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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白棠手中的筷子猛地停在半空中。

剛才發生了什麼?

他遲疑地,有些不可置信地咀嚼著嘴裏頭的食物。

龍鬚面不錯,滑、彈、筋道。

配料也還行,麵湯是用海鮮煮出來的,頗為鮮甜,裏頭有墨魚、蝦、蛤蜊,比例為1:3:3;香菇、青菜、以及蛋不用說,肉眼可以直觀地看見;其餘調味料沒什麼出奇的,鹽一勺、姜酒一勺、胡椒粉四分之一勺;火候上面倒是有點意思,不同於平常廚師煮麵的兩次小火五分鐘,而是先用大火將湯汁催入麵條之中,而後關火蓋蓋,再慢慢燜一段時間收尾,最後起鍋。

易白棠有點納悶:「只是這樣嗎……」

董恩黑著臉:「是的,只是這樣。不好意思,沒有足夠的獨門技巧真是讓你失望了。」

易白棠這才發現,自己剛才沒有注意,將媽媽做龍鬚面的所有不步驟都給直接說出了。這正好,他認認真真評價:「像是流水線上出來的東西,不夠認真。」

這熊孩子!

董恩沒好氣:「二十年前你就嫌棄我煮得不好吃,二十年後你還是嫌我做的不好吃?」

易白棠:「……忘了。」

他再次認真思考了一下,二十年前我還是三歲小孩子,那時候已經會嫌棄媽媽做的菜不好吃了嗎?

董恩嗤笑一聲:「那時候你還丁點大,腦袋剛出灶台一線,就會搬個小板凳,踩着小板凳站在灶台之上自己給自己弄東西吃了。那一天啊,我也是給你做了一碗麵條,裏頭也放了這些東西……」

她微微恍惚,眼神因為回憶而變得悠遠:「那時候我剛剛和易秉坤離婚,下定決心要在廚藝上做出成績,回到家后照着爸爸的教導,認認真真地做了許多菜。但是我和你外公對料理的想法不太一樣……你的外公食不厭精、燴不厭細,他能夠為了徹徹底底發揮自己想像中某到料理滋味,而從原材料開始準備,不管是踏遍城市的每一個市場、還是自己親自養殖,他不達目的誓不罷休。最長的一次,他為了準備一道菜,從頭到尾花了三年的時間。

「也許從那時候開始,我就不太能夠理解你的外公。

「那一道花費了三年的菜我也嘗過,最終並沒有覺得它好吃到哪裏去。也許從某種程度上而言,那道菜確實臻於完美,但是哪怕沒有那麼完美,我也不信當時的那些食客能夠品嘗出來。糖和鹽多一勺少一勺,誰都吃得出來;糖與鹽多半勺少半勺,一半的人就不那麼在意了;如果糖與鹽只多少了四分之一,或者十分之一,那到底有幾個人真正能夠品嘗出來嗎?一百個人中有五個嗎?」

「媽媽。」易白棠打斷董恩的話,他客觀說,「你不適合繼承外公的廚藝之路。」

良久的沉默。

女人悠遠的目光從牆壁上落回易白棠身上。

時光在此摺疊。

坐在她面前的孩子一寸寸矮下去,一點點小下去。

寬廣而時尚的住所也於同時如多米羅骨牌般倒塌、翻轉、逐步變成記憶之中永遠籠罩着一層黃色的老家小房子。

斑駁的青磚,石砌的灶台,堆放於牆腳的柴禾與漁網和雜七雜八的東西堆疊在一起,看着人心浮氣躁。

那好像是一個夏天。

昨天晚上,她的爸爸和她說了這一段話:

「思真,你不適合繼承我的廚藝之路。」

只有這一句話,輕而易舉地將她這一段時間以來所有的努力都抹消。

憤怒讓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和自己的爸爸大吵一架。但不管她怎麼說怎麼叫怎麼嚷,父親永遠站在那裏,如同一座山一樣沉默地看着她。

她一個晚上都沒有睡着,或許最終也睡著了一會。

但第二天的時候,她頭疼得要炸了開了,坐在廚房裏怔怔發愣。

白棠就是在這個時候進來的。

小小的孩子不知道是不是聽見了她和外公昨晚上的爭吵,進廚房的時候輕輕推了她一下,沒有得到她的回應,就自動自覺搬著板凳站在灶台邊上。

這時候董恩突然發現自己的記憶有些模糊了。

她剛才說二十年前白棠就嫌棄她做的麵條。

她真的做過麵條給白棠吃嗎?白棠有說過什麼嗎?

