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十二(1)初心誠不悔

番十二(1)初心誠不悔

【蕭宸】

蕭宸第一次和皇上單獨見面,是在隨蕭天航前往御島伴駕避暑的時候。

那天半夜,龍禁衛來敲他的窗,然後帶著他藉著月色一路飛奔,避過了島上重重守衛,最終在一處背人的涼亭里見到了當今的聖上。

他的親叔叔。

嘉樂帝龍顏俊美,尤其一雙皇家人特有的弦月眸,眯起來看人和笑著時,格外的迷人。

可惜蕭宸卻沒能遺傳到這樣一雙眼睛,嘉樂帝見到他的第一句話,就是:「你眼睛生得像你母親。」

龍禁衛把人送到后就隱入了暗處,涼亭里只剩下了這對永不能公開相認的皇家叔侄倆,好在當今這位聖上一向不愛走高高在上並且神秘玄虛的路線,把他半夜叫出來也不為著同他說一堆似懂非懂高深莫測的話,這位人間至尊穿著身便服,大大咧咧地坐在亭子的美人靠上,倚著亭柱,吹著夜風,翹著二郎腿,笑眯眯地看著他。

蕭宸不知該答他些什麼,只好垂首沉默。

「你心裡頭恨朕么?」嘉樂帝就這麼笑眯眯地問出了一道送命題。

「不恨。」蕭宸答。

「不怕朕為了斬草除根把你給咔嚓了?」嘉樂帝繼續笑眯眯地出題。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蕭宸答。

「這麼一板一眼的性子,委實不似你父親。」嘉樂帝笑著嘆了一聲,「罷了,斯人已逝,多談徒增傷感。蕭宸,朕封你做個『異姓』王如何?」

蕭宸一怔,卻道:「無功不受封。」

「朕給你創造幾個立功的機會。」嘉樂帝道。

蕭宸抿了抿唇:「謝皇上隆恩,然臣子更願以己之能,為國出力。」

「喔?」嘉樂帝饒有興味地向前探了探肩,「你書讀得如何?來年春闈有幾分把握?」

「臣子欲參加武舉,有七八分把握。」蕭宸答。

「武舉?那甭參加了,朕直接點你進宮做個御前侍衛!」嘉樂帝龍爪一揮爽快地道。

御前侍衛原就多從官家子弟中挑選。

「臣子還是想……」蕭宸說。

「哎你這死腦筋是隨了誰啊?!」嘉樂帝不開心,「考武舉出來幹嘛?」

「……當兵……」蕭宸答。

「啥?蕭疙瘩就你這麼一個兒子,還等著你給他養老送終呢,你當兵死戰場上他不得哭死?」嘉樂帝懷疑面前這死心眼的小子根本不是雷昊的親生兒子。

「……蕭疙瘩是……」蕭宸問。

「你爹,蕭天航,成天板著臉皺著眉,眉心都擠成個疙瘩了!」嘉樂帝沒好氣,「你忍心你爹老無所依?白髮人送黑髮人?真要當兵?」

「……當……」蕭宸說。

「……」嘉樂帝捏著自己的龍鼻樑,「行,朕不插手你的前程,你願干甚干甚!那朕賞你一萬兩銀子吧!你拿去隨便花!」

「……無功不受祿……」蕭宸有些為難。

「哎喲嗬朕還治不了你這死心眼兒了!」嘉樂帝一拍龍大腿,「不要功名,不要銀錢,那這麼著吧,你的婚事朕包了!你說,你想娶誰!便是槐花衚衕的那個小寡婦朕也能讓你風風光光地把人娶進門!說!」

蕭宸顧不得去想皇上是怎麼知道槐花衚衕有個小寡婦的,只忙答皇上的話:「臣子現下尚不想娶妻……」

「嘖嘖,那總有喜歡的姑娘吧?」嘉樂帝一臉八卦地向前湊了湊龍頭,「你告訴朕,朕替你保密,絕不說出去。」

……你就算是說出去又能跟誰說啊?滿朝文武么?

