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三杯酒

123.三杯酒

奚玉棠只昏迷了不到一刻鐘便醒來,睜開眼的一剎那,整個人哆嗦了一下,接着便要摸九幽。可惜越清風在第一時間箍住了她的腰,一指下去,她再次軟在了對方懷裏。

這次是點穴。

奚玉棠意識到他們正在往回走,只有她和越清風兩人,奚玉嵐不知去向。她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麼,心中卻又難受得不知如何啟口。

越清風也沒有交談的意思,將人摁在懷中,一路疾馳,終於在天亮前趕回了京城。

被風吹了一路,奚玉棠發熱的大腦稍稍有所冷靜。自動沖開穴道后,她顧不得解釋便直奔衛寒府邸,卻在看到整個衛府一片狼藉時呆愣地忘了說話。

越清風慢了一步跟上,見到眼前的景象,也難得怔了怔,而後迅速想明白了前因後果。

拉過奚玉棠的手,他帶着人從牆上一躍而下,一路往裏走去,恰好對上幾個從主院房間里出來的錦衣司下屬。

「奚同知?」幾人同時一怔,接着行禮。

奚玉棠點點頭,聲音嘶啞得可怕,「衛寒呢?」

幾人側身讓出路,其中一人道,「衛指揮使重傷,太醫在裏面。」

進門,撲面而來的血腥味令奚玉棠眼底的寒意更重,站在內室前,她定了定神,長呼了一口氣,這才掀起簾幕走了進去。內室里一片忙碌,僕從們匆忙地換著沾血的繃帶和帕子,一盆盆的血水被端離,而沈寰則背對眾人坐在床前,手上動作不停,銀針一根接一根落下,滿頭大汗卻顧不得擦拭。

奚玉棠腳步沉重地走近,一眼便見到衛寒正躺在床上,面色慘白,四肢間或抽搐著,眉頭緊鎖,腹部被洞穿的傷口仍在汩汩地流着鮮血,看起來痛苦不已。

「沈寰,」她啞著嗓開口,「他……怎麼樣?」

沈寰落下最後一根銀針,驀然回頭,見是奚玉棠,神色凝重地開口,「血暫時止住了,但體內真氣凶躁,若無法令其穩定下來,恐一身功力盡失。對方何人?衛大人昏迷前只說自己僅接了一招。」

奚玉棠閉口不言,目光落在衛寒面上,沉默片刻,伸手搭在他脈上,一縷真氣渡進,觸摸到一股龐大的、與自己相似卻又有不同的肆虐真氣時,面上更加冰涼。

果然是卓正陽。

「肅兮,你來。」她回頭看門口的越清風,「幫我護個法。」

說着,她示意沈寰儘快包紮傷口,而後將人扶起來,衣擺一撩坐在了衛寒身前,雙手抵在了他心脈上。

越清風嘆了一聲,同樣盤膝坐在了衛寒身後,「你內傷深重,量力而行。」

「我知道。」奚玉棠說着,強行運轉起體內真氣,剛要施功,一口血便先嘔了出來。

一旁的沈寰震驚地睜大了眼睛。

若無其事地擦掉嘴角的血跡,奚玉棠抬頭對上眼前的藥王穀穀主,「有什麼壓制內傷的葯,先給我來一份。」

沈寰從懷中掏出一粒傷葯,「這葯對衛大人無效……」

「無妨,對我有就行。」奚玉棠接過傷葯,看都沒看便扔進了口裏。

沈谷主見狀,面色更加複雜,「你不查探一二?」

奚玉棠涼涼掃他一眼,閉眼運功化開藥性,打坐調息了片刻后,再次將掌心抵在了衛寒身上。

太初心法是極其霸道的魔功,無論練功之人此前的功法是陽是陰,是烈是寒,只要開始修鍊太初,真氣便會全數變得駁雜而暴躁。它之所以被稱為魔功,正是因為這特殊的屬性,哪怕修鍊之人再小心,一旦踏出第一步,便會無時無刻不伴隨着走火入魔之險。

