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識破

秦曜的視線落在顧彥胸前那個劍口大小的傷疤上。彷彿一盆冰水從頭頂澆下，讓他渾身的血液瞬間冷卻下來。

他動作僵硬，一動不動，眼神似乎要灼穿顧彥的胸口，要將他徹底看透。

一幕幕回憶如同電影快放一般在他腦海不斷閃現。

在那個雨夜，和度假山莊外那個兇殘冷血魔物的一戰——那一戰，也是百年來唯一一次逼他動用了本命靈器的一戰。他的劍乃是先天靈器，蘊養千年，已經跨入仙器的範疇，至純金靈之氣乃是魔氣剋星，他的劍所造成的傷口，沒有任何魔物可以消除。事實上，那個魔物能夠活下來，都是令他意外的。

而如果那個魔物不但活下來了……還活的好好的，就在他面前呢？

秦曜雙目神色木然，彷彿因為過度震驚已經短暫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那天晚上，顧彥和他的劇組剛好就住在山莊里。

那個魔物，身高體型和顧彥如出一轍。

還有一次次的誤會和巧合……

秦曜再沒有辦法欺騙自己，這一次也是巧合。

毫無疑問，眼前的男人是個極為兇殘的高等魔物，其威脅性比之前遇到的任何一個魔物都要高上數倍。自己此刻和他離的這樣近，這個距離是十分危險的，哪怕是他，都難以在這樣的情況下完全躲避顧彥的發難。

秦曜知道自己必須做出決斷了，然而他卻想拖延……

大約他知道，只要現在鬆開了面前這個人，就會徹底失去，眼前的假象會如同玻璃一樣一敲就碎，然後再也回不去。

他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好像心底有什麼被掏空了。

但是，繼續自欺欺人下去……結果也不會有任何改變吧。

秦曜閉上眼睛再睜開，淡漠的雙目中再也看不出一絲一毫情緒，一如許久之前。

他緩緩的，站直身體，往後退了一步。

這是一個魔物。

他只是在欺騙他，利用他。

這個人也不是真正的顧彥，他只是佔據了原本顧彥的軀體，用人類的身體迷惑他的魔物，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比如那個晚上，他完全可以輕易殺死那個低階魔物，卻假裝要救那個女人，而讓自己受傷。

比如那次在商場里，他的出現根本不是巧合，他是去見周鈺的，因為他們一開始就認識，甚至他可能就是周鈺的主人。

又比如現在，王鐸根本不可能強迫的了他，他來到這裡，只可能是自願的。

這個魔物比秦曜之前見過的任何一個都要更狡猾更可怕。他擁有強大的武力，隱忍的心思，悄無聲息的潛伏在人類世界，將所有人耍的團團轉——包括他自己。

秦曜知道自己應該是很憤怒的，他被欺騙了。

但是他此刻心裡竟然沒有多少憤怒的感覺，大約是那種無可名狀的難過蔓延的太快，讓他根本空不出多餘的情緒去為這場欺騙感到憤怒。

那空落落的感覺，連憤怒都一併帶走了。

顧彥一開始有些意外的看著秦曜，不知秦曜怎麼了，似乎有點沒有反應過來。然後他低頭看了自己一眼，也看到了胸前那個傷疤，忽然就釋然了，露出原來如此的表情。

秦曜看著顧彥的表情，心中最後的一絲奢望也被無情打碎。

顧彥什麼都知道。

一無所知的從來都只有他一個。

「被你發現了。」顧彥歪著頭，輕聲一笑。剛才事情發生的太突然，他根本沒有想到這一點，來不及掩蓋就被發現了。

他承認這一次是他大意了，以至於不得不現在就和秦曜攤牌。

秦曜定定看著他，深吸一口氣，一個字一個字的道：「你為什麼不否認。」

「否認？」顧彥扯了扯衣領，修長手指捏住紐扣，慢條斯理的將上衣扣好，「我否認你就會相信我了？你沒有那麼蠢吧？」

秦曜怔怔的，嘴角漸漸露出自嘲的弧度。

這才是顧彥的本來模樣不是嗎？所有的脆弱和善良都是假裝的，囂張冷血無情才是他的本質。一旦真相被揭穿，連騙一騙他都不願意了。

「原本不想現在就被你發現的，但既然你已經發現了……」顧彥抬眼看著秦曜，淡淡一笑，「你現在，要殺了我嗎？」

秦曜緊抿著唇，神色冷而蒼白，他垂在身側的手緊握著，彷彿在壓抑克制掙扎著什麼。

顧彥凝視秦曜，唇邊盪開一絲笑。秦曜沒有一開始就痛下殺手，就說明他猶豫了。而秦曜的猶豫正是他的機會，在現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和秦曜動手，他並沒有多大的勝算——現在並不是動手的好時機。

