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觴

流觴

燕七從席上退下來,帶著煮雨找廁所,就在距看戲廳不算太遠的東牆根兒,結果煮雨胡吃海塞了一通下人餐鬧開了肚子,在裡頭長蹲,燕七就自己先出來,在附近隨意溜達著消食。

那邊戲才唱過兩折,年輕人們便有些坐不住了,聽戲畢竟跟聽流行歌曲不一樣,有別於普通話的發音不是戲迷票友還真是聽不大懂,況且點的這幾折又都是宴請必備戲目,大家早都聽絮煩了,《最炫民族風》和《小蘋果》節奏再歡樂也架不住去誰家都只聽這兩首啊。

於是坐不住的那一批人就先悄悄以各種借口退了席,坐得住的也不想離群太久亦開始四下張望,好在崔老太爺十分知心,索性發了話叫年輕人們自去遊園,圖的就是個熱鬧。

燕七和煮雨往回走的時候就看見一撥一撥的人歡聲笑語地往崔府後花園去,武玥和陸藕各自帶著自己的貼身丫頭就等在一株才泛綠的大芭蕉下頭,燕七同二人匯合,也隨著大流往後園走,聽武玥興奮地道:「他們說去玩曲水流觴呢!咱們也去湊個熱鬧吧!」

燕七陸藕皆沒意見,跟著一夥也在談論曲水流觴的小姐穿過一道月洞門,門上寫著「珍萃園」三字,進去便是崔府的後花園了,那一山一石、一草一木,都是請了名匠精心設計過的,亭廊橋榭樣樣俱全,湖石林圃種種不缺,左一轉柳暗花明,右一繞別有洞天,引得武玥陸藕頻頻讚歎,燕七表示這景熟得真快吐了。

沿著花籬夾徑的小路一直向北走,途中或穿曲廊或涉飛橋,或繞山石或轉涼亭,一大片雲蒸霞蔚的桃花林便橫陳在眼前,引來眾人一片驚讚,然而更令人眼前一亮的卻不是這艷絕的桃花,而是引自桃林西面吹香湖的一脈活水,沿著人工開鑿的小渠流過來,曲曲折折彎彎繞繞,在桃樹下厚厚的草皮地上迂迴蜿轉了數十米,最終流入桃林東邊一座敞軒下的水塘里。

在這溪流的兩側,早已鋪下了綿厚鬆軟的波斯毯,毯上置有數十張小几,几上向下凹陷出長圓菱方几種形狀,裡頭盛了各式精緻糕點果品並一把自斟壺、一隻小酒杯,幾後放著供人席地而坐的厚軟蒲團。

碧雲天,茵草地,春黛連波,波上桃花密。

「好景!」武玥大讚,「快找地兒坐!我看那株桃花下面就不錯,枝繁葉茂的!溪水在這裡正好拐個彎兒!」

當下率領著燕七和陸藕奔過去,將旁邊的兩張小几與蒲團拽過來,仨人湊成一堆,美美地坐下來,小丫鬟們也能撈著個蒲團坐,只是沒有點心和酒的待遇,只能坐在主子們的身後噹噹背景布,好在五六七組合的丫頭們彼此早就熟稔,燕七一人給她們抓了把瓜子,仨丫頭就得瑟地邊嗑邊聊起大天兒來。

轉眼間這條曲溪兩邊的毯子上就坐滿了男男女女年輕的客人們,那歡聲笑語把頂上的桃花都震落了下來,順著清可見底的溪水繽紛流淌,映著溪底鋪就的斑斕石頭,宛如一匹華美的綢緞,直令人有如錯入仙境。

「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諸位,當此美景吉日,豈可有酒無詩?不若咱們仿效古法大行一樂,來個曲水流觴以文助興!何如?」溪水上游,一個滿臉青春疙瘩痘的文藝青年朗聲向眾人道,引來一片響應——曲水流觴本就是與飲酒作賦掛鉤的么。

燕七和武玥頓時一人一臉卧槽:還特么得作詩啊?!就不能好好兒賞花玩水喝喝酒啊?!

「咋整?」武玥很不開心,難得有這麼個好玩的地方,不作詩還不讓待了?

「沒事,有三十六呢。」燕七倒還淡定,三十六是指陸藕。

「行,到時候杯子要是停咱們面前,就把三十六推出去。」武玥撫掌大悅。

「那就把我推水裡了!」陸藕哭笑不得。

「你好好作啊,別給我們丟臉。」武玥道。

「不見得就能停咱們面前。」陸藕不以為然。

燕七已經開吃了,松子嗑得又快又好。

「我看咱們也別只拘著吟詩作賦,今日本是個大喜日子,自當熱鬧些才好,」該青年又出主意,「不若這麼著,酒停在誰面前,誰先滿飲此杯,然後擲骰子,按點數完成相應遊戲,完成之後就到上游來倒酒放杯,開始下一輪。擲出一點,作詩;擲出兩點,對對子,上聯由放杯入溪的人出;擲出三點,唱曲兒;擲出四點,舞蹈;擲出五點,猜謎;擲出六點,嘿嘿——要完成放杯入溪人提出的任意一個要求!大家說怎麼樣?」

眾人一片轟然,這種具有挑戰性的遊戲向來是年輕人們的最愛,更何況參與這遊戲的有男也有女,躁動的青春過盛的荷爾蒙使得這群少男少女們對此提議無不興奮熱切、憧憬悸動。

燕七向著上下游看了看,一眼瞅見了坐在下游處的燕小九,這貨不是一向不喜與我們凡人在一處附庸風雅么?怎麼今兒自甘墮落了?再一定睛:哦,被人強拉過來的。他身邊倆小子燕七認得,都是他同學,青竹班是錦院的二年級班,學生大多十三四歲,只有燕小九和這倆小子略小一點,燕小九九歲入學,這倆小子十歲入學,全班數他仨最小,自然願意往一塊兒湊,這個年紀的小孩子對於比自己大的孩子都還有著天然的畏懼之心的,湊一堆還能壯壯膽。