奚玉棠當年修鍊此功時,本身毫無基礎,白紙一張,所以巧妙地避過了許多危險。而卓正陽不同,在他拿到那部被動了手腳的太初上半部時,自身已經是個內力深厚的高手,即便拋掉自身功法重新修鍊,也無法與奚玉棠相比。

換句話說,即便她不對功法動手腳,卓正陽也很容易走火入魔。

更別說他修鍊的是錯的。

可就算如此,太初就是太初,就算是錯的,大致框架和底子仍在。天底下身懷太初真氣的唯有卓正陽奚玉棠兩人,想要對付衛寒體內肆虐的駁雜真氣,唯有她出手才行。

療傷持續整整一日一夜,直到第二日黎明時分,奚玉棠才終於在越清風的幫助下將衛寒體內那股暴虐真氣逼出,並重新梳理了一遍他的內力。

衛寒在療傷進行到一半時便醒了,睜開眼,便見到了自己對面的奚玉棠。豆大的汗水至面具后滑落,不停地有鮮血從她唇角溢出,那張薄唇早已沒了血色,說是為人療傷,實則每時每刻都在加重她的傷勢。

他有心叫停,可全副心神都沉浸在控制真氣中的奚玉棠根本無法收功。就在這時,越清風的傳音入密突然在他耳邊響了起來,聊聊一兩句話打消了他的想法。衛寒不是不識時務之人,當即沉下心來,盤膝運功配合起兩人。

待到收功時,奚玉棠內力回溯,剛放下手,整個人便向前一栽,倒進了衛寒懷裏。

後者瞬間慌了神,扶著人不敢亂動,彷彿她是什麼易碎的琉璃娃娃一般。直到越清風調息收功,將人從他懷裏接過來,衛寒才回過神,順着方向看了過去,動了動唇。

「多謝。」一句話,百感交集。

越清風打橫抱着奚玉棠,搖了搖頭,「是我等牽連了衛大人,這句多謝當不得。待衛大人傷勢轉好,還請過府一敘。棠棠大概……」

大概什麼,他最終也沒說出來,微微頷首后便離開了衛府。

……

沈七被帶走一事,着實對奚玉棠造成了極大的打擊。

和歐陽玄一戰她本略勝一籌,可卻因怒極攻心而落下了內傷,加上給衛寒療傷,等奚玉棠冷靜下來開始回顧自身傷勢時,發現已經到了極其棘手的地步。

沈寰給她開了內傷方子,但收效甚微。她鬱結於心,極度自責,別說藥石無醫,長此以往甚至連功力都會倒退十年。

但終究還保留着一些自知之明,知道此時的自己既無法去尋沈七,也無力對上紫薇樓,加上沈七被劫已是事實,對方從容而來,全身而退,想要順藤摸瓜找到老巢,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所以乾脆窩在了府邸里,哪也不去。

作為大夫,本着負責的態度,沈谷主將她的情況告知了越清風,後者聽完,沉默了許久,什麼也沒說,恭敬地送客,之後轉身便回了書房,繼續處理起後續之事,放任奚玉棠獨自一人坐在庭院裏發獃。

一日三餐均是兩人一起吃,夜半也會同床共枕,可其他時間兩廂分散。奚玉嵐帶人追蘇佑未歸,越清風也有着一大堆的事要做,找紫薇樓蹤跡,應付延平帝和司離,處理三皇子暴斃后的事宜……越家的事,玄天的事,江湖事,朝堂事,幾乎要將他整個人淹沒在書房裏。

卓正陽走了一遭京城,誰都沒驚動,帶走了一個沈七,卻清空了錦衣司兩個頭領的全部戰力。一個重傷卧床,一個大受打擊,全部閉門謝客,對外宣稱養傷。

還逗留在京城的武林人士們心裏門清,衛寒和奚玉棠隨便拎出來一個都是江湖頂尖的高手,能將兩人都傷成這樣的天底下也找不出幾個來,風聲鶴唳,不宜久留,於是很快便一個個都選擇了各回各家。