「臣子目前尚無喜歡之……」蕭宸說。

「欺君可是大罪啊朕提醒你,」嘉樂帝哪裡是那麼好唬弄的,否則枉為《燕子達聞》娛樂八卦版塊的忠實擁躉啊!「老實告訴朕,朕保證幫你促成親事,哪怕那姑娘有了婚約,朕也能給你力轉乾坤!」龍臉上一陣淫.盪地獰笑。

「……」蕭宸抿著唇,他並不求皇上給他轉什麼乾坤,但也不想違心地捏造出另一個姑娘的名字,垂首沉默半晌,終究還是開了口,「臣子……喜歡……小七。」

「……哪個小七?」嘉樂帝龍眼皮一跳。

「燕家的七小姐,燕七。」蕭宸念出這個名字時,彷彿憑添了無限的力氣,堅定地抬起眼,望向面前石化成一條石龍的聖上。

嘉樂帝被自己方才的保證啪啪打了龍臉:這這這,這豈不是要去撬自家小舅子的牆角啊!可是君無戲言啊,說出去的話怎麼能反悔!這這這——小日啊,姐夫對不住你,要不然你就咬咬牙吃了這個虧吧……

「你想娶燕小七?」嘉樂帝看向蕭宸。

「臣子不想娶她。」蕭宸卻道。

「哦?」嘉樂帝聞言倒來了興緻,揣起龍懷在蕭宸臉上看了看,而後一笑,「因為小七不喜歡你?」

蕭宸沉默。

「不要緊,朕幫你們搓和,日久生情,只要你拿出誠意來,她就算是塊頑石也能給她焐熱了。」嘉樂帝眯眯笑。

蕭宸忽而下跪,一字一句地向嘉樂帝道:「小七已心有所屬,望皇上成全她。臣子只願她婚姻和美、一生安寧,其它別無所求。」

嘉樂帝一歪身子,將龍肘架在旁邊的亭欄上支起龍下巴,半垂的眸光睨著蕭宸,慢悠悠地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如今看來,這些個矯情戲文倒也不是無病呻吟。蕭宸,朕且問你,既喜歡小七,又要忍痛將她讓與別人,那麼從今往後,你是願與她『朝朝暮暮頻相見、一寸相思一寸灰』呢,還是『相見不相親、不如不相見』呢?」

蕭宸垂著眸,這樣的問題,他大概也曾自己想過,如今被問起來,不見絲毫猶豫,語速緩慢卻是字字清沉:「吾願終己一生,不遠不近,不離不棄。」

萬乘之尊的皇帝居高臨下地在他的臉上盯了一陣,弦月眸淺淺地彎起一個迷人的弧度:「蕭宸聽旨:易曰『積善之家,必有餘慶。』未有躬自累善,而其後不振者也。朕豈吝於褒貺哉。今蕭氏名宸者,京都指揮僉事蕭天航之獨子,其性之義,其行之良,允文允武,四方之綱,慶延乃子,翰墨奇香,甚悼爾之,弗躬者也。是宜褒編,以彰潛德。茲授爾太子侍武之職。爾靈不昧,其上知榮。欽哉。」

有太子侍讀,就有太子侍武,此當朝特有之職。陪侍太子習武藝學兵法,或為太子傳授功夫,也算得是太子的授業之師了,將來太子即位,也能得一個帝師的恩寵,於仕途亦有無限裨益。

當然,對於跪在眼前接旨的他的這位耿直的侄兒來說,身份地位與前程,也許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燕家小七,已預定給了太子做授箭技的師父。

同為太子師,總有偶爾碰面的時候。

你願不遠不近,那便許你不遠不近。

嘉樂帝歪著頭,想起了自己那位同父異母的兄長。

雷昊寫給步星漪的情信,他只來得及偷看到最後一句話:

縱此生不能與你共結鴛盟,吾亦願終己一生,不遠不近,不離不棄。

【崔暄】

崔家大少爺崔暄,京都最有名最搶手的黃金單身漢之一。

先不說他相貌堂堂風流倜儻,單看這位賺錢與治家的手段,就足以令全京官貴圈的待嫁閨秀動心了。

最妙的是,崔暄崔大少還是崔家的長房長孫,下頭嫡親的一母同胞只一個病怏怏的弟弟,那位弟弟聽說既不走仕途也不走商途,家中庶務更是懶於插手,將來也不過只能仰仗著父母分得的那份家產過生活,對他兄長的前途、家業、手中權力,絕不會有半分阻礙。

這對於一眾想要嫁入崔府做大少奶奶的閨秀們來說,無異於再優不過的先決條件,沒有小叔子同丈夫搶家業、搶財產、搶權力,簡直不要太省心,何況這個丈夫還是京中有名的能賺錢能治家的主,只要嫁過去,後半輩子的人生只會越來越好、越來越風光。

待嫁閨秀們為此蠢蠢欲動。

有耐不住性子的,家裡直接使了媒人上門試探,然而無一例外,皆被男方婉拒。

其中甚至不乏王親貴族的女兒。

為什麼?