她已經忘記了。

但她還記得接下去的事情。

白棠站在灶台前,燒水、加配料、熬湯,好像弄了很久很久,最終端了一碗麵條到自己的面前。

她渾渾噩噩地坐了好久,在接到那碗滾燙的麵條的時候,心中說不出的感動。

她在離婚的時候放棄所有一切,只為了能將孩子帶走,現在,小小的孩子想方設法地安慰她。

她微笑地端起麵條來,吃了一口。

然後……一切就大變樣了。

她從那碗麵條中吃出了爸爸做菜的味道。

她一瞬間記起來了昨晚的話。那因為種種原因最終沒有說出口的問句化作山呼海嘯在她腦海里上下顛覆,叫囂著狂怒著,反覆質問並不在這裏的父親,也質問她自己。

我是你的女兒!

你說我不適合繼承你的廚藝,那還有誰適合?

你不將秘方交給我,還想要將秘方交給誰?

憤怒佔據了她的整個腦海,她又想起父親在她離婚回來時曾經提過的那個建議:要不要將白棠改姓?

如果將白棠改成姓董,那麼所有的一切,秘方,指導,人脈,是不是都能理所當然地由男性繼承人來繼承?

哪怕那只是一個小小的三歲孩子?

她不知道在暴怒的那一瞬間自己究竟做了什麼。

清脆的瓷器碎裂聲拉回了她的理智。

面碗掉在地上,面與湯與其他材料,全在地上糊成一團,湯汁濺了老遠老遠,遠到於不經意間,觸碰了蜿蜒而下的鮮血。

她沿着鮮血濺下來的軌跡向上看去,看見她的孩子倒在灶台之下。

他雙目緊閉,臉色蒼白,鮮血從頭髮漫過耳朵,又從耳朵滴滴落下,落在地上,聚成血窪。

二十年的時間。

她沒有辦法面對白棠,因為沒有辦法面對當年的自己。

當年那個,既懦弱,又醜惡的自己。

易白棠看着媽媽。

在他剛剛說完話的一個突如其來的時間裏,坐在他對面的董恩突然用雙手捂住了面孔。

易白棠一蒙。

沒等易白棠理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一滴滴透明的液體突然自董恩的指縫中滲出來,哽咽與抽泣也隨着液體的匯聚,開始壓抑不住。,一聲比一聲鮮明。

易白棠蒙逼。

然後他鎮定的、至少假裝鎮定地,撥了袁輝的電話,讓他速度回來搞定自己的媽媽。

袁輝在電話里還以為出了什麼十萬火急不回來就沒有下一面的事情,嚇得插上翅膀直接飛了回來,結果進門一看,自家義母哭得直打嗝,拉着易白棠的手反覆說對不起;被說對不起的易白棠呢,看着他的目光就跟看見了救星一樣,別提多閃亮了。

然後袁輝就上去幫着他義母把易白棠拉住,並遞給易白棠一個安慰的眼神:死道友不死貧道,反正就這麼一回,過去了就好。

易白棠:……可惡,失策,我剛才應該打電話給小樹苗的!

最後,當商懷硯處理完公司事物,來到這裏的時候,易白棠已經弄清楚過去發生的所有事情了。

他除了聽第一遍的時候還算認真之外,後半程全程走神,嚴肅思索著為什麼媽媽做的麵條明明不夠好吃,偏偏能打開他因失意而暫時封閉的味覺。

……

其實易白棠心中明白。

就像是大魔王一直以來和他說的,心的料理。

他媽媽的飯菜只對他有用。他的飯菜只對小樹苗有用。

但外公他,始終致力著,並且已經成功地讓自己地料理中「心」的部分,對所有食客都有用。

高山仰止。

當天晚上,易白棠有點睡不着覺,在床上翻過來又翻過去。

睡在他旁邊的商懷硯打了個哈欠,心想好不容易胃口開了,結果又失眠了嗎……

他抱着人,懶洋洋問:「寶貝,怎麼還不睡,要不然我們來做點成人間的愉快的事情——」

易白棠:「懷硯。」

商懷硯:「嗯?」

易白棠思索了許久,問:「你的過去,是怎麼樣的?」

商懷硯一愣:「為什麼突然問這個問題?」

易白棠:「我以前只覺得現在重要,現在發現過去與未來一樣重要。」

商懷硯帶着一些不易察覺的輕慢:「讓我想想啊,其實並沒什麼特別新奇的……」

「商懷硯,」易白棠打斷對方,他連名帶姓地叫的人,神情極為嚴肅,然後他下定決心,「我喜歡你。」

「我們以後都在一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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