唯有江千彤拜帖上門,找的卻不是奚玉棠而是越清風。兩人交談了不到一個時辰便結束了會面,之後,江千彤留了一封信給奚玉棠,當日便離開京城,回曲寧了。

越清風第一時間將那封信給了奚玉棠,對方看完,也沒說什麼,轉手就著燭火燒了信,起身睡去了。

奚玉嵐是十日後歸來的。他倒也追上了蘇佑,但終究對方陰險狡詐,交手一場后還是逃了。留了人手繼續追蹤卓正陽的老巢,順便派更多的人去北都,自己選擇回京城,歸根結底還是放心不下妹妹。

結果一回來,便被奚玉棠那萎靡不振的狀態嚇得三魂七魄險些散。

要知道,有越清風在,怎麼也不會虧待奚玉棠,她自己也該吃該喝該睡,可才十日,整個人便肉眼可見地瘦成了一把骨頭。

奚玉嵐陪了她一整天,一天裏她沒有說過一句話,這模樣簡直急壞了人,氣急敗壞地去找越清風,卻發現自家師弟竟也瘦了許多,眼底的疲憊遮都遮不住,一時間,多少話,奚玉嵐都說不出來了。

秋高氣爽授衣月,府邸卻是一片低氣壓,壓抑的氣氛,令三人的下屬們都沒了高聲說話的勇氣。

終於,奚玉嵐實在看不過眼,挑了個日子,將越清風從書房裏拖出來,叫上奚玉棠,三人第一次坐下來說起了沈七被劫一事。

「……我是不知你在想什麼,可如此明顯的事實擺在眼前,棠棠你打算一葉障目到什麼時候?」

奚玉嵐很少會對奚玉棠生氣發怒,這次卻是忍不住想罵醒她。

「紫薇樓有備而來,從一開始我們就被蒙在鼓裏,蘇佑此人心機深沉,武功不弱於你我,輸他一局實屬正常,難道人活一世,還不能輸了嗎?奚玉棠你是不是太久沒有嘗過失敗滋味,贏得太過順風順水,所以輸一次就要死要活?你還要不要報仇?要不要救沈七?要不要管玄天死活?還是你覺得,若是你留在京城,正面對上卓正陽,就能免了沈大夫這一劫?!我告訴你不可能!」

「你動動腦子好嗎?蘇佑明顯有兩套法子等着你,你出京,他就拖着你給卓正陽創造條件,你不出京,紫薇樓所有人都會撲過來!你以為憑我們在京城的人手,真能擋得住對方的奇襲?」

不出京,沈七就不會去衛寒府上,到時他們面對的就是卓正陽、歐陽玄、蘇佑三大高手,以及數以百計武功高強的死士!到時事發突然,誰會來救以援手?衛寒?司離?那也要能來得及!

對方這次就是沖沈七來的,卓正陽親自動手,對方勢在必得,根本無法避免!

「為什麼連卓正陽都要驚動,就為了一個沈七?」奚玉嵐恨鐵不成鋼,「沈七是大夫,是享譽天下的神醫,是素九針決唯一的持有者!他為何要劫沈七?答案就擺在眼前,奚玉棠,你真的一點都沒想過?」

奚玉棠羽睫微顫,下意識抬起頭來。

「不要想是為了脅迫你,打擊你,你並沒有卓正陽想得那麼重要。」銀髮青年嘆了一聲,語氣漸漸柔了下來,「你曾言,卓正陽走火入魔半人半鬼,那為何沒有想過,他之所以要尋沈七,是為了救他自己呢?」

「……」

「而既然他親自來,必然是為了一舉成功,證明他一刻都等不了了。你修鍊太初多年,沈七也伴你身側多年,對這部功法比任何人都熟悉,除了他,這天下還有誰能救卓正陽?你依然活着,就是他醫術的最好證明。」

