——」車子停了,車窗落下了,一張輪廓分明十分俊朗的臉探了出來,笑盈盈地,沖她問:「你叫我?」「嗯——我是來應聘的,可是——」柳雲夕真不知如何開口了,頭不由得低了下去。「哦,到保安室登記一下就可以進去了,我們有接待老師。」眼看着車窗升上去了,車子起步了,柳雲夕情急中跑向車子,拍著車窗叫:「喬主任,等一下,喬主任——」車窗再次落下來,車子再次停下來。「怎麼啦?」還是一臉笑意,這溫和的笑給了柳雲夕極大的鼓舞,她瞟一眼那個車夫,小聲說:「我想找您借錢,我在來的路上錢包和手機都丟了,沒錢打車了——」喬主任伸出頭看了看車夫,又看一眼柳雲夕,開門下車,徑直走向車夫,掏出錢包問:「你帶她來的?多少錢?」「十六。」車夫顯然等得不耐煩了,接過錢發動車子一溜煙跑了。

喬主任轉身給柳雲夕一個微笑,說:「好了,你可以安心去面試了。」柳雲夕竟痴了一般立在那裏,兩個眼睛死死地盯着喬主任,彷彿他施了魔法勾走了她的魂魄一般。半晌才回過神來,一疊聲地說:「謝謝,謝謝,謝謝喬主任,我會還你錢的。」已經上車的喬主任,探出半個頭,詼諧地說:「為這十六元,你要好好面試哦,不然我去哪裏找你?」車子在視線中一點點消失,朝着車子消失的方向,柳雲夕翹起唇角,心裏說:「我一定要進光華!」

其實,區區一個光華,是難不到柳雲夕的。比起當年競爭全市最好的最苛刻的英才學校,光華應該是小巫了。所以,柳雲夕對於進光華充滿信心,志在必得。只是她最要好的閨蜜李夢冉怎麼也不肯跟她一起離開英才,要真的進了光華,她們就要天各一方了,想想還是有些不舍。但是,沒有人知道柳雲夕的不得已,當她決定遞交離職書的時候,閨蜜李夢冉質問了n次,她很想告訴她為什麼要離開,但話到嘴邊就變成了「沒有原因,就是想換個環境。」到最後,李夢冉好像也接受了她沒有原因的離開,不問也不說了,只等著離別的到來。但三年的廝守,三年歲月沉澱下來的點點滴滴,從相識到相知到相惜,一起上班一起做飯一起看電影一起相親一起哭一起笑一起瘋一起鬧……那是老天賜給她們的緣,是融進生命的一段記憶,怎能說放下就放下,不過是小心地不去觸碰而已,在離別到來之前小心地呵護而已。不然今天請假來光華,她怎麼會失控?怎麼會指着她氣急敗壞?可是,她沒有選擇,不能猶豫,只能離開。面對閨蜜,她只能沉默。

今天面試的老師還真多,超出柳雲夕的估算。第一輪是每人模擬上一節課,第二輪聽評一節課,第三輪與校長談話,進入第三輪基本就是簽約了。不費什麼力氣,柳雲夕順利進入第三輪,與校長談話了。當她走進校長辦公室,看到碩大辦公桌後面的校長時,她瞪大了眼睛——校長居然就是剛才上課的老師!天哪,剛才評課時人家都大夸特誇大讚特贊,即便說到不足也是繞着彎兒在誇讚,唯獨她一副批判家的架勢,毫不留情地把課堂上呈現出的問題一針見血地指了出來,當時她還不明白,為什麼大家都那麼奇怪地看着她?這下好了,送上門給人家打擊報復。但清高自傲的柳雲夕從來就不畏懼權威,甚至還以挑戰權威為樂。

上高中時,因為不服班主任偏私,把自己侄女推選為市三好學生,她一怒之下,寫了一篇義正辭嚴的報道,交到廣播室,要通過廣播曝光。後來類似這種事情她又幹了幾次,雖然都不同程度地影響了她的前程和工作,但她從不後悔,從不妥協,從不改變。在她心裏,只有對與錯合理與不合理。所以當她遇到錯的,一定要去糾正,當她遇到不合理的,一定會站出來說話。與她共事的人都說她太另類了,簡直就不是人類世界的生物。所以她幾乎沒有朋友,但她不覺得孤獨,反而感覺很輕鬆,很自在。她喜歡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與書為友,與文字交流。所以她的世界很乾凈也很安靜,她教過的學生都說她不食人間煙火,但不食人間煙火的她卻能和學生打成一片。