然而燕小九他不是尋常人啊,別說同齡人了,比他大好幾歲的人這貨都未必放在眼裡,畏懼心是不會有的,不用眼角鄙視你已經不錯了。偏那倆孩子也不知是腦子裡缺筋還是皮糙肉厚,任憑燕小九如何360度無死角地用裸眼3D效果對這倆冷目挖苦閃避推拒,這倆貨硬是毫不氣餒死纏爛打地粘著他。

是真愛。

燕小九雙拳難敵四手,於是就被硬拉來參加這曲水流觴的遊戲了,難怪一張臉臭得快掉進溪里。

上游那位青春痘青年不敢託大,拉來崔三少爺做第一個放杯之人,招手叫來童子,托盤裡盛一套十隻荷花式琺琅瓷酒杯,並搭配綠蠟塑的荷葉型酒托,眾人先舉了各自几上酒杯齊飲了一回,崔三少爺這才將酒依次倒進杯中,杯子嵌進荷葉酒托的槽里以穩固杯身,而後再放入溪水,酒杯穩穩漂於水上,由上游一路緩緩向下游流去。

眾人目光便追隨著那十隻荷葉盞由上游蜿蜒流下,兜兜轉轉,停停走走,時而打著旋兒,時而左搖右晃,不多時其中一盞就被溪中一塊略突出的石頭絆住,正停在一位小姐面前,眾人聒噪起來,興奮之情摁也摁不住,紛紛叫著讓那小姐趕緊喝酒擲骰子。

早有崔府小童用托盤托著粒象牙骰飛奔至那小姐面前,那小姐有些害羞,仍然先將杯中酒喝了,酒是略帶些甜香的桃花酒,度數不高,多喝幾杯也頂多至醺然程度,女孩子也可飲得,倒是激起眾人一片叫好聲——圖熱鬧嘛,又因中標的是個女孩子,大小夥子們就更興奮得不要不要的了。餘下九盞就被離得近的人隨手撈起,算做贈送的彩頭可供飲用。

那小姐一杯酒下肚,膽子壯起來,行事也放開了,拈過骰子向著托盤裡一擲,見是個紅滴滴的一點,旁邊人看得清楚,轟然叫著「作詩!」,那小姐也不推辭,起身便往旁邊早已預備下的几案旁行去,上頭文房四寶齊全,那小姐蘸筆提腕,片刻間一詩即成,顯然是有備而來。

當朝文武並重,娛樂精神爆表,但凡此類宴請聚會,吟詩作賦基本是年輕人必備的節目。

「對酒當歌賦採蓮,碧波微漪翠湉湉。曲水輕托芙蓉冷,流觴暗渡荷葉圓。」

負責念詩的是那位青春痘騷年,這位顯見是個喜湊趣好表現的,早從上游飛奔過來,待那小姐才一寫完便搶過紙去大場朗讀出來,倒也多虧有了這麼一個大喇叭,讓上下游的人全都聽得一清二楚。

一群人轟然叫好,武玥壓低了聲音和燕七陸藕道:「這個時令哪裡來的蓮,文不對景啊!」

陸藕好笑:「沒蓮花就不能唱《採蓮曲》了?這是把那荷花杯比做蓮花而已。」

「好吧好吧。」武玥道,拈了枚蜜漬杏脯塞進嘴裡。

那寫詩的小姐已經走向了上游,十隻杯子也被收回並重新洗過,那小姐便依次倒上酒,放進荷葉托里置於溪中,杯緣溪下,晃晃悠悠妖妖佻佻,眾人當然也不能只盯著這些杯子看,該吃吃該喝喝,說說笑笑打打鬧鬧,賞賞桃花賞賞美人,人生樂事莫過於此。

杯子終於再度停住,這一次中標的是位公子,得到的歡呼聲顯然比不上方才那位小姐,先將杯中酒幹了,然後擲點,見是個三點,要唱曲兒,這下歡呼聲明顯高了起來,起鬨者居多,這位也不拘謹,竟是扯起嗓子就唱了開來:「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雖是五音不很全,卻也難得豪放,眾人又是一陣叫好,邊跟著附和了唱邊撫掌擊節,先只有男生在唱,後來女孩子們也漸漸放下矜持加入進來,歌聲愈來愈大,氣氛愈攀愈高,桃林內捲起一片昂揚熱情的狂浪。

一曲終了,眾人齊齊鼓掌,這位便向著四下各抱了一回拳,走到上游去重新拿了杯子倒酒。第三個中標的又是位小姐,擲出個五點,就由剛才那公子出了個謎面,由她來猜,猜不中還要罰酒,而後又玩了六七輪,有唱曲兒的有跳舞的,有作詩的有出對子的,玩兒得是熱火朝天興緻高昂。

終於在這一輪,那不長眼的酒杯極端無恥地停在了五六七三人組的面前,燕七武玥二話不說原地向後一努身子,立刻把陸藕給讓到了前面去,陸藕大大方方地撈起杯子,先把酒喝了,正要擲點,就聽得附近有人語帶譏誚地道:「你們三人坐在一起,自當一起應題,閃閃躲躲的可就有瞧不起我們這些人的嫌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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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錦繡華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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