奚玉嵐又無奈又心疼,看着眼前被自責壓得幾乎崩潰的妹妹,心底難受得特別不是滋味。

頓了頓,他輕聲道,「別再自責了,與其如此,不如儘快養好傷,想辦法救人。如若我猜得不錯,沈大夫不僅不會死,反而會活得很好。」

話音落地,前廳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你說的,我想過。」奚玉棠終於緩緩開口,聲音嘶啞而澀然,「可至少,我若不出京,好歹護他片刻。」

「那你應當從一開始便不送他素九針決。」越清風平靜地接過話。

「肅兮?」奚玉嵐詫異地望向自家師弟。

慢條斯理地斟了杯茶推到師兄面前給他潤口,越清風似乎完全沒聽到師兄話中的警告之意,雲淡風輕地開口,「奚玉棠,這些只需冷靜下來一想便能想到的事,不是師兄話中的重點。他是在問你,當事情發生,你除了不斷地自責,不斷地任憑內傷加重以外,還知道做什麼?」

奚玉棠猛地縮了一下眼瞳。

「肅兮!」奚玉嵐警告地看向自家師弟。

越清風低低咳了兩聲,好一會才勾了勾唇角,繼續道,「……反正沈大夫在找出令卓正陽活下來的辦法之前,都不會有事。他是聰明人,知道怎麼做,相信他會留給我足夠的時間和訊息找到紫薇樓老巢,或者反過來等他們找過來。至於你,奚玉棠,就這樣放棄一身武學也挺好……」

「夠了。」銀髮青年重重放下了茶盞。

未盡之語,心照不宣,越清風沒再說下去,別開目光,望向了庭院的大好秋色。

這一場敗局,打擊最大的是奚玉棠。沈七之於她心中的地位,讓她完全無法承受對方可能會因她的失誤而遇險的事實。但實際上正如師兄所說,沈七被劫,歸根結底是因為他的醫術,確切的說是因為素九針決。

這件事,外人說什麼都沒用,奚玉棠只能自己走出來,否則帶着這樣的心魔,即便最後真與卓正陽正面對決,輸的照樣是她自己。

他越清風求的是奚玉棠的一生一世,不是一日,不是一時,更不是短暫得能看到盡頭的未來。

練成完整的太初心法,她就沒有走火入魔之險了嗎?

若是有這麼好的事,她早就會說出來寬他的心了。

都是在與天掙命,這樣一個心魔杵在中途,一點就燃,隨時爆發,不是他要的結果。

放任內傷只有兩種結果,一是功力倒退,二是死。死,他不會坐視發生,但功力倒退,他卻不會阻攔,甚至哪怕她功力盡失又如何?反正還有他在,有師兄在,總歸會想方設法救回沈七。

他是在生氣,並且一點都不想掩飾。

兩人相識多年,還有半年便要成親,然而奚玉棠到現在為止,遇事都不願多想他半分。他承認這次的失敗里也有他的原因,沒能想到對方的局,沒能阻攔沈七被劫,等等等等。但奚玉棠沉浸在自責里,放任內傷、放任心魔滋生時,有沒有想過這樣對待自己,他越肅兮心中何種滋味?

話說到這份上,奚玉嵐也品出了個中深意,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自家師弟,又看看已經逐漸回過神的妹妹,無奈地嘆了一聲,搖著頭不再開口。

三人之間氣氛尷尬,沉默片刻,越清風咳了咳,施施然拂袖起身,「話既已盡,我還有一些事務要處理。師兄方回,去歇著吧,棠棠一會記得喝葯,晚膳不必等我。」

說着,人便離開了前廳,重新回了書房。

奚玉嵐目送他離去,頓了頓,也站了起來,伸手揉了揉自家妹妹的頭,「哥哥也去做事,你乖乖養傷,好好喝葯,得空再來看你。」

轉眼間,前廳便只剩下奚玉棠一個人。

她垂下眼眸,盯着自己手心斑駁的掌紋看了許久,沉默再沉默,一滴眼淚悄無聲息地落下來。

很挫敗。

素九針決是她給沈七的,沈七沒有武功卻依然能成為天下第一的神醫,背後有她的功勞。卓正陽為此盯上沈七,她自認理所當然。但千不該萬不該,她不該自大狂妄,沒將蘇佑看在眼裏,更不該沒想到卓正陽會親自出手,甚至連累衛寒。