顧彥慢慢站起來，平視秦曜的雙眼。

「你曾說過，不會放過任何一個魔物。其實很久以前，我就想過會有今天了……只不過，沒想到會來的這麼快。」顧彥輕輕的笑，一點點閉上眼睛，「你殺了我吧。」

秦曜神色一震。

「我很高興自己能來到人間，看到很多不一樣的人，不一樣的風景，人間和魔界一點都不一樣，魔界什麼都沒有，只有荒蕪和殺戮，為了生存你只能殺死別的魔物，永無寧日。不像在這裡……」顧彥的語氣似乎有著深深的感慨和眷戀，但又有著某種解脫和釋然，二者矛盾的融合在一起，「我在人間的這段日子，學了不少人類的東西，我很佩服人類，雖然弱小，卻有著豐富的感情和想象力。他們活的這麼好。」

「後來我就想明白了，這樣好的世界，怎麼捨得去破壞呢……既然已經看過了最美的風景，就算現在死了，也沒有什麼遺憾了。」

「我終歸只是一個魔物，怎麼能奢望成為一個人呢？就連我自己都不能保證，我是否可以一直這樣下去，是否可以一直這樣小心翼翼的活著，是否有一天會忍不住大開殺戒，會——毀了我現在羨慕在乎嫉妒的這一切。我會害怕……」

「所以，你殺了我吧。」

顧彥始終閉著眼睛，他微微揚起頭，露出白皙秀美的脖頸，引頸就戮的姿態，有著如同獻祭般絕望而凄涼的美。

這景象刺痛了秦曜的雙眼，他忍不住後退了一步。

他面對顧彥，似乎總是在狼狽不堪的退步著。

秦曜的內心第一次出現了動搖。他從很久以前就知道，魔物都是冷血無情的，是不值得救贖的，是必須要殺掉的，魔物的本質不會因為任何人和事而改變，魔物不是人，只是一種邪惡的東西而已。自古以來妄圖感化魔物的人都用生命為自己的愚蠢付出了代價。

但是現在他忽然不確定了。

如果顧彥說的是真的，如果……魔物也可以變好，自己為什麼不能給顧彥一次機會呢？他哪裡錯了，他也只是想要活在這個世界而已。

若執意一意孤行不分是非，這樣的他和那些他所厭惡的人又有什麼區別？

顧彥似乎對秦曜的動搖恍然不知，他忽然抬起腳，往前邁了一步。

「魔物無心無情，從誕生開始就只懂得殺戮，我們不能殺死自己，只能殺死別人，這樣不斷的重複著……不知自己為何而生為何而死。」

「我有點累了。不想繼續這樣下去了……」

「你幫幫我好不好。」

顧彥唇邊的笑容恬淡而安靜，似乎在等待某種解脫。

秦曜的手握成拳，微微的顫抖，忽然，下一刻，他轉身離開。

他的腳步匆忙而凌亂，如同落荒而逃一般。

他走到大街上，人來人往，噪雜的聲音湧進他的耳朵，終於將他從那窒息的困境中救了出來。

明明他才是被欺騙的那個人，明明他應該除魔務盡的，他卻如同喪家之犬般被三言兩語的逼了出來。不對——不應該是這樣的。

但是應該是什麼樣的呢？對顧彥下手嗎？

殺掉他，幫他解脫？

顧彥睜開眼的時候，秦曜已經不見了。

他的來去如一陣風。

秦曜還是沒有動手，就這樣走了。

但顧彥並未露出高興的表情，反而神色凝重。他剛才表面裝作毫不在乎，實則神經緊繃著，時刻堤防著秦曜的動手！雖然最後趁秦曜神思不定的時候逼走了他，但這並不代表秦曜事後不會想明白過來。

顧彥可不覺得事情就這麼簡單的解決了。

他撿起地上的手機，給彤彤打了一個電話。

「你那邊準備的怎麼樣了？」

「嗯，好。」

顧彥掛掉電話，又給徐明打了一個電話，內容言簡意賅：「什麼都別管，給我訂最近一班回海雲市的機票。」

秦曜一步步走到自己位於城郊的莊園，每一步似乎都有千斤般沉重。

他不知不覺走到了莊園正中央的湖邊。

夜色中湖光粼粼，倒映著秦曜的面容。他怔怔的看著湖面，眼中閃過痛苦掙扎的神色，又有著眷戀和不安，如同一個忐忑茫然的孩子。

好半晌，他似乎終於下定了一個決心，繞著湖走了整整一圈。

他停下腳步的時候，湖中央忽然出現一個漩渦，露出一個長長的石梯，石梯直接沒入地底。

秦曜定定的看著。

過了整整一刻鐘，才慢慢抬步走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