現在,她又一次意識到自己闖禍了,她要到光華的願望落空了,只是她不明白,為什麼還要與校長面談。難道要奚落報復一番才肯放她回去?對面的校長望向她的目光是親切熱情的,沒有半點怒意。這讓她很快就鎮定下來,從容地走上去,往校長對面一坐,笑笑地自若地看着他。她卻不知道,她犀利的評課不但沒惹怒這位校長,反倒贏得他的青睞與欣賞,她是唯一一個評完課就被校長拍板要了的人。這時兩人四目相對,各懷心事,實在有些滑稽。「校長——」「你就是——」鬼使神差地他們不約而同同口異聲了。短暫的尷尬與沉默之後,校長拿起茶杯呷了一口茶,問道:

「你就是柳雲夕?」

「嗯,是的。」

「你可是第一個批判我的課的人,知道嗎?」

「我只是把我真實的想法說出來而已,評課不應該就是這樣嗎?」

「不錯,是應該這樣,但有時太本真會失去很多東西,你不介意嗎?」

終於來了,來吧,亮出你的權力,維護你那不可侵犯的權威吧!柳雲夕微仰起頭,驕傲地不屑地迎著校長的目光,等待他的宣判。

「你不介意嗎?」還是那個問題,柳雲夕有些煩了,直截了當不好嗎?繞圈子好玩嗎?那本姑娘就幫你進入主題吧。「我告訴你校長大人,在本真與違心之間,我永遠選擇本真,再讓我評一次您的課,我還是那些話,一句都不會改變。」一口氣說完她好不痛快,就等他惱羞成怒逐她出門。可是她失望了,校長一點也沒羞沒怒,甚至連生氣都沒有,反而饒有興趣地看着她,就像看小丑一樣。「說完了?說完了該聽我說了吧?」看他那謙謙君子模樣,柳雲夕竟有些不好意思了,一時不知如何應對,愣登間就聽他說:「柳老師,你很優秀,也很特別,有個性很好,有個性就會有創造,歡迎加入光華學校。」一抬頭,碰到的是一張謙和微笑的臉,和一雙熱忱真誠的眼睛,「啊——」柳雲夕呆了片刻,突然驚呼一聲跳起來,「真的嗎?我被錄用了?校長您不怪我,不生氣不憤怒嗎……」看她這麼率真,這麼隨性,校長乾脆往後一仰,一本正經地看她手舞足蹈語無倫次的樣子,眼睛裏是滿滿的欣賞與歡喜。興奮得有些失常的柳雲夕一見校長往後靠下去了,立即噤聲端坐,笑笑地看着他。

「諾,填上這張入職表格,再到教務處去備案吧。上班時間聽教務處安排。」校長邊說邊從文件夾里取出一張表格遞給她。一聽到教務處三個字,不知為什麼,柳雲夕竟激靈了一下,腦海里馬上閃出喬主任那張俊朗剛毅的臉來,難道教務處主任是他?

柳雲夕猜得一點也沒錯,教務處里接待她的正是幫她付車費的喬主任。當她去的時候,他正忙着接待另一位新教師,她就坐在那裏,默默地看着他忙,眼睛一刻也沒離開過他,到這時,她才可以靜靜地好好地打量這個幫她解困的人。他身材修長,雪白的襯衣扎在深藍色的西褲里,著一雙黑色尖頭皮鞋,看上去俊逸幹練,皮膚很白,因為白,俊美的五官顯得分外奪目,濃眉大眼,目光淡然從容,鼻子挺拔秀逸,嘴唇很薄卻顯剛毅,一頭濃密的黑髮蓬鬆條理地向後斜立着,短而精神。憑她直覺,他雖然在接待另一個老師,但注意力卻在她身上。這種感覺讓她莫名地興奮甜蜜。

終於,那個老師離開了。她站起來,遞過入職表格,「柳雲夕,柳老師,歡迎你。」盯着表格說着話,他的手就伸過來了。她下意識地伸出右手,他只輕輕地握了一下就鬆開了。手續簡單幹脆,很快就辦妥了。當她拿起包朝他說「謝謝,再見」準備離開時,他叫住了她,撕下一張便簽紙遞過來,說:「從這裏到溫州,你準備走回去嗎?這是我電話,你留好了,路上有問題給我電話,另外我再借你回去的路費,多少合適?」徵詢的眼神。天,他還記得,還惦記着她丟了錢包丟了手機!心思縝密情感細膩的柳雲夕眼圈一紅,小嘴一癟,睜大雙眼定定地看着他,楚楚可憐,說不出話來。「別別別,你別這樣,我只是借給你,要還的,還要加利息的。」見她這副模樣,他連連擺手,一疊聲地說。看他緊張失措滑稽的樣子,她「噗嗤」一聲笑了。

「兩百夠嗎?」

「嗯,夠。」

接過他兩百塊錢,連同那張便簽紙,道一聲「謝謝」,柳雲夕轉身走了。

一出門,她便展開便簽紙,只見上面寫着「喬以安,13646748578」。

喬——以——安,這名字和他太般配了。柳雲夕朝便簽紙淺淺一笑,仰起頭朝校門口走去,腳步輕盈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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