她早該想到這個問題的。

沈七被劫,她怒極反噬,理智告訴她現在最該做的是養傷,可不能出去尋紫薇樓,不能救人,心焦,急躁,鬱結於心,心病成疾,偏偏一想到自己練成了太初卻依然只是小勝歐陽玄,對上卓正陽仍毫無勝算,便又產生了巨大的自我懷疑。

什麼自信,什麼自負,在這一刻統統變成了心灰意冷。

若是努力到頭,既無法報仇,又牽連身邊人,那她所受之苦、所練之功,還有何意義?

還傷了肅兮。

不過一場敗局而已,卻讓奚玉棠看到了自己與紫薇樓之間巨大的差距。歐陽玄功力深厚,蘇佑不輸兄長,卓正陽一招敗衛寒……

原來並非練成了完整的太初,就能是天下第一了。

深深埋頭捂臉,玄衣散發的女子就這樣無聲地坐了整整一夜。

……

連睡了三日書房,第四日,越少主終於聽到韶光來報,奚玉棠收功出關,喊他一起用膳。

然而到了地方卻未見心上人身影,越清風詫異地看向韶光,後者僵硬地對他笑了笑,轉身便抱出了棋盤,一臉期待的看過去,「越少主,賞臉和韶光來一盤?」

越清風挑起眉。

韶光抿嘴輕笑,「主子可能要晚些。」

猜不到奚玉棠在搞什麼名堂,越清風只好從善如流地坐下,「請。」

儘管韶光棋藝不弱,卻依舊遜色一籌,好在奚玉棠沒讓人等太久,當一局結束,斯年表情古怪地出現在了越清風面前,請他移步花廳,完善已備好。

來到花廳時,奚玉棠已經等在那裏,瞧著是剛沐浴過並換了身衣裳,滿頭墨發鬆松挽起,一根白玉簪固定,榴花紅的外衫鋪了一地,更襯得她眉目慵懶,長頸如玉。

見他露面,她招手,「肅兮。」

「……」

詫異地眨了眨眼,越少主在她對面坐下,「臉色比前日有所好轉,可見療傷有成效。」

「還好,至少還需這麼久。」奚玉棠豎起了一根指頭,接着順勢往桌上一指,「這個,這個,還有這個以及這個,是我做的,嘗嘗?」

越清風表情一滯,驚訝地看過去,「……你下廚?」

「嗯。」奚玉棠承認得特別痛快,「給你賠禮道歉,自然要拿出誠意,我嘗過了,還算可以入口。若是你實在不喜,其他的菜是廚子做的,吃那些也行,我廚藝一般,不會怪你。」

說着,又變戲法般摸出了一壇酒,「司離那裏討來的御賜荷花蕊,僅此一壇,聊贈君子。」

越少主:「……」

好半晌,回過神的越清風還維持着風中凌亂的表情,在對方的催促下動了筷子。四個菜依次嘗完,奚玉棠期待地等着他的評價,可越清風卻並未立刻答話,而是喚來了秋遠。

「這四個……」他將奚玉棠親手做的四盤菜點出來,「留下,其他撤了。」

同樣還處於震驚中的秋遠:「……哦。」

奚玉棠明白過來,立刻露出了笑容,「看來還算入得了你口。」

「很好,我很喜歡。」越清風頗為認真地回答。

喜滋滋地看着秋遠撤下菜,奚玉棠親手給兩人斟上酒,接着端起酒盞,定定望向眼前人,「前些日子是我不好,對不住,我不該令你傷心難過。給你賠罪,一酒泯恩仇?」

越清風怔了怔,釋然地笑起來,也執起酒,「好。」

兩人對視一眼,接着一飲而盡。

喝完,奚玉棠繼續給兩人倒酒,而後重新執起白玉杯,「這一杯謝你,近來辛苦,接下來我與你一起分擔。你說的沒錯,追根究底毫無意義,小美暫時不會有事,我會儘快養好傷勢,救他脫身,再頹然下去,便是連自己也看不起自己了。」