崔大少這個年紀,換作旁人連孩子都能生仨了,他怎麼會不急?

難道……這位有什麼難言之隱?斷袖之癖?

總有些求而不得的人難掩被拒的酸意,四處散播謠言。

然而,呵呵,官富圈子之間的婚姻,有多少是為著真愛去的?難言之隱又怎樣?喜歡男人又怎樣?架不住人有錢又有權啊!這個世道,錢權才是天道,才是正義,才是真理,才是一切幸福的源泉。

再說,這些事也用不著女方操心,崔家總會有法子解決,不可能讓長房絕後,女方嫁過去要做的,就僅僅是把穩自己大少奶奶的位子,幸福便能唾手可得。

於是想要嫁進崔家長房的閨秀仍如過江之鯽。

上門說媒不好使,大家就只能抓住圈子裡請宴聚會的機會與崔大少製造偶遇,甚至,只偶遇還遠遠不行,如若謠言屬實,這位當真對女人不感興趣或是無法感興趣,那偶遇就跟路過沒什麼兩樣了,所以,還得加戲,加一出讓他拒絕不了的戲。

是考驗演技的時候了。

陳府辦宴,請來京中一眾紈絝子弟閨閣千金賞花喝酒游湖聽戲。

崔大少做為陳家少爺的好友,自也位列其間。

隔著桃花春水湖,芳心萌動的姑娘們坐在翠微浮煙亭里悄悄打量對岸的翩翩公子。

崔大少發如潑墨鬢似刀裁,挺鼻翹唇更顯風流無限,最勾人是那一雙狹長上挑的狐狸眼,狡黠里夾著霸氣,霸氣中又含著風情,風情間卻又透著幾分冷漠。

實是個令人想要親近又不敢親近、會讓你虐心虐肝虐淚腺的魅男子。

不易得到的總是最好的,姑娘們愈發小鹿亂撞躍躍欲試。

便是被他虐心虐肝又如何呢?就這麼天天在身邊看著他,也是好的。

趁著遊園,姑娘們八仙過海。

陳家二小姐坐在崔大少欲經過的假山下頭打算盤。

崔大少手底下幾十間商鋪,一個人的精力總是有限,若能娶個會算賬會理財的妻子,想也是樂意的。

於是別的小姐撥琴弦,陳二小姐撥算盤珠子。

錦衣玉袍的崔大少搖著把瑪瑙柄的摺扇,果然施施然地由遠處踏莎而來。

「素聞崔公子於算學上造詣頗深,」陳二小姐落落大方地打開話頭,「每月里看賬對賬想必也是極耗心力精力,恰巧我也素喜撥弄算盤,正有幾處不解之疑,既得遇崔公子,還望能指點一二。」

陳二小姐晶晶亮的雙眸里映出崔大少眉尖微揚的臉,聽得他漫不經心地開口:「哦,恕在下幫不上忙,算盤這東西,我從未學過。」

「怎……怎麼可能?」陳二小姐哪裡肯信,「那每月對賬……?」

崔大少狐狸眼一眯,笑得妖里妖氣:「我心算。」

「……」望著心算天才崔大少無情離去的背影,陳二小姐憂傷地用算盤撥了一曲《把悲傷留給自己》。

……

焦四小姐在一株大槐樹下堵住了崔大少的去路。

她便是那些登門說親被拒者之一,她不服氣,她想問個究竟。

「因為我生得不好看?」焦四小姐杏目含淚地瞪著眼前人。

焦四小姐是蘭亭書院的院花,說她生得不好看的,必是眼瞎。

「還是覺得我家境配不上?」焦四小姐繼續瞪。

焦四小姐是家中唯一嫡女,父疼母愛兄長寵,焦大人在吏部文選司當差,吏部文選司,朝廷四大肥差之一,比崔暄老爹可有錢得多。

「亦或你認為德行有失?」焦四小姐反覆瞪。

焦四小姐的德言容功在書院皆是優,眾口皆碑。

「為什麼?!」焦四小姐最後用力一瞪。

眼前這可惡卻又該死的吸引人的男人把手中摺扇一展,笑著搖了兩下:「若我以貌取人,焦小姐嫁進我家門后怕是要受打擊。若我以財取人,這天下配得上我的,大概只有我自己,畢竟娶個有錢的老婆,不如自己有錢,而我又不是不會掙錢。若我以德取人,崔家大概過不了十幾、二十年,就要沒落在我的手裡,畢竟商人立足,缺德的事不會少干,且商家圈子,最重的不是德,而是『信』。」