她說的認真,越清風也聽得認真,聞言,眉眼柔和地笑道,「善也。」

第二杯酒下肚,這次越少主已然猜到了她還有下文,乾脆沒動筷子,氣定神閑地望過去,奚玉棠果真給自己倒了第三杯。

他撐肘輕笑,溫潤輕言,「你傷勢未愈,不可貪杯,這荷花蕊後勁不比寒潭香弱,小心頭疼。」

「放心,最後一杯。」奚玉棠只倒了一杯酒,放下酒罈,執盞而待,唇角的笑斂起,定定道,「我奚玉棠何德何能,得你越肅兮青眼,從前我不曾於你說過,但着實不止一次慶幸是你先選了我。若非有你,我……」

她停頓了一下,抿了抿唇,轉而道,「雪山深處,有我爹娘衣冠冢,他們若是知我心愛之人乃這世間最優秀的男子,定會替我歡喜。」

「這一杯敬你。」

說着,她仰頭飲盡杯中酒。

對面,越清風出神地望着她,好一會都沒有開口說一個字,直到奚玉棠因牽動了傷勢而低低咳了兩聲,這才霎時回過神,慨然動容,只覺滿心滿眼都好似被一種慷慨激昂的情緒所佔據,壓不下,說不出,喉頭哽塞,良久才深深吸了口氣,嗓音微啞地開口,「……哪有你這般,於席間表露心跡的……」

奚玉棠笑了笑,「想說便說了,你若不喜歡,下次我換個地方。」比如花前月下?

「……」

定定看她一眼,越少主輕輕垂眸,「你這樣,我都無心用膳了。」

奚玉棠頓時不知所措。

……難道她說的話很倒胃口?

未等她開口,對面,越清風忽然抬手掃出三道勁氣,分別點在了秋遠、韶光以及趴在房檐上偷聽的斯年昏穴之上,而後一把將奚玉棠拉過來,不容反抗地傾身覆在了她唇上。

……

一頓飯終究沒能好好吃完,可越少主這十幾日的鬱氣一掃而空,待想起心上人親自下廚做的四道菜時,已經只能熱一熱吃夜宵了。

雖則鬱氣盡消,卻又添新的苦悶。床榻間被踹下床,最後只能默默一個人吃宵夜的越少主一邊欲求不滿苦大仇深地戳著碗裏白飯,一邊掰著指頭算成親的日子。

成功救出沈七之前是沒指望了,成功救出沈七后不知還趕不趕得上三月初九?

越想越鬱悶,越少主恨不得立刻找到紫薇樓的老巢,吃完了宵夜便直奔書房,一直忙到三更才摸回心上人的床,彼時奚玉棠已經睡著了。

翌日,醒來時身邊已經沒了奚玉棠的蹤影,然床頭卻放了一個檀木小盒,上壓一張摺疊的宣紙。

紙上只有一句話:肅兮親啟。

四字筆走游龍,落紙煙雲,一如那一句『江湖夜雨十年燈』。

打開木盒,裏面靜靜躺着一枚男子戴潤白玉簪,樣式不是多新鮮,雕工也不夠細緻,然其上刻有一字曰「棠」,顯然是直接以內勁相刻,入玉三分,卻又被打磨得分毫不顯,不仔細看極容易忽略過去。

越清風握著玉簪怔愣良久,起身,秋遠恰好端水進來。

「棠棠呢?」他開口。

「少夫人在後院湖邊練劍呢,囑咐我別太早喊您。」秋遠放下銅盆,「一大早衛大人的拜帖進來,少夫人與其說定了巳時見,主子,用交代下去多備一份午膳么?」

越清風小心翼翼地將簪子放回檀木盒,淡淡道,「聽她的。」

秋遠應了一聲。

「……算了,備下吧。」想了想,他又改口,「連師兄的一份也算上。」

他們也是該商議一下如何反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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