「……難不成你還要娶個又丑又窮又缺德的女人做老婆?!」焦小姐拚死一瞪。

崔大少一雙狐狸眼眯成了縫,笑著再把扇一搖:「焦小姐既要問,那我也不妨作答:我想娶的女人,不需要美,不需要錢,不需要德如聖母觀音,甚而不需要聰明體貼善解人意,她只需要做到一點,我便為她予情予愛,予錢予權。」

望著自戀又缺德的崔大少冷酷離去的背影,焦四小姐從懷裡掏出小把鏡來照了照自己的臉。

這樣漂亮的一張臉,嫁進他家門后還會受打擊?難不成他一家子都生得像天仙?呸,他家人我又不是沒見過,他爹一把鬍子遮著臉,他娘倒是徐娘半老風韻猶存,但哪裡比得過正值青春年華的鮮嫩少女?

哦,聽說他還有一個親弟弟,那位倒是沒見過,病秧子罷了,怕是生得像個癆病鬼。

……

顧三小姐倚著老梅樹臨風落淚,幽幽地對著崔大少講起自己悲慘的小半生。

顧大人因公事獲罪削職,官賜的宅子被朝廷收了回去,如今一大家子在平民區租了個小院子,十幾口人滿滿當當地擠著住。

顧三小姐是庶出,姨娘早逝,主母明裡暗裡使絆子,讓她受盡折磨,家裡下人見人下菜碟,也沒少坑她害她,現在父親丟了前程,每日只知長吁短嘆酗酒度日,根本不理會家人死活。

這個家於她來說,已不啻火炕。

而她,出淤泥不染,身雖陷泥淖,心卻向自由。她喜歡打理,無論是庶務,是理財,還是日常生活,可惜她雖會看些簡單的賬,卻不會打算盤,也不會經營,她很想學,然而家中拮据,哪裡有閑錢供一個小小庶女去書院學習。

今日還是託了陳家小姐的福,因兩人曾是舊識,這才邀了她來赴宴。

顧三小姐小兔子似的大眼睛可憐汪汪地望著崔大少,這麼美麗這麼柔弱這麼可憐的一個女孩子,哪個男人不會心生憐惜幫上一把?

崔大少也是男人,當然亦不會例外。

「這二百兩銀票拿去做上學的束脩。」崔大少的狐狸眼微眯,狹長眼尾勾顯出十足霸氣。

顧三小姐急紅了臉:「不可以!我雖家中窮困出身低微,卻也不能要你的錢!」

「無妨,只當我借你的,日後你有了錢再還也可。」崔大少語氣不容推拒,護花力爆表。

「可……可是我沒錢……」顧三小姐又窘又羞,紅臉蛋兒嬌嫩欲滴。

「哦,沒錢……」崔大少手上紙扇忽地一合,扇柄輕輕挑起小姐下巴,曖昧地低下肩來,將一張俊臉湊至近前,邪魅一笑,「那便賣身吧,嗯?」

顧三小姐被這俊顏撩撥得迷醉不已,垂下長長羽睫,羞赧地點了點頭。

數日後顧三小姐就被崔大少送去了崔家遠在東北的分鋪賣參。

窮困潦倒靠酗酒度日的顧大人高高興興地收了二百兩銀子的賣女錢。

對這位顧三小姐,崔暄印象頗深。崔晞四歲那年由家裡帶著去顧家赴宴,被這位心惡善妒的顧三小姐在背人處一把推在地上,撞破了頭,至今那被髮絲遮掩住的地方還留著一道淺淺的疤。

崔暄向來不是善心人,心善幹不了大買賣、掌不了大家族。

如果說趨財逐利是商人的本性,那麼睚眥必報就是崔暄崔大少久戰商場立於不敗的行事宗旨。

惹誰也不要惹他崔暄,惹他崔暄的下場就是個死,惹他崔暄最疼的弟弟,下場就是死無葬身之地!

狐朋狗友們後來問崔暄:「你崔大少想娶的女人,既不需要美,也不需要錢,還不需要德如聖母觀音,更不需要聰明體貼善解人意,所以你究竟會娶個什麼樣的崔大少奶奶呢?」

崔大少搖著紙扇,笑著將半張臉一遮,露在外面的那雙狡黠、霸氣、風情、冷漠的狐狸眼眯起來,藏起了一點點的溫柔:「想做崔家大少奶奶,只需要做到一點:疼我家小四,如同己出。」

……

燕七:「然鵝我並不想做小四的大嫂。」

崔暄:「……造夢呢你?!信不信哥唾你一臉狗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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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錦繡華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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